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膏娃娃、羊毛毡和奶油胶等,归属手作店初级项目,门槛较低,石膏娃娃最得小朋友喜欢,周末很多家长带孩子来玩。
然而看似简单,石膏娃娃其实最考验人色彩搭配美感,一不当心便会丑出天际。
让孟新竹颇感到意外,是还在上幼儿园大班的周小弟竟然已经懂得调色,且极富耐心,桌边安静绘画涂抹。
“不太像他爸爸,周存伟似乎没有什么艺术天赋。”
休息区,孟新竹给桌对面的陈小柔倒了杯柚蜜花茶。
“周醒呢”陈小柔环顾,“怎么就你一个。”
“她不想跟你碰面,在陶艺区。”孟新竹直言。
“你对她倒是好,帮她出谋划策。”
陈小柔其实早就看出她们关系不一般,听到孟新竹跟周凌分手的消息,丝毫不感到意外。
虽然碰面次数不多,但周家姐妹与孟新竹的三人组合里,明显周醒跟孟新竹感觉上更接近情侣。
既然答应来手作店,就没必要把气氛搞得那么剑拔弩张,陈小柔态度不说和善,正常沟通不成问题,只是耐心有限,让她速战速决。
“你这些年应该攒了不少钱吧”孟新竹也开门见山。
“周醒还在上高中时,你就跟周存伟搅和到一起,除了钱,我想不到别的。他比你年长差不多二十岁,你总不能是因为爱吧”
话落,孟新竹见她表情有些难看,笑了,“不会吧。”
“谁年轻时候没犯过蠢你还不是跟周凌在一起那么多年。”
被戳到软处,陈小柔立即竖起尖刺反击。
孟新竹不觉恼怒,“看你反应这么大,想必现在思想已经进阶,也觉得年轻时候喜欢过那样一个老男人,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陈小柔抿唇不语。
“我当然也犯过蠢,我跟周凌在一起七年,连工资都交给她保管,分手那天,我全身上下就四千块,拎着行李箱下楼时,恨不得电梯就此一坠到底,死了拉倒。”
这些话孟新竹从来没跟周醒讲过,她那时自暴自弃想过死,想过跟父母在另外一个世界团聚。
“我还不如你。”
孟新竹自嘲笑笑,“你跟周存伟在一起,也踏踏实实过了几年富太太日子,出门有司机接送,家里有保姆料理,我跟周凌七年,我差不多就是扫地机器人和洗碗机这样的存在。”
情见乎辞,她忍不住眼眶泛红。
“我有时候看着她,会想,我就要这么过一辈子吗让怀疑、冷落、疏远甚至责骂等诸多恶劣词汇,贯穿我的后半生,直到我垂垂老矣,折腾不动了,开始相信命。”
“你现在过得很好。”陈小柔忍不住道。
快速眨眼,驱散哀云,孟新竹漫长吸气平复呼吸。
“在此之前,我也没想到,现在能过得这么好。有地方住,有事情做,朋友就在身边,甚至还有人爱,整日无忧无虑,日子快活
得挑不出一点错。”
“看来周醒真的对你很好,让你不惜剖白自己,就为说服我。”
“她对我好,我为她做这些事,是应该的。我起初也认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般毫无保留,但我从她身上收获的,让我没办法对她吝啬。”
两人在一起,总不免谈及过往,周醒说得最多是没有孟新竹参与的高中三年。
家庭的破裂和妈妈的病症让她吃了很多苦,她常常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扑进人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周凌总看不起她,说她笨,高中毕业念了个三流大学,可那时候的她哪有心思念书。
学习不好怎样,高考失利又如何,未来有许多条赛道可供选择,可妈妈只有一个。
当然,也亏得家底厚,周醒不必为将来担忧,但她向来是感性大过理性。这点周凌与她完全相反。
而导致周醒少年时受苦受难的罪魁祸首,凭什么心安理得享受着现在妻贤子孝的好生活。
“昨天我看你反应,猜想股权的事情,你跟周存伟好像有些意见不和。你既然不想掺和进周家的事,干嘛不直接跟周存伟离婚呢”
孟新竹收敛了情绪,开始说正事。
“你嫁过来这么多年,应该也知道,子凭母贵这条路是完全走不通的,老太太连压岁钱都不给小孩发,股权就更不可能落到你们头上。钱拿不到,男人也不够体贴,他越来越老,而你依旧年轻貌美,干嘛还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等到他死继承他的遗产,还不知等到何年何月。可你要是愿意离婚,周家绝对不会亏待你。”
缓了缓,孟新竹端起茶盏,浅抿一口。
陈小柔双手在桌下攥紧膝头布料,心砰砰直跳。
明知对方故弄玄虚,她还是忍不住追问,“怎么个不亏待”
“抽空回趟老宅,跟阿嬷说说你的想法,老人家不会对你吝啬的。”
孟新竹直接把肉夹到她碗里,“我们这边也是一样。”
谈话进行了很久,孟新竹恩威并施,好话歹话都说尽,下午五点,周存伟乐呵呵来接,说订了餐厅,想一家人吃个饭,热闹热闹。
“周醒不在,我晚上也有事。”孟新竹拒绝。
周存伟也不介意,搂了陈小柔肩膀,“那我们一家三口去。”
“爱老婆的好男人欸,你们感情真好,真让人羡慕。”孟新竹把自己恶心坏了。
“那是。”周存伟哈哈大笑,“一把年纪,折腾不起了,现在这样挺好。”
“看得出来,周叔现在很幸福。”孟新竹没什么感情附和道。
“其实你可以跟暴暴一样,叫我爸爸。”周存伟朝她“嘿嘿”笑,耸肩耷背,姿态十分猥琐。
周醒叫过他爸爸吗老东西真会蹬鼻子上脸。
孟新竹笑容不变,“可我爸爸已经过世。”
“走了。”陈小柔催促,嫌他丢人。
挑拨离间也是很耗费精气神的
,送走陈小柔,孟新竹返回店铺,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
“孟新竹”
身后忽有人喊。
她回头,见是周醒,玩了一下午泥巴,现在洗干净手站门边冲她挥舞胳膊。
周醒很少会连名带姓喊她,孟新竹走过去,怎么了55”
“去个地方。”周醒牵起她手。
商场连接着写字楼,从手作店侧门离开,横穿整个商场,过两道消防门,周醒带她来到电梯前,跟随写字楼人群一道入内,按下顶楼键。
“什么事情呀。”孟新竹捏捏她手,小声问。
周醒动动嘴唇,却没出声,只紧紧回握她的手。
到写字楼顶层,出电梯,再往上爬两段楼梯,孟新竹明白了,周醒要带她去天台。
在周凌家,曾经有段时间,她们常常去天台幽会,孟新竹收到周醒的第一束花,也是在天台。
城市中心的高端写字楼,四周几乎没有遮挡物,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漫天暖橙夕照中,周醒用力抱紧她。
“你为什么会想到死呢”
周醒开口便止不住哽咽,“我在的呀,我一直在楼下等你,从天还亮着,等到天黑,又等到天快亮,就是为了等你,你怎么会那样想呢。”
颈后滴落温热的眼泪,孟新竹愕然几秒,迟钝眨眨眼睛,轻轻推开她,握住她肩膀,“你偷听我跟陈小柔说话了”
咬唇,周醒说不出话,苦着一张脸,但答案已经很明确。
她什么时候遛过来偷听的,竟然没发现。孟新竹暗想。
“我骗她的。”
叹息,孟新竹轻拍她后背,“你不会真信了吧已经下定决心脱离苦海了,怎么会轻易决定去死呢。”
“可你当时兜里只有四千块,不知道周凌以后会不会还你钱,爸爸妈妈都不在,没地方可去,书庭很远,也不知道我在楼下等,万一你真的”
周醒难以想象,她当时有多绝望和无助。
割舍一切,离开经营了七年的家,又变得孤零零。
“叔叔阿姨走的时候,我太小,帮不上你,看到你哭,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巷子里搭棚子办白事酒,还天天去吃”
周醒好自责,不想她又花费精力来哄,可眼泪就是止不住。
“不怪你的呀。”
心口酸酸软软,孟新竹捧起她的脸,手心不停拭泪,“你怎么会突然说起那么久远的事情。”
周醒摇头,“不是突然,我只是没告诉你。”
无法被抹平的年龄差,无法被修正的过去,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周醒感到疼痛又无力。
“如果可以早一点,说不定你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了,我会好好对你的,房子写你的名,跟你分担家务,不会冷落你,有什么话都跟你说”
可直到现在,她还在依赖姐姐,家里的一堆烂事还得姐姐给她出主意,帮她实施。
“感觉自己特别没用。”周醒手臂用力擦过眼眶。
想变大,变强,把天都遮住,不让雨落到她身上,却让眼泪沾湿她的衣衫。
不要哭了,周醒大口喘气,撩起衣摆擦脸。
“我以前真的不相信,世上有你这种人。”
孟新竹一瞬不瞬看着她,目光专注,“我见过的人,大多蛮横自私。”绝不可产生这种程度的感同身受,即便是表演。
而她很清楚知道,周醒从不屑伪装自己,爱恨都明明白白。
“你让我感觉,你从小到大,都有被好好爱着。”
像一块剔透的水晶,太阳落在她身上,她并不私藏,大方向外折射出瑰丽光彩。
吸气,周醒不太明白她的话,本能答道“可我收获的很大一部分爱,就是来自于你啊。”
穿衣撑伞,递水喂药,夏时打扇冬时暖床,拍哄她入睡,温柔唤她的小名。
“暴暴。”
蓝色的天,是一片倒挂的、无边的海,命运的安排密不透风。
霎时,孟新竹如被击中,子弹镶入眉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