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瑜缓缓起身,揉了揉疼痛不已的肩膀和胳膊,看向崖壁。
今晚是上不了帽檐崖了,他想。
蛇须草其实很常见,但大都生长在很高的崖壁上,平常蛊师们想要搞到蛇须草,便只能去求助于攀岩师。
这两天,因为新学徒们做蛊的需要,天梯崖上的蛇须草被薅秃了一大片。
好在陈星瑜早已把天梯崖看了个透彻,此刻就算是忍着肩膀和胳膊的疼,也能顺利地爬上爬下。
他采了足够六个人使用的蛇须草,塞进自己的衣兜里,顺着悬崖溜了下来,对陈振豪他们说“走吧,其他的要去后山。”
蛊师新学徒需要的草药并不多,在后山逛了半个时辰便已经全部集齐。
拿着足够的草药,陈星瑜冲着陈振豪一挑眉“去哪儿做”
陈振豪只犹豫了片刻,便挥手道“我们去学徒药室。”
毗仙村里,蛊师们自成一派,并不和村民们住在一起,而是在村边建了个独立的庄院,被大家乘坐蛊庄。
蛊庄的学徒平日里上课在蛊庄内,但学徒药室却远远分布在寻仙河的悬崖旁。
每个学员都分配了一间小小的石室,室中配备桌椅床铺,供熬夜制蛊的学员使用。
炉灶常年生火,锅碗瓢盆齐备,乍一看像是开火的厨房。
但仔细去看,各种器具中又夹杂着制药必须的磨、杵、臼、碾,所有的器具都带着药香和草香。
陈振豪的石室里,各种器具摆得乱七八糟,杵臼上还凝固着没有洗干净的草汁,大锅的底部,盛着一汪发绿的药水,隐约可以看到底部烧焦了的黑色糊糊。
陈星瑜抬头看了眼陈振豪,毫不掩饰轻蔑地放下草药,把器具都拿到河边去刷洗干净。
再回来时,他拿出一味味药材,站在了那一堆器具旁,斜眼看向陈振豪。
“咳,我们这道蛊,做出来只能治治咳嗽,非常简单,阿壮”陈振豪看了眼大高个,“你跟他说怎么做”
大高个突然被叫,忙把自己已经走到不知道哪里的心神收了回来,走到大锅旁边。
“那个就是”他支支吾吾半天,才终于想起来,“先要把山前荔烤熟,然后呃”
“然后是把金华藤剥皮取芯”一个被叫做瘦猴的学徒补充道,“再再啥来着”
“再好像是要把晨清叶用水煮一下,只取药汁我不记得后面的了”
六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始终没能把所有的材料制法说清楚,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月光升上了头顶,已经是后半夜。
六个小蛊师跟着陈星瑜爬山找药,到了这个时候,早就困得不行,但说不清楚草药制法,这蛊就练不成。
陈振豪生气地把手里的白杨树之往沙地上一丢“都是一群笨蛋”
他指着寻仙河上游的一个小石室“瘦猴,你
去大师兄那里,把那本灵蛊制要偷过来。”
“不行吧”那个叫瘦猴的蛊师还真是长得一副瘦猴模样,他啜了啜发尖的嘴唇,“大师兄可宝贵那本书了,他说了,要是谁把书拿出小屋,就会中他炼制的毒蛊,让人生不如死。我我可不想再被毒蛊折磨了。”
陈振豪一瞪眼“今晚做不出来,难道就不受罚了吗是大师兄的毒蛊厉害还是师父的毒蛊厉害你们心里有没有点数”
五个小弟都怯生生地看着他,却不敢行动。
僵持片刻,陈星瑜叹了口气“这可是你们自己的问题,我现在已经把草药重新采给你们了,就算之前的草药有问题,我也算是结清了之前的帐,你们自己慢慢弄,我回去了。”
“诶,等等”陈振豪一把拦住了他,“不是说要亲自做出来冒牌货,这会儿怎么打退堂鼓了”
“这能怪我”陈星瑜毫不示弱地看着他,“你自己想不出办法来就赖我你倒是告诉我做法啊,告诉了我就做给你看。”
陈振豪一皱眉“忒多废话,走,你跟我们一起过去,就在大师兄的石室里看,看完了再出来做”
他一拎陈星瑜的领口“给我记清楚了,你只有一次机会”
一行人到了大师兄的石室之中。
这里和陈振豪的石室几乎一样,只是器具要更多一些,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陈星瑜扫了一眼房间的器具,就见瘦猴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旁的石壁边,轻轻地敲着。
石壁发出沉闷的声响,一阵咄咄咄的声音之后,突然传来“空”的一声。
“在这儿”瘦猴脸上露出惊喜,又在那空空的石壁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一小块光滑如玉的岩石被取了下来,瘦猴从中掏出一本书。
那是本线装旧书,封面被翻得破旧,只是悬悬地粘在扉页上,瘦猴随便一翻,内里是手抄的笔记,空白处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陈振豪看着书本就犯困,直接把书丢给了陈星瑜“你翻翻看,应该就在前面,照着配方找就行。”
陈星瑜点了点头,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慢慢翻看。
六人无所事事,都挤在小屋里又觉得闷气,当然谁也不敢往大师兄的床上躺。
陈振豪他们干脆回了自己的石室去睡觉,留下瘦猴看着陈星瑜。
瘦猴张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你搞快点,爷困死了。”
陈星瑜抬头,抱歉地笑了一下“他这笔记记得太密了,我看书又慢,估计很得一会儿。你要不在桌上趴一趴,我看好了叫你。”
想想这人也跑不到哪儿去,瘦猴指了指室内的某个地方“你去那边把灯点上看,我就睡门口。”
他说着搬过两张长凳放在石室门口的位置,权当床铺。
陈星瑜听话地坐到桌边,把油灯调得小小的。
不一会儿,门口便穿来了瘦猴细细的鼾声。
陈星瑜从口袋里
摸出一把草药,自己闭着气,凑在油灯上熏了熏。
草药发出浓郁的药香,在油灯的炙烤下,味道更浓。
陈星瑜悄悄地起身,把那烤过的草药放在瘦猴鼻端半晌。
原本不太稳的呼吸变得绵长。
陈星瑜的目光落在书中那熟悉的配方上。
宁绥,镇定类草药,其汁可用于麻痹,炙烤后有催眠之效,闻之昏睡一个时辰,如仅过一刻。
陈星瑜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一个时辰后,陈星瑜翻到了那本灵蛊制要的最后一页,轻轻伸了个懒腰。
大师兄的行事习惯十分板正,笔记都做得非常详细,看着他的笔记,几乎就能一模一样地复刻各类灵蛊的制法。
而且还附有各类制作过程中的感想。
比如书上说金盏莒要绞汁使用,大师兄批注用热气稍熏,事半功倍。
再比如书上说灵山毒蝗可整体入药,大师兄批注其实只取躯体,效果更加猛烈。
当然了,也有大师兄做不到的地方。
比如书上说小金蛇要取中段入药,大师兄则批注破幻蛊之材料如何难集,居然还只取中断,我能捡到个尾巴尖就不错了。
在看见“破幻蛊”三字的时候,陈星瑜的眼睛猛然一亮。
他前前后后翻了这本书三遍,也只看见四处提到破幻蛊的配方材料,而从大师兄的字里行间来看,这道灵蛊需要的材料远不及这些。
他静静合上书,闭目仔细回忆了一下书中的内容,确认已经完全记在了心里,这才来到瘦猴身旁,在他肩上轻轻拍了几下。
瘦猴睡得迷糊,被他这么一拍,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他揉了揉眼睛。
外间的月光早就落到了山崖后,看不出夜晚的时辰。
已经睡成了浆糊的脑袋倒还记得自己的任务。
他从陈星瑜手中接过书,迷迷瞪瞪地走回石壁边,端端正正把书放进那小小的空间之中,又把石头还原。
“你看明白了吗”他眯着眼睛问。
“明白了,”陈星瑜点头,“我看了三遍呢”
“行,走吧,”瘦猴终于清醒了点,“我也算是知道炼制的过程,我看着你做。”
两人回到陈振豪的石室,陈星瑜开始动手制蛊。
初时处理药材时尚有些笨拙,但慢慢地,他的动作越来越轻松,越来越熟练。
天蒙蒙亮的时候,六份治疗咳嗽的素蛊已经完成。
淡黄色的粉末静静堆在大大的绿色草叶之上,整整齐齐地摆上了陈振豪的案桌。
“可以啊”陈振豪一个个地看过去,伸手把成色最好的一份抓在手里,回头去问瘦猴,“真是他做的”
瘦猴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算是吧,这小子一开始连药杵都不会拿,费了我好大功夫才教会他各种工具的用法,不过学得倒很快,做出来的东西一个比一个漂亮。”
他说着理所当然地拿起了排第二的素蛊,当作是自己熬了一夜的奖励。
“行了,一人拿一个,回去补觉。”陈振豪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妈的,这地方睡着真不舒服,水声还那么大,吵得我睡不踏实。”
一行人越过陈星瑜就往外走,大高个顺手把陈星瑜拎了出来。
“记住了”陈星瑜转头对陈振豪说,“下次找我买药材,价格要多加一成”
陈振豪头也没回,摆了摆手,也不知是不是答应了。
他没有跟着蛊师们去村落,而是直接爬上了河岸边的悬崖。
这里离着瀑布不算远,在悬崖上横移一段距离,就是上次大家滑行到达的地方。
这一次,再踏上那窄窄的山道,陈星瑜已经是如履平地。
等到了那个小小凹口的地方,他心中一动,朝那棵老树的树根瞧去。
一只雪白的毛团子,正盘着身子歇在老树根上,睡得正香。
陈星瑜轻笑着窝进凹口,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了过去。
小团子像是知道来人是谁,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小爪子扒拉几下,扑通一声掉进陈星瑜的怀中。
柔顺的皮毛下散发着融融的暖意,驱散了清晨河边的清寒。
一人一兽就这么互相依偎着,在凹口中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太阳高升,陈星瑜迷迷糊糊地觉得,怀中的小兽突然动了一下。
接着,手臂上轻轻一痛,被那只小谛听咬了一口。
陈星瑜睁开眼睛,瞪着小团子“你怎么老是咬我”
小团子却不理会他的埋怨,眼神直往岩壁上面飘。
陈星瑜皱眉凝神,果然,仿佛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他低头和小谛听对视一眼,揉了揉眼睛爬出凹口,顺着上次抬棺的路线缓缓爬上悬崖。
不远处的天梯崖下,好像围了一群人。
“出什么事了”陈星瑜喃喃。
“星瑜”老傩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星瑜连忙转身,秦安平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站在悬崖不远处。
见到小徒弟,老人狠狠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陈星瑜忙上前扶住秦安平“师父,您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秦安平气息不稳,“你昨晚跑哪儿去了”
“啊”陈星瑜迟疑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昨晚本来打算去试试帽檐崖,却碰到了陈振豪他们,说要做蛊,我我就随他们去了。”
“你没有爬帽檐崖”曲连吉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身后还带着好几个曲家的徒弟。
“没有啊”陈星瑜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们。
直觉感觉应该是出事了,陈星瑜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的行踪“我昨夜酉时末上了天梯崖,在一半的位置采了蛇须草,戌时离开去了后山采药,一个时辰过后,和蛊师的学徒们
到了蛊师石室,清晨才离开。
曲连吉露出不太相信的神色你和那陈振豪,不是不对付么”
曲师父说的是事实无法反驳,陈星瑜只恭敬答道“但昨晚并无龌龊。”
曲连吉转向了那只小谛听。
他恭恭敬敬地给谛听行了个礼“恭请神兽判断,这孩子说的可是实话”
小谛听原本窝在陈星瑜怀中,曲连吉行礼之时便已落地,此刻已正了身形,走到众人面前。
待曲连吉说完请求,它仰起脖子,对着初生的太阳长长嚎叫一声。
奇迹一般,一束金光从阳光中分离出来,慢慢下落,在众人头顶盘旋。
跟在后面的村民们瞪圆了眼睛,紧张地看着那金光的去处。
秦安平在一旁紧张道“毗仙村曾与神兽定下契约,平日供奉,但需要神兽做出判断时,不论事务大小,神兽不得推辞,也不能徇私。星瑜”
他抬眼看向陈星瑜“你若说的是实话,金光自然不能拿你奈何,但若是谎话,此刻还有机会说出实情。”
陈星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说的就是实情。”
金光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几个村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血溅三尺的景象并未出现,阳光中的陈星瑜依然含着微笑,温暖的阳光从侧面照亮他的眉眼,有种惊心动魄的灿烂。
秦安平和曲连吉都狠狠松了口气,跟在后面的鲍易等人连忙跑了上来,把陈星瑜拉到曲连吉身后。
“出什么事了”陈星瑜轻声问。
“是大师兄,”鲍易轻声说,“昨晚大师兄偷偷跑出来,大概是想要试试爬帽檐崖,结果”
陈星瑜神色一凛“不是有绳索么”
“你怎么知道有绳索”鲍易他们十分好奇。
不好说自己每晚都在天梯崖练习,白天也在偷师,陈星瑜看了眼曲连吉“你们昨天练习的时候,我远远瞧过来一眼,看见绳索还奇怪了半天,这天梯崖上什么时候有绳子了。”
“好了,”曲连吉的脸色重又变得难看,“今天没有练习,先回去吧。”
他看向秦安平“傩师,辛来是孤儿,我也算是他的长辈,崖上坠落之人可入悬棺,辛苦你给他唱段离别傩,也让这孩子好好跟人世告个别。”
老傩师点点头,转头看向陈星瑜“你回去一趟,把我的灵官面具取来。”
说完他指了指天梯崖“我们去给他准备后事吧。”
陈星瑜沿着田埂向秦家的方向快步走着,一路都蹙着眉头。
大师兄虽然在攀岩的天赋上不算高,但胜在扎实,平日里也听话。
师父让他爬多高,他就爬多高,从未违抗过师命。
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会大半夜地跑去爬帽檐崖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的确是心急想要爬帽檐崖,曲连吉从崖上垂下的绳索足有五条,即便是一步踏空,只需要少许力气蹬一
下崖壁,便能拉住其中的一条绳索,不至于落崖殒命。
连陈星瑜这个新手都能做到的事,大师兄没理由做不到,他又是为什么才落崖的呢
陈星瑜怀揣着疑问,踏入秦家的小院。
院子里没人,灵官面具放在主屋秦安平的宝贝箱子中。
陈星瑜散步并作两步进了主屋,翻开箱子巨大的木盖,探头进去寻找灵官。
“咳,咳咳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咳嗽从隔壁穿出,紧接着是木念晴低低的一声咒骂,似乎还有瓷器摔碎的声音。
陈星瑜忙吧灵官面具揣进怀里,盖上箱盖走到西厢门前“师姐,你还好吗我能进来看看你吗”
“别进来”木念晴厉喝一声。只是这声音此刻透着虚弱,根本没有什么威慑力。
陈星瑜犹豫片刻,但女孩儿家的闺房,的确无法擅入,他又敲了敲门框“曲家的大师兄落崖了,师父要唱离别傩,我给他送面具过去。”
他说完便打算离开,木念晴的门却突然开了。
“落崖为什么会落崖”女人的脸上有着惊恐,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陈星瑜吓了一跳。
西厢的窗子紧闭,房间里光线并不算好,一开门,草药浓浓的苦涩便冲了出来。
而不过一两天时间未见,木念晴的脸色白得吓人,人也瘦了整整一大圈,连身上的衣服也空荡荡的。
此刻她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如同女鬼。
陈星瑜简单解释了一下大师兄的事情,中间少不得带上了昨天自己的一些经历,木念晴却突然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一样的药材,他们炼不出来,你就可以”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诡异,双眼亮得近乎亢奋。
“也没什么巧的,”陈星瑜的声音放得很缓,音调安抚,“那个配方里,有一味晨清草必须由制蛊师亲手采摘,亲手绞汁才会灵验。他们所有的药材都是从我这里买来的,根本不可能做出真东西来。”
“晨清草”木念晴的声音有些发飘,连目光也有些直,“他们自己不知道吗”
“蛊师本就要求他们亲手采药,却没说是哪一味药的要求如此严格,大概也就是想试试他们的诚意。”陈星瑜答道,“我也是在他们大师兄的笔记里看见了这一条,才明白过来。”
“亲手”木念晴点了点头,转身向房间里走去,身子一歪,又倒在了床上,“亲手”
低低的声音从房内传来,陈星瑜叹了口气。
师父说得对,师姐这模样,身上的病根或许并不要紧,她真正需要的,是解除心结。
陈星瑜把面具送到曲家的时候,大师兄的尸体已经换上了寿衣,摆在曲家崖的崖底。
“一般的风俗,尸身要在家里停七天,头七过后下葬,但毗仙村有傩师,可以直接指导魂魄离开,尸体只停三天,这三天,多是用于家属哀悼。”
秦安平站在大师兄的尸身旁,低低地解释了一句。
和上次一样,他从怀里掏出符纸,却并未勾画,而是递给了陈星瑜“你来,照着面具就行。”
陈星瑜没有推辞,接过纸笔,将灵官的面相绘于其上。
最后一笔勾成,老傩师满意地接过符纸,却将面具放进了陈星瑜的手中。
“师父”陈星瑜捧着面具,有点不知所措。
“别怕,”秦安平低声道,“你已经做过一次灵童,一次土地,做灵官与之前并无不同。而且你与辛来是同辈,见到他时,或许更好说话。”
想起平日里大师兄的音容笑貌,陈星瑜点了点头。
师徒俩对视一眼,陈星瑜将灵官面具扣在脸上,拉起了秦安平的手。
天地瞬间变色,师徒二人落入一片茫茫白雾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