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司星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登上全员团灭的巴士,车上乘客却都活蹦乱跳,车子也没像事故新闻中那样刚开上桥就一脚油门撞断护栏,从几十米高的立交桥上坠落。
地缚灵吗可若是地缚灵,为什么
沈司星头皮发麻,通天桥上的地缚灵他见过,那位掉入地缝被活生生夹死的监理就是一位典型的地缚灵,他的灵魂被束缚在通天桥上,只会不断重复生前的日常,大多数时候缺乏攻击性,对活人视若无睹。
可眼下这五十几号人与地缚灵截然不同,他们眼底惊恐的目光和尖叫,皮肤上的血色与油光,以及车厢昏暗光线下不明显的影子,都在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活人”老七饶有兴味,森然的目光打量过一车稚嫩的脸庞。
“什么活的死的”司机师傅抖若筛糠,抡起驾驶座边的扳手左右挥舞,厉声恐吓,“喂,你们几个干什么的什么时候上的车蹲下双手抱头不然,不然我不客气了啊”
“什么情况啊”小王瑟瑟发抖,配合地抱住头,蹲在过道上。
老七和孙天师却毫无反应,全然无视司机的呵斥,小声商议之后的计划。反正车上这些人在一年前就死了,在摸清现状前,盲目跟鬼魂对话没有意义,还容易被带进沟里去。
沈司星默默站在过道尽头,像一枝惨绿的细柳条,一抹阴恻恻的影子,存在感稀薄。
两侧的高中生们从一开始的惊吓中缓过神,交头接耳起来。有人说这是个整蛊综艺,沈司星他们是一群十八线明星,从加油站偷溜上车,想给他们一个惊喜,论据就是沈司星的脸和纸片人似的身材。
也有人把目光的焦点落在沈司星肩头那只小鹦鹉上,几个胆大的同学还撅起嘴,发出嘬嘬嘬的声音,去逗晏玦玩。
晏玦脸上的腮红更红了,以眼神示意沈司星,你管管啊
他们几个实在形迹可疑,司机忍不了了,口中啊啊大叫给自己壮胆,挥舞着扳手冲来,朝老七的太阳穴捶过去。
啪
一声脆响。
老七身形未动,就一把掣住司机的手腕,突然用力往后一翻,司机就惨叫一声松开扳手,脸色刷白,小臂被老七反拧在身后。
高中生们齐齐爆发出惊叫,司机的反应让他们后知后觉,也许这些人是拦路劫车,想绑架他们的坏人。
可是,看向沈司星时,所有人又都迷茫了,有这么好看的劫匪吗
“我们上错车了。”沈司星小声说。
“嗯什么”司机瞠目结舌。
沈司星眨眨眼睛,轻蹙的眉心略带歉意“我们是坐大巴来龙城旅游的,在上一个服务区认错车牌号,上错大巴了。”
这段话漏洞颇多,疑点重重,但或许是自欺欺人的心理在作祟,有四个陌生人上错车,总比有四个大活人凭空出现在大巴车过道上来得令人信服。
老七猜到了沈司星的意图,
冷嗤一声,把司机放开。
司机活动酸疼的手腕,半信半疑道“现在桥上没什么车,但也不能把你们从这儿放下去,等一会儿我开到路边,你们赶紧下车吧。都几个小时了才发现坐错车,什么人呐”
沈司星当没听到司机的抱怨,乖乖点头道谢。
司机回到座位,让他们也找个空位坐好,说话间,已踩下油门。
大巴车调转方向,沈司星坐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看向窗外。日光熹微,天空灰蒙蒙的,通天桥两旁,写字楼、商场、区政府大楼往后飞驰,街景逐渐模糊。
前方就是通天桥的断口,司机却像没看见一样,把油门踩到底,打算直冲过去
五十米,四十米
小王坐在沈司星身边打哆嗦,弓起身子抵住椅背,跟坐过山车似的,惨白的脸色引来周围几位高中生们的注目。
断口近在眼前,要是车速够快或许能飞到另一头,如果速度不够,他们会从桥上翻下去,摔成罐头里的金枪鱼。
忽然,小王惊呼一声“啊要来了”
沈司星睁大双眼,虹膜燃烧着一圈红光。他的眼中,大巴车在某个瞬间移位,分化为两道图影,一辆大巴载着尖叫的乘客们撞上护栏,飞下通天桥,另一辆仍然在他们身下,腾空而起越过桥梁的缺口,重重砸向另一头的桥面。
嘭咚
吱
大巴车急刹,划出两道车轮印,司机失魂落魄地扶着方向盘,一车的高中生们哭爹喊娘。
“怎么回事”司机双手颤抖,拉开车窗,探头出去想瞅一眼车后的断崖,口中骂骂咧咧,“这立交桥他奶奶的,怎么从中间断了啊”
这时,司机才看到远比立交桥断了一截更恐怖的景象。大巴车外,繁华的都市摇身一变成了荒郊野岭,猩红的天空下,连土地都是黑褐色的,仿佛浸润过血液。
整座通天桥变成了一座腐朽的红木桥,阴风吹过,就嘎吱嘎吱地摇晃,桥梁两侧挂着一道道绳梯,仔细一看,那些绳梯所用的绳子仿若活物,是一条条血红的蚯蚓。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远远地,能听到哗哗的水流声。
车里的其他人也注意到车外诡异的情形,有几个胆大包天的高中生扒着窗户往外看,玻璃窗上映出他们大张的嘴巴和圆睁的双眼,纷纷举起手机拍照准备发朋友圈,却发现没有信号。几个胆子小的学生掩面啜泣,其他人则愣在当场,大脑卡顿,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我靠,这特么是鬼屋还是剧本杀”
“是我们撞鬼了吧”
“呜,爸爸,妈妈”
“快打电话报告学校,联系夏令营的老师”
沈司星也被这番遭遇吓了一跳,但他早有心理准备,没多久就冷静下来,捂住嘴,悄声对着蓝牙耳机说“车开过桥的断口,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听完他的描述,陆廷川有些诧异“那里似乎是地府周边,听起
来像太阴山奈何桥上的景象。”
地府沈司星心下吐槽,
7,
这哪儿是通天啊都直通阴曹地府了。
“人死后,魂魄会在幽冥世界的三个地方中转,等待接受惩罚或者转世投胎,泰山,地府,还有”陆廷川停顿片刻,低笑一声,“酆都。”
沈司星的耳根有些红,他定住心神,压低声音问“这些人在一年前就死了,魂魄却还没有回到地府,一直被困在通天桥上,这会是他们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原因么”
“也许。”陆廷川的语气有如静水流深,“通天桥上怨念深重,他们没能成为地缚灵,或许是死的时间不够长,魂魄尚且完整。你们在桥头做的法事,恰好将他们引来,是这些孩子的魂魄出于求生的本能在向你们求助。”
“我明白了。”沈司星郑重点头。
他答应得太快,又太乖巧,陆廷川失笑“我还什么都没有说。”
“唔”
“罢了。”陆廷川道,“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在地府遇到麻烦,可以向十殿阎罗中的任何一位报上我的名号。”
沈司星捂着耳朵愣住,心想,对哦,他们能下到地府,那说不定酆都也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可是,他的酆都会是陆廷川的酆都么
“嗯,陆廷川,谢谢。”
沈司星在那儿自言自语,可把小王吓得半死“你在跟谁说话小沈同学,天都塌了,快别发疯了”
突然,驾驶座的方向传来司机的哀嚎“你干嘛啊”
沈司星站起身,就见司机被老七单膝压住脊柱骨,控制在地上,司机的四肢扑腾挣扎不休,脸都憋红了,也不忘大喊着“同学们快下车,快逃啊,都别管我”,瞧着实在可怜。
晏玦扑棱翅膀,胸毛炸成球,发出愤怒的唧唧声。
“小朋友们,都别乱动。”孙天师背着手,笑眯眯地说,“车外面什么情形,你们也看到了,贸然下车出了什么事,老夫可不好说。”
突如其来的闹剧,显然是他们师徒两个商量好的计策,一下就把一车子温室的花朵唬住了。高中生们茫然地坐回座位上,陷入惊恐的死寂,车外枯柳摇曳,扑簌簌地拍打车窗,一点动静就让他们有如惊弓之鸟,浑身打颤。
沈司星叹口气,在一群人的注目礼下领着小王走上前去。
此时,老七已翻出安全绳,手脚利落地把司机捆成粽子,丢到大巴车门口的台阶上。
“老七,”沈司星看了司机一眼,乍起胆子说,“没必要捆着他。”
老七冷笑,大有你算什么东西,跟我指手画脚的意味。
“我们现在在地府附近,我想,把他们送回地府,许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沈司星直视老七,后者大马金刀坐在驾驶座上,“我认识路,不想迷路的话,请给他松绑吧。”
一旁的司机和小王震惊“地府什么地府”
老七眼神阴桀,嘲弄道“你认识路”
沈司星点头,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
晏玦实在看不下去,飞到老七头上绕了一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啄了一下,惹完事又怂了吧唧躲回沈司星身边,窝进他的头发里。
沈司星和老七一齐沉默。
“诶呀,都是年轻人,吵什么嘛以和为贵,呵呵。”
孙天师笑呵呵打圆场,上前给司机师傅松绑。
老七并未动怒,他摸出一支白蜡烛,咔嗒,按动打火机点上,搁在挡风玻璃板下“这支蜡烛能燃烧四个小时,四小时之内,我们几个必须离开这里,否则,生魂出窍时间太长,会被永远留在阴间。”
“嗯。”沈司星坐到副驾驶,示意老七开车,等大巴车慢悠悠开出去几米,又忍不住问,“你有a1驾照吗”
老七“没有。”
小王哑口无言,现在是问驾照的时候吗
阴风吹过,奈何桥像钟摆一样左摇右晃,一时间尖叫声四起。好在老七天赋异禀,驾驶得还算稳当,大巴车甩出s形弧线,平安无事地开下桥。
司机惊惶万分,刚想问“你们要把大巴开去那儿”,就被一旁的小王和孙天师捂住嘴。
经过地府的奈何桥,就来到太阴山,道路泥泞而狭窄,一侧贴着山体,另一侧则是万丈深渊。
沈司星瞄了眼车窗,忍不住想,这悬崖下的河流该不会是黄泉吧
“不错。”陆廷川和老七不约而同道。
沈司星抿紧嘴巴,他刚才不小心把心里的疑问说出口了。
耳机里,陆廷川娓娓道来“黄泉是幽冥最为重要的河流,支流众多,主干由西至东途径酆都、地府、泰山”开启阴间地理小课堂。
“你懂的挺多么。”老七瞥了沈司星一眼,单手握住方向盘,不慌不忙地掌舵。
大巴在羊肠似的悬崖盘山路间穿梭,期间经过几次岔路,都在沈司星的指引下选定方向。
挡风玻璃映出烛光,一小时后,蜡烛下去一截,大巴车也终于停在一处半山腰的平台上,眼前是一个防空洞似的山洞,足够两辆卡车并排通行,山洞门楣上用鲜红的隶书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阴曹地府。
沈司星神经紧绷,迟疑道“要不,我们把车开进去”
晏玦扑扇翅膀,跳到他肩头站稳,唧了声表示赞同。
“你这只鹦鹉”老七满腹狐疑,“算了,开进去,一会儿出事了方便跑路。”他这话说得很不吉利,引来晏玦的白眼。
大巴缓缓驶入山洞,里头乌漆墨黑的就像没开灯的隧道,车轮碾压出沙沙的噪声。
老七打开远光灯,瞬间,车里所有人爆发出一声声惊呼“看墙壁”
窗外,拱形的墙面上涂满了壁画,用鲜红的线条勾勒出灵魂离体,进入阴间,魂归地府的情景,越往里,描绘地府生活的壁画就越丰富,简直把地府描绘成一个死后躺平享受香火供奉,人人有阴宅,有纸扎豪车的极乐世界。
可沈司星看着山洞里的装潢,
又黑又暗,
连油灯都点不起,心里不禁嘀咕,确定不是在诈骗吗
大巴开到隧道尽头,前方已没有了路。
惊吓过度的高中生们也缓过劲,窃窃私语道“我看这就是一个恐怖求生综艺,这一段我在晋江文学城看过。”
老七“我下去看看。”
说完,他就拉开驾驶座的门跳下车,沈司星拦都拦不住,只得丢了一句“看好他们”给孙天师,带上小鹦鹉晏玦,紧跟着从驾驶室的门跳了下去。
沈司星摸出手机,打开闪光灯,借着车灯的照明观察四周。隧道尽头是一堵白墙,上面十分接地气地贴着红字大字标语“坐三望二,复兴地府。”
“把每一条孤魂野鬼都当作父母亲朋,把每一天收鬼勾魂都当作新的一天。”
“提升地府服务质量刻不容缓”
沈司星无语,心说,得,没走错地方。
“到了”陆廷川问。
“嗯。”沈司星点点头,又迎来老七审视的目光。
隧道被墙完全堵死,沈司星瞟了眼挡风玻璃后的蜡烛,心下焦急万分。
他们要送一车的亡魂去地府,可是,该怎么进去呢
沈司星背过身,捂住嘴小声说“进不去。”
他的声音清泠泠的,陆廷川喉头莫名发紧,顿了顿,说道“看到桥上的字了么”
“唔。”
“地府的阎罗王们每个月都要在入口的壁画上换一幅字,用以表达他们的雄心。”陆廷川道,“找到里面的一字,从右到左按下去,就是地府真正的入口。”
沈司星忍不住问“你来过地府”
“常来。”陆廷川笑着解释。
老七绕着大巴车转了一圈,没找到暗门或者机关,正要招呼沈司星上车准备返程,就眼睁睁看着沈司星走上前去,踮起脚,抬起手,胆大妄为地接连按下标语里的“一”。
“你”
老七话没说完,蓦然间,脚下地面震动,碎石滚落,烟尘飘散,车内众人鬼哭狼嚎,号到一半,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隧道尽头的白墙分为两半,朝两侧移开。
里面是一处篮球场大小的议事大殿,灯火辉煌,古色古香,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书“秦广王殿”,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鬼片拍摄现场。
孙天师见此情形,从大巴车上滚下来,兴奋得念念有词“能活着来一回地府,此生无憾了”
小王也跟下来,身后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高中生,俱是呆若木鸡。
沈司星看了老七一眼,让他先进去。老七倒不介意这些,一马当先地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耳畔响起广播声“叮咚,欢迎光临秦广王竭诚为您服务”
沈司星眉心一跳,这广播怎么听怎么耳熟。他和肩头的晏玦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惊讶,这不是便利店同款广播吗
大殿中央摆着一张乌木长桌,上
面乱七八糟堆了一沓奏折,
须臾,
一位红光满面的中年男人就趿拉着寝鞋跑进来,一屁股坐在官帽椅上。他身穿大红大紫官袍,体型庞大肥硕,长长的胡须上还挂着点心残渣。
“新来的是吧”秦广王热情满面,“坐,坐。”
沈司星暗暗觉得这秦广王不太靠谱,没像老七一样挑了张椅子坐下,而是站在青石砖上,抱拳道“秦广王,我们领了五十多条魂魄来,想请您”
“五十多条什么”秦广王兴奋地抹一把脸,“魂魄本王没听错吧”
他捡起一本写着生死簿的册子,看了眼沈司星“咦奇怪,上面没有你啊”
沈司星叹了口气“我还没死。”
“噢,那快了。”秦广王见他变了脸色,哈哈大笑,笑声震天响,“开玩笑的啦。你是生魂吧能肉身入地府,嗯,有点东西。来,本王给你记上一笔功德,沈司星,走无常好了,快,把五十条小鬼带上来。”
沈司星回头,冲小王使眼色,后者手脚僵直,跟着孙天师一起把一车的高中生和司机师傅领了进来,高中生们手拉着手,抱着瑟瑟发抖,左顾右盼。
沈司星“总共五十七条魂魄,请您清点。”
“你们这是在拍戏吗”司机插嘴问道。
“记得给我们群演工资啊,顶三顿麦当劳呢。”
“妈妈,我想回家”
可惜,没人理睬他们的呼唤,沈司星掌心向下,安抚一二,就扭过头看向眉头皱出沟壑的秦广王。
“这”秦广王沉吟未决。
沈司星顿时感觉不妙“怎么了”
“他们的魂魄不全,我这收不了,你们另请高明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