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颂要回来了。”
那天郁落突然接到阿冉的电话,那清润的嗓音透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感觉我正在从身体里抽离”阿冉描述,“很缓慢,但很清晰。”
郁落霎时头脑空白。
愣了几秒后,她堪堪回过神来,“等等我我去找你”
“别着急,这个过程大概还会持续几个小时。”阿冉在电话那头的笑声像从旧留声机里传出来,不太真切,“不过你确实需要来找我,我有重要的事交待。”
郁落的指尖捏紧了手机边沿。
她的鼻尖泛酸,嗓音发颤“别用交待这种词好不好。”
这个词让她强烈感觉到阿冉即将一去不复返。
阿冉顺从地轻声改口“好嘛,那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不要挂电话。”郁落说了一句,便奔忙起来。
阿冉安静地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耳朵贴着手机的扬声器,仔细而专注地听着其中传来的种种声响。
先是女人急切的脚步声,接着是某个小孩儿黏人的询问“妈咪要出去嘛”
“嗯。张奶奶会陪你,妈咪晚点回来。”女人迅速回答,随即传来轻微的撞响,是关门的声音。
郁落一路卡着街道的限速边界,开车冲到阿冉家楼下。
打开门便见一向清泠精致的女人此刻眼尾泛红,发丝凌乱,阿冉心里揪痛了一下。
“说了不用着急嘛。”她叹气,凑过去温柔地抱了抱郁落。
这一个月来,她们见面频繁,相处也越来越亲昵。抱抱是常有的事。
郁落能清晰地感觉出阿冉今天的精气神不如以往好,声音也虚弱了一些。
她真的在从祁颂的身体里褪去。
两年来,郁落一直期盼着祁颂能回来。但自从意识到阿冉会因此消失,这份期盼便天然掺杂了难以磨灭的悲哀。
阿冉克制地抱完,正要松开,郁落却揪着她腰间的衣料不放。
“你到底会去哪里”郁落哽咽道,“不许隐瞒我。”
“既然你也是一个完整的灵魂,那么总该有去处,不至于凭空消失”
女人清泠的嗓音被泪意浸润,显得楚楚可怜。
阿冉的唇瓣嗫喏了一下“不是故意隐瞒。”
“你、我和祁颂都有各自的使命。完成使命前,我们只能保守自己的一切秘密。”她认真道,“这也是我今天要着重提醒你的地方。”
“桃桃的来历、你之后的身不由己,凡是涉及与自然规律相违背之处,你都只能牢牢守在心中。哪怕是祁颂,你也不能透露一丝一毫。”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那天,你自然会知道一切。”
郁落有些无法处理她话中的信息。
“身不由己尘埃落定”
阿冉轻轻
握住她的手腕,带她去沙发上坐下。
“我曾告诉过你,桃桃这两年来身体状态不稳定、偶尔陷入昏迷,是因为她从未来穿来,本不属于当前时间点。”
祁颂也如此。她即将回归这个身体的,也是来自未来的灵魂。♂”
“她们的灵魂违背规则跨越时空,会被时间线排斥,长期下去甚至可能被时间线绞碎。”
见郁落脸色蓦地发白,阿冉安抚地拍了拍她,“别担心,有办法的。”
“我可是为圆满而生的。”
阿冉轻挑起眉,已经渐渐失去光彩的眸中浮上一点孩子气的得意“你们一家三口的圆满就是我最后的使命,肯定能达成。”
“有一句话说只要被记住,一个人就永远不会离去。”阿冉说,“被越多人认识、记住,那个人就越深地扎根于世界意识之中,牢牢融在时间线里。灵魂也同理。”
“增加曝光量,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一定程度的印象,便能逐步稳固灵魂。”
“而我已经为你找到了两全其美的途径。”
阿冉将手机递给郁落看“这个亲子综艺不仅可以快速增加祁颂和桃桃的曝光度,还为你和祁颂了相处的机会,方便你带她走出迷雾。只要正常按综艺的录制份量出演,便足以达到稳固灵魂的效果。”
“所以,你接下来的首要任务是让祁颂答应上这个综艺无论是威胁、引诱、逼迫,还是用其他什么手段,你要确保她乖乖配合。”
“另外,在综艺结束前,你还需要让祁颂标记你你现在的腺体处于未被标记过的状态,却和祁颂拥有一个女儿,这也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
“至于让祁颂找回记忆、接纳你,便是另一个浩大的工程,我也一无所知。你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郁落干燥的唇瓣微动,一时失语。
她的脑海里有太多困惑。
譬如阿冉说自己是“为圆满而生”,譬如祁颂即将回归这具身体的竟是来自未来的灵魂。
她忍不住问道“祁颂和桃桃都从未来穿过来,不会影响未来么”
阿冉摇摇头。
她沉吟片刻,最终叹息一声,轻轻地说
“没有未来了。”
“时光已经回溯,曾经的未来撤毁,不复存在。”
“郁落,你要和祁颂从头开始,重新创造属于彼此的未来。”
她褪了色的眸光温暖地注视着郁落,声音愈发疲软“真希望我能看到那一天”
在阿冉虚弱的声线里,郁落有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
真相近在眼前,却又凌乱不堪,让她头晕目眩。
她和祁颂几年后遇见阿冉、育有桃桃的那些未来竟然都已不复存在
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时光回溯,一切从头再来
就像一场盛大的悔棋。
惊愕中,祁颂离去后的种种迹象在郁落脑海里
反复浮沉、搅弄,快将她彻底淹没。
蓦地,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她心头震颤。
唇瓣嗫喏了一下,缓慢地说“是不是有人出事了。”
郁落的眼里有浓郁的情绪暗涌,逐渐飘摇翻覆,快要倾倒。
“并且。”她垂眸,在顿悟里轻声说,“那个人应该就是”
“别猜了”
阿冉忽然急急地打断她,三个字几乎是喊出来。
她本就陷入虚弱,甫一用力说话,更是精疲力竭。
“我不想继续聊这些了。”
阿冉眼尾发红,闭了闭眼,软弱地说“最后的时光,好好抱抱我吧,郁落。”
郁落紧咬下唇,薄软的嘴皮破开,渗出鲜红的血来。
她抬手胡乱拭去眼泪,偏身抱住阿冉。
像在抱自己最亲爱的小孩儿一般,揉揉阿冉的脑袋,又拍拍背。
阿冉在她颈窝低低地说“我一生为人们的圆满奔走,但遇见你的那天,我遇见了自己的圆满。”
“我会永远喜欢你。”
“请一定要和祁颂找到彼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噢,还有桃桃那个小屁孩。”阿冉无力地勾了勾唇,“真嫉妒她。”
“别嫉妒。”郁落的泪水汹涌,汩汩淌落在阿冉肩头,濡湿一片,“你留下来,我会像爱她一样爱你。”
她用爱做挽留,阿冉拼命想上钩。
可只是有心无力。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阿冉喃喃,“我以前一直想要这句话,可惜我太不懂事了”
“有些困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小声地恳求“我可以在你怀里入睡么”
郁落哭得浑身颤抖,抱紧阿冉,涩痛的喉咙一时说不出话。
“可以。”她艰难挤出回答,腔调都可怜得变了形。
“但是,能不能记得醒来”
女人的尾音化作泣声。
“妈咪,这是什么”
桃桃好奇地看着郁落手中的白纸。
“是合同。”郁落最后确认过合同里的条款,将白纸收进包里。
她在沙发上坐下,俯身将桃桃抱坐在腿上,偏头看向落地窗外。
明媚的阳光没有照亮她眸中的阴霾。
阿冉走后,祁颂的身体陷入沉睡,至今没醒。
在祁颂和阿冉曾经的提醒下,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醒来后的祁颂很可能完全认为自己是个落魄的倒霉鬼,忘记她也忘记自己。
为了确保上综艺的万无一失,她拟了一份合同。那一亿既能让当前窘境下的祁颂乖乖就范,又能将那些债款全部填补。
“我将祁颂的一切摧毁,那是她的代价。”阿冉曾说,“但那之后,人生自由而宽阔,她大可重新拥有一番作为。”
想到这里,郁落的眼圈又有些泛红起来。
阿冉真的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
连被阿冉当做宝贝的哆啦a梦玩偶,她都没在那间出租屋里找见。
“妈咪别哭。”
桃桃担忧地望着她,在她的脸上安抚地轻轻啾了一口。
郁落摇头,摸摸女儿的脑袋,温柔地亲回去,“妈咪没事。”
这两年,她被磋磨太多,对心中的痛感都已经习惯得有些麻木。
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失神间,手机忽然传来一声振动。
在忽然强烈起来的预感里,郁落胸口发滞,立即拿起手机看了眼。
“你回来了。”她喃喃。
有阿冉曾经的提醒,她没有一直在出租屋里等祁颂醒来,而是留给那人稍作适应的时间和空间。
但她在祁颂手机上进行了设置,只要祁颂按亮屏幕,她便能知道。
郁落站起身,边联系助理兼司机小章,边抱起桃桃,“妈咪带你去见一个人。”
桃桃乖乖趴在她怀里,“唔”了一声,“谁呀”
到嘴的“妈妈”堪堪止住,郁落决定先不告诉桃桃,观察一下母女俩之间的反应。
越靠近那间出租屋,郁落越紧张。
手心都隐隐冒了冷汗。
逐渐紊乱的心跳里,郁落觉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很强烈。
她沉沉地呼吸了几口,快速带着桃桃走过楼梯拐角,一眼看见那间出租屋的老旧木门破烂着敞开,像被人暴力破门而入。
一瞬间,郁落瞳孔骤缩,指尖掐进手心,传来难捱的痛感。
她急切地冲到门口,恰见男人凶狠恶煞地将祁颂逼到墙角,挥刀便要落下
“等一下”
她颤声喊出来。
郁落面上镇定,实际上触摸屏幕的指尖都在颤抖。
转账限额,归还三百万债款需要分多次支付,她趁机用短信完成了报警。
结束后,她一边和讨债人说话拖延时间,一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祁颂。
那人看着她的眼神含了感激和打量,就像在看陌生的救世主。
真的不记得她了。
后来警察过来做笔录,祁颂的额间冒汗,像是害怕或虚弱。
郁落忍不住拿出纸巾,给祁颂轻轻擦拭。
她能感觉到年轻女人的呼吸骤然一滞。
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动作,乖得像一只大型犬。
“谢谢。”她收回手时,祁颂小声说。
郁落展颜轻笑。
她太了解祁颂。轻易便看出来自己展颜的这一瞬间,某人目不转睛望来的眸里闪烁起来的幽光。
就像是一见钟情。
阿冉交待过,要完全配合祁颂的认知和节奏,因此郁落本打算
和祁颂从朋友做起,一步步靠近。
可是现在发现不行。
她心痒。
尤其在看见祁颂被威胁性命的后怕里,在意识到失忆的祁颂对她一见钟情后。
她们曾经那么亲密、那么喜欢对方,甚至已经有了三岁的女儿,凭什么做回普通朋友
最起码,要是暧昧的关系。她需要身心的接触抚慰疼痛两年的心情。
在失去的小狗终于回到身边的安心中,在发展顺利而迅速的现状里,郁落感到一丝久违的放松和愉悦。
然而祁颂对她的“一见钟情”似乎骤然消散。
桃桃做完自我介绍后,年轻女人的眼里浮现一种惊愕和懊恼。
郁落品读着那眼神,后知后觉
祁颂有了某种重大的误解。
郁落压抑着心头的困惑,不敢轻举妄动,将合同扔给祁颂后便转身离开。
她打开手机上监控着祁颂手机的软件,有些犹疑。
不愿做侵犯祁颂个人空间的事,可为了她们的未来,她不能一点信息都没有。
阿冉说过,稍有不慎,后果难以预计。
犹豫片刻,郁落还是打开了监听,恰好听到祁颂和朋友打电话的内容。
原来她在祁颂眼中的人设是出轨生孩子的前女友。
电话结束后,郁落轻轻挑起眉。
倒没有伤心。
“如果回来的时候,我忘记你、逃避你、甚至用恶意扭曲的思维误解你,求你千万不要因此不喜欢我,我不是故意的。”
祁颂曾经可怜地强调过。
“那就当做是渣女吧。”郁落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唇角勾起一点笑意。
“这样逗你也很有意思”郁落喃喃,“比你不在我身边幸福多了。”
郁落陷入复杂的心境。
有时候,她有些委屈,想要祁颂满怀爱意地、温柔地主动抱抱自己。
有时候,她看着祁颂一边误认为自己渣,一边又克制不住地对自己好的模样,感到一点别样的甜味。
她太清楚祁颂多有道德感了。
偷偷出轨生孩子,这种事情对祁颂而言绝对是一种不可理喻的人品败坏。
换做是别人,祁颂只会退避三舍,鄙夷不已。
可是这人竟从来做不到真正拒绝她。嘴硬着,在每一个细节里本能地爱她。
因此那天在农村破草房子的浴室里,眼见祁颂一本正经地说不喜欢她时,郁落其实差点忍不住要笑。
站在上帝视角观赏祁颂口是心非的嘴硬,有时也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见她感冒便默不作声地递来药和糖,担心她掉进湖中便可怜巴巴地要求她坐在小船中央,喝醉酒后坦白自己“心里很酸,又很心动”,和曾经的自己吃醋争宠
郁落一直知道祁颂有多爱她,但这次在从未曾设想的崭新的境况和
视角里,她又一次清晰地重新阅读了那份爱意。
毫无条件的,如深海般包容的。
甚至即使面对她“和别人生的孩子”,祁颂也做到真挚地爱惜和照顾,对桃桃爱屋及乌、视如己出。
“我永远爱你,比你想象的还要深。”分化期短暂归来时,祁颂这般说过。
她从来没说假话。
祁颂意识到自己身份的那天起,郁落既欣喜又忐忑。
她们快速回到曾经恋爱时如蜜似糖的氛围,热烈得像要填补过去缺失的两年和已经被撤毁的未来。
但她也隐隐担心着。
祁颂迟早会问她发生了什么。到那时,她该如何硬着心脏语焉不详,放任祁颂淹没在一团迷雾里
她还需要在综艺结束前让祁颂标记自己。虽然未来她和祁颂有过标记行为,但现在的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这两件事占据着她的心神,成为她最大的忧虑。
可是祁颂仍然用爱包容了这些。
宁愿深陷迷惘和不安里,也保持缄默,包容她的全部秘密。
反复拒绝她对于标记的邀请,在她不慎流露的害怕前温柔驻足。
不能更无私而纯粹了。
明天便是综艺结束的日子,也是阿冉口中曾说的“尘埃落定”。
浴室内,发热期突如其来的脆弱和难耐中,她逼着祁颂咬破了她的腺体。
那一瞬间的刺痛和被占有的快感里,郁落脑海里回荡起无数的画面。
被粗暴按在破旧墙壁上注射“致香因子”时的心如死灰。
妈妈送她去奶奶家那天,承认“因为讨厌她的信息素味才抛弃她”时颤抖的手。
年幼的祁颂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将外套搭在她僵冷的身上,包裹住她的暖意。
祁颂蹲在自家后院的荒芜角落里边哭边扒饭,被她询问“是否要和我拥有一个小家”时,眼里猛然汹涌起来的泪光。
她站在梧桐树下等祁颂晚自习下课,少女背着书包迫不及待朝她奔来,飞扬的校服衣角。
她坐在小车的驾驶座上,祁颂敲开她的车窗,将脑袋探进来,在她手心轻蹭的动作。
昏迷一个月后醒来的瞬间,少女在病床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发红的眼眸和颤抖的干燥唇瓣。
月色浓郁的夜晚,阳台上,祁颂低头朝她吻来时,珍重又青涩的触碰。
工作忙得一个月没见面,祁颂站在她的楼下打电话,说在吹她窗外的风。
海风中巨石处的尽兴缠绵,半夜浪漫的假面舞会。
她们享受完热烈的欢愉,共同期盼重游巨石,却在次日迎来的那场猝不及防的分离。
桃桃稚嫩可爱的小脸,跌跌撞撞奔进她怀里的柔软。
阿冉送完生日蛋糕后离开的雀跃背影,成熟中掺杂着孩子气的眸光。
分化期,祁颂短暂归来时,泣血般疼痛的“我好想你”。
阿冉消失之际,眷恋窝在她怀里的温度。
祁颂回来后,重回十九岁般的青涩、欲盖弥彰的嘴硬、缄默深沉的包容与爱
以往种种在脑海纷涌,郁落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漫长得已经历尽千帆。
可是阿冉说,她和祁颂才刚刚开始,要重新创造属于彼此的未来。
那个未来好像已经在眼前了。
明天到来时,所有一切都将尘埃落定,拨云见日。
她忍不住对近在咫尺的最终真相感到一种惶然。
“呜”腺体被咬得难耐。
祁颂的信息素注入她的腺体,带给她心神上的迷醉和战栗。
她发着抖,微微偏头问祁颂
“我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
可是问出口的那一瞬间,她其实已经对这个问题彻底释怀。
所有其他的一切都无足轻重。
她只在意尘埃是否真的能落定,在意阿冉有没有可能回来。
虔诚祈祷,愿意付出所有
想要她爱的三个人,未来都能在她身边常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