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无声敞开一条缝,黑雾似的阴气轻而易举融入黑暗,像一双双骨瘦如柴的手,又像一根根摇曳的水草,拖着,拽着,缠住沈司星脚踝。
沈司星愣住,提起桃木剑就砍,扭头向陆廷川求救,可方才近在咫尺的陆廷川却不见踪影。
他被黑雾包围了。
四面八方传来诡异而模糊的低语“结束吧,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好。”
“没有人需要你,丧门星。”
“你不该被生下来。”
“为什么你总能看到那些脏东西”
“你和我们才是同类,咿嘻嘻”
惊慌之下,沈司星呼吸浓重,嘴边溢出气泡,桃木剑释出一道又一道白光,甩在那些阴气凝成的枯手上。
黑雾像被白光烫到,褪去一瞬后又卷土重来,再次绞缠住沈司星的四肢,捂住他的嘴,将他硬生生拖进棺椁。
嘭
后脑勺撞到棺底的青石板,巨大的冲击力让沈司星头晕目眩,呼吸急促。磕碰间,头灯撞到棺材一角,灯光骤然熄灭。
沈司星绝望地听到棺盖合上的闷响,想抬腿踹开石棺,却根本无法动弹。
“唔,救咕噜”
石棺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充斥着冰寒的湖水,安静得能清晰听到血液冲击耳膜的咚咚声。
沈司星抻着脖子,低头看了眼潜水手表,氧气瓶还能撑三小时,没等他舒一口气,腰后就冒出细小的气泡,表盘上的氧气余量急速减少,亮起警戒的黄灯。
他心头一突,当即反应过来,背上的氧气瓶在他被拽进石棺时撞到了棺底,估计是撞裂了。好在氧气瓶不止一只,手表上的数据停在能供一小时使用的数字上。
“呼”
沈司星尽量放缓呼吸,在深水下呼吸过快,短时间吸入过多氧气是极其危险的。
等冷静下来,沈司星唤出发娑婆,试图用坚韧的发丝撬开棺盖,再不济,也能给陆廷川留一个记号。
可是,石棺封得死紧,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发娑婆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只能软溜溜地趴在沈司星脚边。
算了。沈司星闭了闭眼。
他倒不担心陆廷川会找不到自己,石棺外的壁画指向明确,再说,陆廷川发现他不见,肯定第一时间原路返回。
但是,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孤身被困囿于幽闭的棺材,仿佛被活埋的恐惧难以言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睁睁看着氧气逐渐减少,沈司星的心情也一点点晦暗下去。
那种被厌弃,被遗忘,被孤立的窒息感死灰复燃,不停折磨他的神经。
如果连陆廷川也不要他
沈司星眼头发酸,眼泪滚烫如铁水,划过被冻得冰凉苍白的肌肤,与湖水融为一体。
他怔了怔,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哭了。
陆廷川不知何时,已然在他心里占据了独一
无二的位置,是父兄,是师长,是友人,也是他想也不敢想,想一下就像在亵渎的
别的可能。
另一边厢,陆廷川在石棺阵周围环游,察觉沈司星没跟上,当即扭过头去,却见沈司星的小腿被水草缠绕,正低着头想把水草解开,唇线抿出倔强的弧度。
陆廷川无奈,沈司星遇到麻烦总是三缄其口,这逞强的性子也不知跟谁学的。
他回过身,两指凝出剑气,锋锐的剑光将至,黏腻纠缠的水草瞬间化为齑粉,沈司星的小腿却毫发无伤。
“咕噜,咕噜”
dquoheihei”
沈司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神里满是哀求,眼尾盈着水光。
他不惧疼痛一般双手握住停星剑,掌心被剑刃划破,鲜血汩汩涌出,伤口深可见骨。
然而,陆廷川的力道仅仅放松须臾,就毫无悲悯之心地刺了下去。
嗤
剑锋划开血肉。
玄冥之气有如黄泉暗河,冰冷而浩荡,从剑刃奔涌而出,倏地化为千万根银针,将沈司星的五脏六腑刺得千疮百孔。
“别顶着他的脸,做不合时宜的事。”陆廷川的声音贯入识海。
“嗬”沈司星目露怨憎,哇啦一声口吐黑血。
眨眼间,他的一身细皮嫩肉就变了副模样,皮肤黑紫,肌肉像瘤子一样咕涌,四肢扭曲,一双骨翼从肩胛骨下破皮而出,五官融化塌陷为一团烂泥,以
肉眼可见的速度融成一张既像蝙蝠,
又像人类的脸。
水夜叉
早知这妖畜有朝一日会扮作沈司星的模样来骗他,
陆廷川前两天在幽灵船上无论如何都不会留手。
陆廷川摇头,嘴唇未动,话语却逐字逐句清晰地落入水夜叉耳中“他在哪”
水夜叉不作声,可能是因为剧痛无法说话,也有可能是奉了命令,宁死不屈。
无论是哪种可能,陆廷川都没有怜悯的心思,指尖微微用力,压抑良久的玄冥之气就汹涌而出,四散开去,停星剑纵心所欲往下一划,水夜叉登时从胸口断作两半,爆体而亡。
料理完水夜叉,陆廷川马不停蹄朝新出现的石棺旁游去,同时思绪百转,思考着水夜叉此行的目的。
水夜叉假扮沈司星,只是为了诱导他破坏石棺阵么
不,这不是破坏,更像是在
陆廷川眸光清明。
水夜叉此举意为引诱他将玄冥之气注入石棺阵,以此开启法阵之下的泰山鬼门关
到时鬼门关大开,酿出祸事,天庭神仙们下凡追根溯源,查到属于他陆廷川玄冥之气的痕迹,这口黑钢恐怕要扣到他头上,跳进黄泉也洗不清了。
而能差使水夜叉这名泰山阴差,让其悍不畏死的只有一个“人”
泰山府君。
到时,酆都大帝陆廷川为天庭问罪,遭千夫所指,地府的十殿阎罗又都如秦广王一般庸碌无为,万千幽冥世界约等于全数落入泰山府君手中。
陆廷川对泰山的复杂形势早有心理准备,但他的确没有想到,泰山府君甘愿沉寂二三十年,漫天放出失踪的消息,让泰山陷入停滞,也要给他设陷,用水下石棺诱使他前来。
即使他没中计,泰山府君还能故技重施,以沈司星为诱饵,让他不得不亲赴云仙湖。
一环套一环,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陆廷川必须在石棺阵上留下足够多的玄冥之气。
但若是他不上当呢
碧波浩渺,一望无际。
老七抱着胳膊坐在快艇上,扫了眼站在船头的鹦鹉,冷不丁出声问“你一直盯着湖面,不累吗”
晏玦收拢羽翼,豆豆眼一眨不眨,仿佛没听到老七说话。
老七上下打量这只玄凤鹦鹉,鹅黄色的羽毛,长长的尾羽,橙红的腮红,弯钝的鸟喙,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
很眼熟。
老七用罗盘找过晏玦,数年前,确定晏玦在龙城附近出没,借跟着孙天师驱邪捉鬼的机会,一点点排查过去,逐步缩小范围,去年夏天,才有了大概的方向。
久寻不着的未婚夫,居然变成了一只鹦鹉
老七深吸一口气,转念一想,也行,能接受。
可问题是,晏玦没有要理睬他,跟他叙旧的意思。是因为转世投胎喝过孟婆汤,把一切都忘了么
老七冷嗤“如果你什么都不记得,那就不
该放心不下沈司星,
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晏玦头顶的翎羽动了动,
扭过头,啾了一声,看着呆头呆脑的。
老七吁一口浊气,可实在是退一步越想越气“你”
话音未落,云仙湖上忽而掀起滔天巨浪,东南西北四方卷起水龙卷,像天地之间的梁柱一般,朝湖心席卷而来,快艇在数米高的浪头间晃荡。
老七往前栽一跟头,死扣住挡风玻璃,才没跌进风浪里。
轰隆隆的浪涛声中,夹杂着哀婉的鸟鸣,老七忙伸手往湖里一捞,把落汤鸡晏玦捞起来揣进外套口袋,哗的一声拉上拉链。
口袋鼓起一个包,晏玦在里面左冲右突,哆哆哆,啄着冲锋衣的防水衣料。
“唧”
老七如梦初醒,拉开拉链,给晏玦留了个气口。
晏玦探出毛绒绒的脑袋,羽毛湿漉,四下支棱出去,瞪了眼老七。
他刚想不管不顾口吐人言,骂爽了再说,老七就浑身僵直,跟宕机似的,沉沉地坐到船舱地上,头颅低垂,脸色阴沉,一手攥着护栏,手背青筋凸起,像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少顷,风浪渐歇,云仙湖重归宁静。
老七眼皮微动,醒过伸来,看了晏玦一眼,目光冰冷如手术刀,把晏玦的皮毛划开,直看到人心里去。
这叫晏玦很不爽,他眯起豆豆眼,唧了声,仿佛在问“大哥,你没事儿吧”
老七一手捂住脸,整理了一下表情,没回答,也没接着他们之前的话题聊下去,而是站起身,负手凝望平静的湖面。
晏玦狐疑,总觉得老七有些奇怪,但具体哪里奇怪,他又说不上来,毕竟,这人脾气一直不大好。
但没过多久,晏玦就把心中的疑惑抛诸脑后。
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晏玦眼前一亮,就见陆廷川打横抱着沈司星,浮上了水面。
陆廷川先把人托举上快艇,再飞身踏上甲板,半跪下来,动作轻柔地取掉沈司星背后的氧气瓶,摘去潜水面镜,指尖在抚过他唇瓣时稍作停留。
沈司星浑身透湿,头发一绺绺地黏在惨白的脸上,皮肤泡到半透明,起了皱褶,青紫的血管分外鲜明,看起来情况不妙。
晏玦着急忙慌地啾啾乱叫,用眼神问“他还好吗”
陆廷川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没事。”
说完,他掐了道法诀,一道暖流倾泻而下,沈司星周身一暖,冰冷的湖水蒸发干净,头发蓬松干燥,换了身暖和柔软的衣服,嘴唇也有了血色。
陆廷川单膝跪地,试过沈司星的脉搏,确认跳动如常后,才缓缓站起身。
“沈司星被困入水下石棺,受了点儿凉,还需要将养几日,劳烦你盯着他吃几帖伤寒药。”陆廷川眸光温柔,曳动着稍许留恋。
晏玦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于是啾了声,作为回应。
“云仙湖的石棺阵法已被我稍加法力毁去,不会再为祸人间,湖面上的动静,你们
就以地震、风浪为由解释就好。用不了多久,那九十几具尸体会浮出水面,他们的魂魄也由我亲自带回酆都。”
“此番回酆都,是有要事处理。”陆廷川唏嘘一声,“或许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回到人间,下次相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代我说一句再见吧。”
晏玦越听越不对头,这语气,怎么感觉陆廷川在交代后事呢
陆廷川说完,颔首向老七和晏玦致意,又低下头,多看了眼沈司星,便不再踌躇,掐一道法诀,转瞬间消失无踪。
晏玦傻眼,老七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坐上船头驾驶座,启动快艇驶向湖畔。
傍晚,沈司星悠悠醒转,与站在床头的晏玦大眼瞪小眼。
“唔。”沈司星捂着闷痛的头,坐起身,退烧贴从额头掉到被子上。
他环顾四周,心下茫然“我师父呢”
晏玦翅膀尖的绒毛动了动,一本正经地说“回酆都去了,酆都大帝贵人事忙,哪有工夫成天陪我们小打小闹”
“也是。”沈司星有些失落。
晏玦见不得他病恹恹的样子,唧唧喳喳道“你这一觉睡到快天黑,错过了一个大新闻。”
“嗯”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湖底浮上来一堆尸体,手拉手,连成圈,密密麻麻的一片,哎唷,还被电视台的无人机拍到了。上面本想压下去,也不知道哪个好事鬼,把现场视频泄露了出去,嚯,光速上了热搜。”晏玦幸灾乐祸,“现在啊,啾啾,老七和孙天师忙着收拾烂摊子,让你好好在酒店躺着养病。”
沈司星睫羽轻颤,落下两撇青影“师父临走前,有留下什么话么”
“啊哦,对了,他说酆都事情多,可能要过些时日再来看你。”晏玦歪了歪脑袋,思虑片刻,就把陆廷川那句十年后再见的屁话丢到一边,“还没问你呢,你们在水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沈司星摇头。
只是又一次,陆廷川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从天而降,劈开石棺,救他于万一。
当时,沈司星几近窒息,心脏跳动的速度反常,是陆廷川摘去差点勒死他的氧气管,捏住他的鼻梁,欺身过来,渡了一口玄冥之气,才吊住他一条小命。
那股气息温凉如水,隐有檀香。
沈司星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承受不住陆廷川强势的给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等再醒来,已是日薄西山。
“现在几点了”
晏玦伸出爪子,在沈司星饱经风霜的手机屏幕上按了下“六点半。”
沈司星头皮一紧,忙不迭夺过手机,点开订票软件订了一张回龙城的高铁票,顺便在微信上跟老七和孙天师各自道别,说他有急事先回去了。
晏玦扑棱翅膀,落到沈司星肩头,低头一看,奇怪地问“什么急事”
沈司星无语地斜他一眼“清明节就三天假,明天我还要上学。”
“唧”晏玦噎住,语无伦
次,“你这,都病成这样了还去学校上课啊要不要这么拼”
“高三了,天塌下来也得去学校,咳。”沈司星掩住嘴,咳嗽几声,掀开被子,从床上滑下来,整理回程的行李,“而且,我高三已经请过几回病假,再来一回,老郭那边糊弄不过去。”
晏玦望着他清瘦的背影,一时间哑口无言。
近一个月,沈司星都没接到陆廷川的消息,没再收到他的礼物,剑术课也默契地暂停。
沈司星猜测,陆廷川可能在酆都政事繁忙,才没法儿分神搭理他。
这回,虽然陆廷川没有当面告别,但好歹不是不辞而别了。
到了五月份,龙城天气渐暖,草长莺飞,绿树阴浓,心急的夏蝉爬上树干,发出嘈嘈切切的噪音。
孙天师知道他临近高考,复习任务重,把上回云仙湖的报酬打给他之后便让他好好复习,什么生意都等六月之后再说,有赚钱的活计,一定不会忘了提携他。
沈司星左右无事,于是埋头苦读,倒比高中三年的任何时候都要刻苦。
老郭看得心疼,嘱咐他回家别熬夜,以他的成绩,去a大考古系绰绰有余。
日子奇异地平静下来,沈司星起初有些不习惯,总觉得空落落的,但等他接到沈家河的电话时,他又恨不得把前一句话咽回去。
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沈家河”的名字。
沈司星握着手机,拇指悬在拒接按钮上,电话就突然挂断。
没过一会儿,沈家河的电话再次拨进来,沈司星没接,又锲而不舍地拨打。
“欸。”
沈司星叹口气,有些后悔他没在拉黑沈家河微信时,顺手把他电话也一并拉黑,现在好了。
他板着脸,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就传来沈家河的咒骂声“他就是个讨债鬼,死在外面算了,电话都不接喂喂”
沈司星轻轻嗯了声,催他有事快说。
沈家河忍下怒气,用赏赐一般的语气说道“星星啊,周六你弟弟百岁宴,很多叔叔阿姨都会来,小时候他们还抱过你。地方么,就在集团下的龙涛大酒店,作业早点写完,这次你必须出席,没得商量。”
“弟弟”沈司星迟疑。
他寻思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好像过年的时候继母郑晓梅诞下了一名男婴,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沈家河有几个月没来膈应他,竟然转眼儿就过百日了。
沈家河语重心长“爸爸年纪也大了,你一直在外头租房,我实在不放心啊,总要回家看看。再过几个月,你就去外面读书了,以后翅膀硬咯,我们父子俩还能见几回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番话要是让不知情的外人听了,怕是会潸然泪下,感慨父爱如山,但沈司星自小被沈家河打到大,听一句话,被踹断过的肋骨就疼一分。
他握紧手机,嗓子干噎,一个字也不想说,只想挂电话。
“欸。”沈家河接着道,“之前来过家里的孙天师,你记得么他老人家德高望重,这次借着你弟百岁宴的由头才好不容易请动他出山。老爸想,要不趁此机会让他给你再看一看,总不能上了大学,还成天看到那些东西吧说出去,实在太给家里丢人了”
家
沈家河口中的“家”,有沈家河自己,郑晓梅和亲生的老幺,以前还有继子郑劭,但从来不包括沈司星。
但沈家河总是有一种超凡的自信,把“家”当作尚方宝剑,无往不利地审判惩戒他。
沈司星眼神冷下去,眸心跃动着两圈鲜艳的红光,让他单纯无害的面孔多了几分非人的怪异。
他的指尖划过屏幕上的裂痕,享受着那细微的刺痛,乖巧地回复“好的,爸爸,别担心,我会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