杀
杀
轻飘飘一个杀字,如同击破了冰面的巨石,坠进了永康宫所有人的耳朵里,砸出了众人心底的惊涛骇浪。
说出这个字的人是天子,自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他可以浑然不在意,但听到的人却像是遇到了判官夺人性命的笔。
笔痕划过,血红一道批下来,点出了他们的死期。
永康宫内铁甲齐动,如冷铁铸就的庞然大物在缓慢挪动,铿铿锵锵的铠甲摩擦声,向寝殿中央逼近,刀身的一侧映照出彩银惊恐万分的脸庞。
要怎么杀
陛下莫不是想要血洗永康宫
陛下,陛下不会舍得,陛下肯定不会这样对她们
再说太妃娘娘身份尊贵,陛下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甚至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取她们性命
人言可畏,但凡陛下不想日后受人诟病,传到宫外引起诸位大臣的不满,那今日他便杀不了
想是如此想,但彩银却总觉得今日陛下看她的眼神,与看死人无异。
天子居高临下,笑意轻轻,视线流转刀锋便是一颤。
彩银惊惧地仰起头,芳岁帝的腕子使不上力,执剑的手不稳,她怕一个不小心当真刀剑无眼,被割伤了脖子
那可是一命呜呼,再也活不成了
彩银打从心底里发憷,若陛下当真要她的命,怕是除了太妃娘娘,没人能保得住她,她再如何威风,也不过是仰仗了主子厉害的奴才。
想到这里,彩银惊慌地望向万太妃,却见太妃娘娘也不如之前冷静,脸色有些难看。
这一刻,彩银突然从骨子里冒出一股渗人的凉意,她察觉到了。
芳岁帝要杀太妃娘娘
万太妃怔愣着抬起头,她伏在地上,看她熟悉的那个身影,那个她自九岁孩童之时看守到如今的芳岁帝。
“皇儿”她轻声道。
姬洵微微含笑,偏头回应,“母妃”
“皇儿”万太妃不再落泪了,她微微一笑,“便因为我担忧你,便要母妃以死相抵吗”
姬洵看着她,不说话,也是笑着摇摇头。
接过姬洵手中拿不稳的长刀,萧崇江每一步都走极稳,他周身杀气委实惊人,那是尸山血海堆积出来的凶悍,彩银吓得不住后退,几乎是有些疯癫了。“别,别过来,我没做错,奴才没错,陛下不能杀我,陛下饶命”
万太妃终于维持不住那股柔弱可怜的假象,她怒道“芳岁,让萧崇江住手”
姬洵反问,“若朕不听,母妃打算如何”
万太妃站起来扑到彩银面前,她张开双臂,试图用身体阻拦萧崇江,“皇儿,你受恩于太师,是他教你如何为帝,你今日动了彩银,我便去信与兄长,你舍得他年迈至此,还要为京中诸事担忧吗”
“你拿此事做威胁,真正不在意的人是你,母妃。”姬洵扯着
唇角笑起来,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角落里,“动手吧。”
彩银吓得闭紧了眼,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呃啊8”
轻风吹起一地残花,牡丹花枝垂地,粉瓣折损了颜色,两滴鲜血从花瓣上滚落洇湿了土地。
两名试图偷偷跑出去给摄政王传信的宫奴,被率先斩杀于庭前,脑袋如熟透了的瓜果滚在地上,湿淋淋的血浇了一层。
那两人断气时就在万太妃的眼前。
脑袋飞出去时,万太妃鼻腔里都是骇人的血腥味儿。
她分明也处理过不少人的生死,可这一刻,她却感到无边的恐惧与绝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芳岁何时变得这样狠心
是他在宫宴受伤时是他自刎时还是
更早之前,她因妒忌皇后那个没权没势的人享尽了福气,在皇后与先帝死后,她有意劝说万太师,让姬洵寄养在她膝下开始
万太妃浑身发软,她用不上丝毫力气,呆呆地坐在原地。
姬洵走过去,将手按在萧崇江的手背上,他说,“太凶了,温柔些。”
“母妃,”姬洵扶起万太妃的身体,将她抱在怀中,感受到女人的颤抖越来越厉害,他静静地看着永康宫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这都是他昔日对万太妃的呵护与看重。
姬洵右手扶着萧崇江持刀的手,他既温柔又怜悯,刀身缓缓地向前递送,他扣紧了万太妃的后背,温热的鲜血汹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
姬洵将唇瓣凑近,在万太妃的耳边低声说,
“我饿得恨不得生啃自己的时候就在想,您和彩银在幼时给我做的酸枣糕,真的很好吃。”
“我是个软弱的胆小鬼,”姬洵一边抽离刀身,一边事不关己的点评,他甚至还在笑,“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留您到现在了。”
万太妃倒在地上,身体微微抽搐,她在血泊中望向天子,只见无比陌生的芳岁帝站起身,捻了捻指尖的血,温柔地看着她,
“母妃,好好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不似从前了。”
“朕发觉了,死不能解脱,活着才是受罪,这世间尚有无数罪,在等着您呢。”
万太妃捂着伤口,昏昏欲睡,来不及想明白姬洵的话里藏着什么含义,她便浑身发冷,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永康宫陷入寂静。
谁也没有想到,芳岁帝当真会亲手杀了万太妃。
萧崇江命手下处理了彩银,他走到姬洵面前,单膝跪地,卷起衣袍,耐心地擦拭姬洵手上的血。
姬洵弹了弹手指,有点不是很耐烦,“擦不干净的。”
“是血太脏,和陛下无关。”萧崇江不听,帮他擦着手,细致到指缝都没放过。
“温城壁到了吗”姬洵问。
一旁的侍卫躬身回答,“回陛下,尚未。”
“若到了,便将太妃交给他。”姬洵抬起手,点着萧崇江
的耳朵,在他耳骨上滑来滑去,捉弄小鱼儿一样,“保了命,送去哪里,萧将军说了算,朕不大熟悉外面什么地方。”
“陛下心善,”萧崇江不敢当众攥着姬洵的掌心吻,便贴在脸上蹭了蹭,“留她一命。”
“不,”姬洵摇头,他语气很平静,“她在万氏受人疼宠,进了宫也不曾吃过亏,但天下之大,人心之恶,远不止宫里这一尺三寸天。”
“她活着,远比死了要可怜。”
抽回手,姬洵解开了衣襟,他抻直了袖,将染血的外衣脱下来,递给一旁的银甲护卫,“送到摄政王府上吧。”
“告诉万疏影,这是朕的母妃,万辛柔病死在永康宫前呕出来的血,他若有疑虑,便来问朕。”
万疏影势必会闹得很难看,而这也是姬洵所期望的,他要疯魔,要失衡,唯独不要活。
永康宫的一众宫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今日发生的事情,任何一件都足以要了他们的命。
姬洵走到那四名服侍万太妃的贴身宫女身前,他问“太妃和永康宫女官彩银,构陷萧将军谋反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几名小宫女伏在地上,互相看了看,不敢将事实说出来,紧张地开口,“奴,奴等不知。”
姬洵点头,笑道,“说谎。”
“永康宫自今日起,便封了吧。”
“至于万太妃,无需厚葬,并入慧娴贵妃的偏陵,堇国上下不必吊丧。”
*
国师府。
白衣侍从立在静室陪侍师祖炼丹,温城壁炼丹时不喜杂音,所以所有人都似锯嘴葫芦,低着眼一声不发,静到纸页摩擦的声音都分外明显。
门外,一位小道童步履轻缓走到内室,低声禀告道,
“师祖,正门侍从那儿递上加急书信一封,您看是否需要现在过目”
小道童袖里挽着拂尘,规规矩矩地行礼,走到温城壁旁边,躬身递上一页瞧起来平平无奇的淡黄色信纸。
他不敢催促,国师大人不曾回话,他便不曾直起身。
丹火幽幽,白烟袅袅升上赤色木梁,满室飘然出尘的绣金白绫微微晃动。
其内跪坐一位白衣人,正以银匙慢条斯理地分出药材的分量,放置在银盘之中。
温城壁目光极其专注地放在眼前炼丹之事,仿佛闻所未闻,全然不关心是谁的加急信件。
直到小道童纠结半晌,怕此事延误,回头挨了师祖的责罚,他低声补充,“送信的人是圣主。”
圣主便是如今的天子,芳岁帝,自从师祖卜卦过后,国师府上下一律称天子为圣主。
是敬,亦是畏。
小道童话音刚落,温城壁动作顿时停滞,银匙悬而不落,僵在半空,他如铜雕一座,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男人起身撩开白绫,步伐稍稍有些快,走到小道童身边,他摊开手,声音平稳地开口,“给我。”
小道童何时见
过师祖这般急躁的模样,他有点愣,低头一看师祖的手,修长宽大的手掌就摊平在他眼前。
恍惚之中,小道童仿佛听见了一阵无声的催促,他下意识地将信交了出去。
温城壁接过来,从头到尾久久地看,慢慢地读,足足看了三遍的功夫,他才抬起头毫无征兆地对小道童说,
“这是陛下给我的第二封手写信。”
语气淡淡,让人听不出来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小道童有些拘谨,他试探开口,“圣主定然是关心师祖,才会写这第二封信。”
温城壁“嗯。”
“不知这第一封信是”小道童回忆了一番,在他记忆里,圣主好像未曾给国师府来过什么书信
温城壁很平静地,“宫宴。”
小道童茫然“”
温城壁不厌其烦地提起,“请帖,是陛下亲手写给我的。”
小道童愕然,没想到居然是这东西这也能算是信吗
发觉自己这么想有些不敬师祖,小道童又连忙弯下腰,他慌里慌张地口不择言,想到什么说什么,胡乱夸道,“圣主,圣主肯定是心里也念着师祖,才、才会这样”
温城壁“嗯。”
小道童咽了下嗓子,“不知信上,圣主是关心师祖”
“嗯,”温城壁应了,又捏着信纸,吩咐,“备车马入宫,陛下想见我。”
小道童躬身道,“是,师祖,不过那一炉丹药不是尚未炼成”若半途而废,可是毁了一炉的药材,师祖从前从不许此类事情发生的。
“炼丹不要紧。”温城壁答,想了想又说,“见陛下要紧。”
这下不止小道童脑子里一片空白,其余白衣侍从也愕然呆立。
难不成,他们耳朵出了毛病
在师祖眼里竟然还有事情比炼丹重要
这比天晴时打雷都稀奇
众人恍惚着,送温城壁出了国师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