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风波未平。
昨夜发生的事情惊动了整个客栈的人,处理封口都要时间。
萧崇江彻夜探查,活着的人上刑,死了的尸体查验,却搜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唯一代表死士身份标记的刺青,也因为不具备独特的标识,无法直观表明他们是谁人的手下。
萧崇江只能从用刀及武功招式的习惯推测,这一群死士是来自金雪城。
他站起身擦净手,先下了决定,“皮割下来,快马送回京。”
话音刚落,立刻有等候在一旁的属下听命出列,盔甲摩擦声渐渐远去。
尸身也被拖下去处理了。
若是这群死士单单刺杀萧崇江,其实不要紧,因为萧崇江在外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太多,数都数不清。
可这次牵扯了姬洵,那情况便截然不同,他势必要查探清楚。
萧崇江对京中之事并不十分上心,多数与京内打交道的事情,他往常都习惯交由杨谋来处理。
杨谋是人精,脸皮子厚,拿得起放得下,巧言善辩,对付京中老油条很是管用。
萧氏风光不过表面,萧崇江心知肚明,蛇虫鼠蚁之流想分一杯羹的人太多,日常往来的信件他懒得看过,否则也不会因此错过姬洵受伤的事情。
萧崇江想起姬洵,嗅了嗅护腕上刺鼻的血腥味儿,他踏过门槛,问一边扶着刀柄赶来随侍的副将,“陛下在何处”
“昨夜陛下留国师大人夜谈,国师为陛下处理了伤处,至丑时,更衣沐浴,”副将话语微顿,察觉到将军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又迟疑道,“国师以床榻血气太重,恐惊陛下清梦为由,将陛下请到他自己的房内休憩了。”
萧崇江“带路。”他步伐不停,继续不急不缓地吩咐,
“待会传令下去,今日休整兵马,待明日便护送陛下归京,巳时出发。”
因姬洵身体有恙,不宜疾行,只怕返程要多耽搁些时日。
副将追随着萧崇江出门,快步在前领路应道,“末将领命”
将军这步子迈得太大,他这都要跟不上了
*
姬洵睡得浅,天蒙蒙亮时便清醒了。
寻常人缺了一夜安眠都会略有不适,何况是姬洵,他自醒过来脸色便有些发白,耳边偶有心脏跃动时鼓噪的声音。
“陛下”
姬洵静躺在柔软的床褥间,两手平放在胸前,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温城壁。
国师大人既是好骗,性子又有些执拗,硬是在椅子上坐了一夜,要为姬洵守夜。
温城壁站起身走近了。
看样子他比姬洵醒来的要早,已洗漱过了,袖子垂落下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褶皱。
怕是温城壁的洁癖发作,早换了新衣裳。
姬洵侧倚在床榻上,问他,“你那白绫放何处了。”
“收起来了,”温城壁走到姬
洵的床榻一侧,轻轻地掀开被褥,他停下动作,“臣请陛下准臣为您诊脉。”
姬洵懒得训他,“朕的好国师,都掀开了,何必多问呢。”
温城壁将姬洵的衣袖挽上去,指尖搭在芳岁帝的手腕内侧。
沉默流淌在两人的周围,谁也没说话。
温城壁的手指搭在上面,过了许久,还是没有下一步动作。
姬洵抬眼一看,温城壁坐得规规矩矩,走神了。
“爱卿,摸够了”
温城壁飞快地闪了下眼睫,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芳岁帝的手腕在他的指端,他压得久了,甚至让本就苍白的肌肤显出一股不寻常的脆弱。
顿了一下,温城壁收回手,语调平平地提议,“陛下归京后最好常住国师府,您要调养的地方甚多,或准臣入宫,随侍陛下身侧亦可行。”
“都不用。”姬洵侧看一眼,温城壁还生疏地为他掖了掖被角,显然是知道他体寒。
温城壁被拒绝了,垂下头来,霜打茄子花一样蔫了。
姬洵视而不见,慢慢撑起身,“将你那缚眼的白绫取来,既然你不戴,不如送给朕吧。”
“请陛下稍等。”温城壁不会多问,他认为此物对姬洵无害,便将白绫取来搭在手掌里,向前递给姬洵,还淡淡解释了一句,“先前那一条已脏了,这条是新的。”
“此物今后便归朕了。”姬洵接过来,将温城壁常用来缚眼的白绫缠绕在手腕上。
芳岁帝缠绕的极为随意,温城壁盯着瞧了片刻,猜不出其中缘由,只感觉早已看惯的白绫似乎变得好看了些。
总归有些情绪上的莫名高涨。
他也不清楚为何因此而心情转好。
他摸了摸心口,有些像病了。
“对了,国师炼丹时可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习惯”
“有一些,”温城壁不明所以,微微偏了一下脑袋,“陛下想知道”
姬洵微笑道,“都说说看,朕想了解你。”
温城壁本就想芳岁帝入丹道,能兼顾养好身体,如今姬洵主动提起,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半生学识作答。
他对细节问题和需要注意的事项了若指掌,姬洵靠在床榻上听得认真。温城壁每次不经意上抬眼眸,都能看到芳岁帝视线专注地凝在他脸上,他仿佛不受控制,讲话的速度都微微快了一些。
芳岁帝今日似乎是兴致不错,耐心极了,一整套流程从头到尾听了三遍也没听腻。
温城壁讲到口舌微干,他向姬洵请示后起身去倒茶,门外看守的人不知何时换成了萧崇江,他站在门外并未推开门,而是递来一句话,
“陛下,该用膳了。”
姬洵“进来,守门口做什么。”
得了芳岁帝的令,萧崇江大跨步走进来,第一眼便看见了姬洵手上缠绕的白绫,他视线一转,仿佛未曾察觉那是温城壁的东西。
萧崇江如常答复,“臣心思重,亲
自守着陛下才安心。”
姬洵当没听见,省得闹耳朵,他扶着床榻起身,负责随侍的侍卫见陛下醒了,忙进出给堇国天子准备晨起的铜盆,绢纱,花茶等。
另有一队人捧着茶盅及瓷盘,菜肴上微微冒着热气。
这一餐是昨夜里萧崇江审讯时特意叮嘱的,每一道菜都按姬洵的口味,不得辛辣,微微偏酸。
洗漱不费事。
姬洵将身后那两道视线都当摆设,先处理干净了自己,才转身懒懒问萧崇江,杵在那里当挂画”
萧崇江半跪在地上,“臣未能查出那几名贼人的来历,”他看着怪正经的模样,“请陛下顾及臣的颜面,单独责罚。”
他什么时候让萧崇江现在就查出那几人来历了何况姬洵比萧崇江更清楚那几人是谁派来的,只是万疏影还不到死的时候。
姬洵擦拭过手上,闻言丢了绢纱,轻飘飘地砸在萧将军的头上,“少贫。”
温城壁在一旁没有开口,他看见那轻柔的纱落在萧将军的头顶,他抬起手,也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他不知,那是什么感觉
傍晚时天边彩霞瑰丽,姬洵留在房内独处,那两人都在他身边时气氛无端诡异莫测。
他看着嫌闹眼睛,先让萧崇江去处理明日出发需要的东西,温城壁被他打发出去探查周围的情况。
本该是他路上就能完成的事情,偏偏拖到了现在。
萧崇江不放心姬洵,走得不远,姬洵甚至听得见他吩咐下属的声音。
“马车里再添两床棉褥,垫厚些,现有的什么马换了,换矮马。”
萧将军不自觉婆妈起来,“跑得慢不打紧,马车上的贵人不可受惊。”
姬洵听得有点意思,可他的笑意还没显出,便听到了一声突兀的提示音。
许久不见的智障系统突然叮了一声。
它用机械音发出明显属于ai声线的疑问
请问宿主姬洵是因为命运的偏差,或是情感上的辜负,导致您目前求生欲低于警戒线吗
以上疑问来自总部数据观测组a001
宿主可选择回答,或略过
姬洵反问数据观测组,a001
系统无解答权限
这小废物。
不过姬洵心情还不错,也不介意回答。
何况他根本不在乎系统背后有何等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倒是想这系统别来添乱了。
“前尘往事,既然尘埃落定,我不喜欢再去追源求根,既定事实不会因为谁的解释发生改变,尤其是感情”姬洵懒懒地抬起手,他看着手上新鲜的伤痕,“我爱一个人,被辜负了,错的又不是我。”
来自a001提出的疑问那宿主姬洵为何折磨自己
“我不是折磨,我只是不想活。”
a001表示不解
姬洵很平静地说,“你如果是智障ai的话不能理解很正常。”
故乡相隔岂止千万里。
但任凭离人如何追思,都无法抵达他姬洵此生最想去的安息之所了。
感谢您的解答,稍后将由数据观测组a001为您送上独家礼物
姬洵
什么东西。
来自a001的礼物
一张拍摄于平行时空的月亮相片,附言它来自2020年,如果您想知道的话。
该照片已存入系统背包,宿主姬洵可在需要时查看
姬洵怔怔地僵在那里,他没有再回复系统。
系统也像以往一般陷入关机休眠的状态。
散在空气里的微尘似乎都静默下来,各自找寻着落脚处,漂浮着跌落。
直到门被推开了。
一阵风将那些漫无目的坠落的微小尘埃吹起来,它们继续漂浮,跟随着来人走路时引起的风打着旋儿,不再坠落。
夜幕低垂,时候不早了。
萧崇江开门走进来,他手上还抱着一叠绵软的新被,见姬洵轻轻看过来,他走到床榻边铺开被子,“温城壁方才说今夜里会落雨,雨势大你免不得要受凉。”
姬洵“所以”
萧崇江走近姬洵,他身量高,低头时能将下巴压在姬洵的肩膀上,仗着姬洵这几日好脸色给得多,他掌握着进攻的节奏,总有些得寸进尺,“臣来自荐枕席,臣怕冷,也怕打雷。”
姬洵被他扯着一步一步走到床榻前,萧崇江伺候姬洵褪去鞋袜,又打来热水熏着姬洵的腿弯,惧寒的人往往这里受不得凉气。
都处理妥当,萧将军脱了外衣上床榻,压着被子的边,将姬洵整个人搂在怀里,“陛下暖和,臣便不怕冷了。”
姬洵“”
睁眼睛说瞎话。
不过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萧崇江只是找个借口让他暖和起来。
姬洵嗓子有些哑,他咳了一声,低声问“朕近日待你太好了”
夜深深的融成一团墨,此夜里寂静无声,偶有轻轻的鸟鸣响在窗外。
烛火微弱,先前只点了一盏,也被萧崇江吹熄了。这间上房里漆黑一片,只能在朦胧月色间,让萧崇江窥见一点芳岁帝的容颜。
萧崇江在夜色的遮掩下,近乎贪婪地以眼神描摹姬洵的侧脸。
但他的声音却很平静“陛下何出此言”
“装糊涂很有一套,萧将军。”
萧崇江搂过姬洵,两个人在狭小的床榻间面对面,呼吸纠缠着点燃这一片窄小隐秘的空间,萧崇江说,“莫非这样叫疼,这样叫宠那臣希望这样的圣宠,这辈子都不要停,陛下要一直疼宠臣。”
过了许久,芳岁帝温柔道,“萧崇江,再胡言乱语,朕踹你下去好不好。”
萧崇江低笑,他心满意足地揽着姬洵,心底躁动了整个白日的欲总算得以平息,
“回陛下,臣觉得不好。
又是一日连绵的雨。
渲公侯府上的两名侍卫各抬了两大坛子封着红布的酒坛,两个人一前一后,将半人高的酒坛放到侯府主人的身侧。
另一侧滚了满地大小不一的酒坛。
尉迟璎坐在木椅上,一旁扔着一根他常用的木杖。他腿边跪着的小厮在替他揉腿,尉迟璎脸色泛红,显然饮过酒了。
“侯爷,这是新抬上来的,都是热过的酒,”那两名侍卫里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半跪下来,不敢抬头,“侯爷可还有旁的吩咐若没有,我等”
“雨停了么。”
侍卫咽了下嗓子,廊外雨声滴滴答答,他小心翼翼地答,“尚未。”
尉迟璎笑了笑,嘶哑道,“怪不得本侯今日疼得厉害。”
尉迟璎又低头,问身侧的小厮“那位的消息呢,还没人传到侯府”
小厮也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捏紧了嗓子眼,“回侯爷,尚未。”
“好,好,全都不成,”尉迟璎笑着,他身体都笑得抖起来,众人察觉不对连忙伏在地上,他猛地将酒碗扔在墙壁上砸个粉碎,碎瓷片滚落,尉迟璎怒道,“滚,都给我滚”
众人互相看了看,眼见尉迟璎的脾气又要发作,顿时慌乱地争先跑了出去。
不多时,别苑内只剩下了尉迟璎一人。
尉迟璎从木椅上跌落,他伏在酒坛边大口饮下,烈酒麻痹他的思绪,几口下腹,刺骨的疼痒都仿佛远离了他。
尉迟璎抬起头换气,他鼻腔里都是酒液的味道。他目光微微涣散,恍惚之间,竟然仿佛见到姬洵站在他的面前。
尉迟璎身形一僵。
那人身形清瘦如春枝,容颜极艳,唇若涂丹,绣金缀玉袖口露出凝霜的指尖。
尉迟璎屏住呼吸,他痴痴地看。
芳岁帝,这是姬洵。
未等尉迟璎做出反应,芳岁帝反倒是先靠近了他,弯下腰,用微微泛凉的手掌抚摸他的脸。
尉迟璎目眩神迷,近乎迷醉地贴上那只手掌。
“芳岁,你肯来看我”
美人天子不讲话,只是手腕被尉迟璎牵制着,从他的侧脸抚摸到脖颈。
尉迟璎等候多日,终于在疼痛的尽头等到了一点点将熄的光。
这并非是他期待的救赎,而是他久等不来的无情冤家。
得不到回答也不要紧,尉迟璎跪伏在地上,他分不清何处是真实,何处是梦幻泡影。
他只知道他看到了姬洵。
尉迟璎不自知地病态磨蹭姬洵的手腕,“你是来陪我赴死的吗,我一直在等你啊,芳岁。”
他缓缓地睁开眼,那垂眼淡漠看他的人抽离了手腕,似乎看不起他这副模样,退后了两步,倏地消失不见了。
一瞬间,尉迟璎急促地惊喘。
人呢
人呢
他拖着残废的腿爬起来,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他的身体,他绕过房间的每一处,最终没有找到他想见的人。
尉迟璎站在原地,靠着墙滑下来。
“我为什么是这样一副身躯”尉迟璎嗓子里满是苦痛,他狠狠地抓着长发,蜷缩在角落里。
袖子滑落下去,显出尉迟璎身体上的不同寻常,他手臂上有三十三道或深或浅的粗陋疤痕。
难看,狰狞,全然的病态。
可他见不到姬洵的每一日。
每一日。
伤疤都在增加。
“倘若本侯能表现得更好,芳岁,你会不会施舍给我一点情意啊”
“芳岁,你与我是同类,我等你好久,你怎么还不来”
尉迟璎眼眶里滚下泪珠,他眼皮哭得泛红,边掉着眼泪边亲吻自己手臂上的伤疤,似乎幻想到了那种场景,他激动地浑身发抖,又低声笑起来,
“我脏死了,芳岁,我还要更脏了,你要快些来取我的命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