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卧室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祁颂动作一顿,把笔记本放在书架上,随即迅速赶回卧室。
她伸手将婴儿床上的小孩儿小心抱进怀里,温柔抚了抚背,哑声轻哄“没事,妈妈在呢。”
桃桃趴在她怀里,细细呜咽几声后渐渐不哭了。
桃桃很黏人,每次醒来看不见她就会哭。她也很黏桃桃,否则根本无法活下去。
很多年前,她刚成年的那个夏天,郁落在病床上长久昏迷不醒。
当时的她决定dashdash如果郁落某天离开,她也会立即追随而去,永远不要生活在没有郁落的世界里。
那样也算是一种圆满的幸福。
然而造化弄人,如今她已经不具备这种自由。
她们的女儿才几个月大。
郁落曾以那般憧憬的眸光展望桃桃的一生dashdash在肚子里就被期待,出生之后始终被包容和鼓励,在被爱里自信勇敢,永远拥有充足的底气。
而如果现在就让桃桃成为失去双亲的孤儿,祁颂又有什么颜面去见郁落呢
抚养照顾女儿已经成为她存活的唯一信念。
祁颂抱着桃桃经过书房。在那里,她常常练字,把郁落的字体融进自己的字迹里。如果她的一切全部都融有郁落的影子,算不算郁落仍然活着,与她同寿。
她最终来到影音室,坐在自己以前每次和郁落一起看电影的地毯上。
轻按遥控,前方巨大的白色幕布上投影了郁落的最后一部电影。
这部电影在她去世三个月后才上映,还让郁落获得了又一座金奖。
祁颂替她去电影节领奖。
聚光灯洒在她的身上,影子落在她的脚边,显得很孤独。
万众瞩目中发表获奖感言时,她沉默了很久,最后只哽咽着缓慢说了一句话
希望大家不要忘记郁落。”
深深鞠躬后离开。
那也是祁颂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眼前。她从此在娱乐圈销声匿迹。
此时,郁落鲜活生动的眉眼在电影里如四月春风,清润又温柔。
祁颂坐在地毯上,紧咬下唇。眼睛不断被泪水模糊,她反复用力擦去眼泪,眼尾肌肤都被摩挲得通红,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
每在这种时刻,心里的血肉总是如被钝刀一寸一寸磨得涩痛,鲜血从中汩汩流出来。
却又因为能看到郁落的面容而感受到一点幸福。
只为这一点虚幻的、一戳就破的、转瞬即逝的幸福,她甘愿把血流尽。
“妈咪”
怀里婴孩的小手指着画面里郁落的脸,忽然含糊地喊了一声。
祁颂从颤抖里浑身僵住。
她胡乱抹了泪,压抑发沉的呼吸,低头看着桃桃“你、你说什么”
桃桃眨了眨眼,一时没再说话。
等电影再度跳转到郁落出场的画面,她的手指指向郁落,这次糯糯的嗓音变得坚定了一些“妈咪。”
刹那间,祁颂的泪水再度汹涌地淌下来,浸润她紧抿的唇角。
她抱紧桃桃,身体因隐忍泣声而不住发抖,半晌才点点头,憋出几个字“好孩子。”
她不怎么教桃桃叫自己“妈妈”,却经常拿着郁落的照片,告诉桃桃那是“妈咪”。
因此桃桃人生第一次开口说话,便是“妈咪”。
今天是祁颂这近一年来最高兴的一天。或是唯一高兴的一天。
她决定等自己死了以后去找郁落时,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好好地、骄傲地告诉郁落。
郁落也一定会很开心。
“是的,她就是你的妈咪。”她最后缓缓地抚摸桃桃的脑袋。
“而你是妈咪最亲爱的宝贝。”
默了默,她软弱地将脸埋在桃桃的颈窝,低低哽咽
“我也是。”
祁颂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理状况出现了问题。
她看待世界的心态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走在路上,看见每一个平凡地活着的人,她都总是失魂落魄地嫉妒
凭什么所有这些人都能好端端地活着,而郁落那么美好的人却要英年早逝,成为大家茶余饭后遗憾的摇头唏嘘,成为新闻里又一则“致香因子”会影响妊娠的冰冷案例,成为“致香因子”研究进展的突破口。
真讽刺。
真令人厌倦和痛恨。
有时,她从这种厌世的情绪里幡然醒悟,感到一种强烈的后怕。
郁落喜欢她明媚的笑,喜欢她的正直和善良。如果得知她如今这般阴暗,会不会不愿意要她了
祁颂会急急忙忙把那些想法自欺欺人地掩藏起来,渴望自己仍是郁落以前热爱的那只纯善小狗。
又担心郁落其实早已经忘记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拥有了自己崭新的生活。
她会不会走得太慢,就再也追不上郁落了
祁颂有时候实在太着急,握着医生开的安眠药,会忍不住多倒出很多很多粒。
心跳加速、血液上涌
现在就去,立马就去找姐姐,或许还能赶得上。
然而瞥到一旁婴儿床上安睡的小女儿,她会僵愣下来,继而手脚发软地将药重新一粒一粒塞回去。
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冷硬的地板上,有如毛发彻底失去光泽、耳朵耷拉的丧家之犬。委屈地啜泣,哭得满脸都是涕泪,像个孩子。
阳光落进室内,将她已经斑白的两鬓照得晃眼。
姐姐,能不能看在我如此可怜的份上,再等等我。
今天是郁落去世一周年。
祁颂早早起床,做了一些郁落爱吃的菜放进保温盒里,而后开车带桃桃去了墓园。
轻车熟路来到那处墓地前。
花岗石制成的墓碑上有一张郁落的照片,那是祁颂亲手拍的。
她还清晰记得当时给郁落拍照时,郁落睫羽轻眨的频率,轮廓勾勒的明灭光影,眼眸透过镜头望向她时涌动的温柔。
过往生动温热的幸福,如今都只僵冷地,残忍地封存在这张图片里。
往下是墓碑的刻字爱妻郁落之墓妻祁颂,女郁冉、郁风立。
祁颂将一株秾丽新鲜的玫瑰花放在墓前的土地上,抱着桃桃在一旁坐下,头靠墓碑,有些眷恋的姿态。
就像倚靠在谁的怀里。
今天是阴天,墓园四处皆平地,呼啸而来的风有些凉。
她想和郁落说一些话,却哽塞着半天说不出口。
只能避重就轻,低低呢喃“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把桃桃的家长会全部抢走,自己开完了”
如果郁落还在世,听到这句话肯定该着急了。
她着急时不会生气,只是那双清泠又温柔的眼眸浮起一点儿委屈劲,嫣红唇瓣轻抿,顶多再轻哼一声。
想到这里,祁颂的眼里自娱自乐地浮起轻微的怜爱笑意,却又很快散尽,恢复古井无波的幽邃。
“我已经把我们的过去全部都记录在笔记本上,这样就算以后年迈,记忆愈渐模糊,也能品味所有和你的细节。”
“如果你还活着,年迈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祁颂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声音逐渐嘶哑,忍不住咳了两声。
脑袋被墓碑冷硬的质感膈得发疼,但她不舍得挪动一下。
桃桃穿得很暖和,被她护在怀里,早已安稳地睡着。
她渐渐不再说话。
干燥的唇瓣被风吹得皲裂,心里裂开的口子也被那厉风呼啸而入,空洞肃冷得有些麻木。
才过去一年。
接下来,她还需继续这般如行尸走肉,在没有郁落的世界里再生存十几年
祁颂缓缓阖上眼,感到一种毫无希望的死寂。
她浑身发冷,又好像灼烧得滚烫,在冰火两重天里,意识逐渐陷入一种恍惚中。
“妈妈”
好像有谁在叫她。
祁颂掀了掀沉重的眼皮,没能掀开。
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心愿。
远古时期,人们的心愿往往是想要采集更多的食物,狩猎到一头脂肉丰厚的动物;后来时代快速发展,心愿变得更加复杂而难以满足。
世间强烈的心愿是一种庞大的意识存在,几万年来,它们酝酿、翻涌、升腾、交织、凝聚
最终诞出了一团为圆满而生的灵体。
从有意识起,阿冉就在为别人的心愿忙碌。
她住在一片云团上,四周都是漫无边际的绵白。
人们的心愿,无论纯净或是邪恶,都会来到她的眼前。
而她会在浩荡繁复的心愿里挑选最诚恳的许愿人,进而决定是否实现那个人的心愿。
当然了,所有心愿的实现,都需要当事人付出相应的代价。
阿冉记得自己有一次贪玩,在心愿里随意遨游着,恰见一个女孩的心愿
“只要这次期末能及格,信女愿一生吃素。”
阿冉喜欢这种自带代价的心愿。于是那天一时兴起,小手一挥,满足了女孩。
后来某天想起这件事,她兴冲冲地再去查看,便见已经对所有肉类都过敏的女孩哇哇大哭
“怎么成真了,我要吃肉啊呜呜呜”
阿冉讪讪地揉揉小脸。
人们往往只有许愿的那一瞬间虔诚,之后却不愿为自己开出的代价负责了。而阿冉花了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逐渐觉得人类是很复杂的生物。
她们坚韧,柔软,善良,脆弱得不堪一击。
同时却也贪得无厌,野心十足,得寸进尺。
甚至有人许愿想要死去的亲人重返人间。
那天,阿冉看着那个愿望,感到一丝不可置信。
生老病死,这是人间固有的、坚不可摧的规律,怎么能有如此野心,妄图颠倒自然法则呢
这个心愿的代价已经不是凡人能承受,而只能由她来须得折损她这个几万年才在天地之间孕育出来的灵体,让她灰飞烟灭。
“不可能。”阿冉摇头嘀咕。
她可是要永远为人们的圆满忙碌下去的
虽然如那个只能吃素的小女孩一般,人们常常在付出代价后感到后悔,但她仍旧热爱这份职责。
看看心愿,或者呼呼大睡,她想就这样优哉游哉地、惬意地存在下去。
时间久了,她也避免不了开始憧憬丰富的人间生活。
人们似乎总被“爱”那个概念束缚,痛不欲生又乐此不疲。
亲情、友情、爱情
“爱是什么感觉”阿冉好奇地托着腮,望着漫无边际的云层沉思。
生出意识的第四年,她伸伸懒腰,决定玩忽职守,去人间看看。
她必须真正接触人类、理解人类,才能懂得如何实现她们的心愿。
也有私心
她想感受爱。
阿冉有点后悔来人间了。
刚来的几天,她本觉得新鲜有趣。
大街上的孩子们都被家长牵着,哭闹时抽抽噎噎地趴在妈妈怀里,被温柔拍着背。
阿冉站在旁边,看得有点眼馋。
为什么她没有妈妈呢
她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一个或许可以当她家长的人
她能看见每个人当下最迫切的愿望,而那个刚失去孩子的男人的心愿是想再要一个孩
子。
阿冉太稚嫩单纯,不曾思索为什么男人的心愿是再要一个孩子,而不是想要失去的那个孩子回来。
总之她询问过后,那个男人带她回家了。
进了家门后,男人慈眉善目地看着她的伤口“你这里受伤了。”
阿冉低头看了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刮破了,连血肉都可怖地露出来。
她后知后觉地有些疼痛起来。
然而那伤口在她和男人的注视下,肉眼可见地快速愈合,血肉和皮肤以不符合常理的速度生长,最后整只手完好如初。
阿冉眨了下眼,毫不在乎地抬头。
便见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愿变了dashdash
她是个怪物。吃掉她的血肉,能不能治好我的病”
阿冉的腿颤了下,缓缓后退。
现在的人类,竟然还吃人的么
她呼吸急促,转身就跑。
那次,她很幸运,及时逃脱了。
她跌跌撞撞,四处流浪。有人割开她的皮肤放血,试图喝她的血以求长生;有贩卖器官的组织盯上她,将她抓到地下室,想要取走她的器官;有人想把她当小白鼠,做奇怪的实验。
也有温和待她的人。然而在发现她的不寻常之处后,边惊惶地叫她怪物,边想把她关起来。
她不总是那么好运,有的成功逃脱,有的却没有。
任何事情都暗中标好了代价。所有伤害过她的人,都在后来得到了惨痛的报应,并且幸而她不是真的人类,这具身体再如何摧折也总会迅速恢复得完好如初。
然而疼痛是真实的,饥饿和寒冷也是。
那天,她从某个房子里逃出来,鼻青脸肿地站在街上。这次她进了一个正常的家庭,家里的大人们只是让她做一些辛苦的劳动,而不曾伤害她。
但是早上,家庭里的那个哥哥莫名其妙打了她,两个大人都认为是她主动招惹,想要进一步责罚。
她逃跑了。
阳光久违地洒在身上,很温暖。
而她感到迷茫。
路边人来人往,彼此轻松地谈笑,像是对世界有着深重的爱意。那些人的表情那么柔软,看起来那么善良。
这些,会不会都是骗局
她只在人间感受到恶与残忍。
她想回到柔软的云层里打滚,睡大觉。
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拾起职责,因为她开始抵触人类,也失去了那颗兢兢业业让人们的心愿圆满的热爱之心。
她仍在继续逗留,也只不过因为心里某处还有一点不死心而已所谓的爱,难道彻彻底底是骗局的么
一年。阿冉决定将期限定为一年,等她到五岁,就头也不回地回到云团里。
从此,她再也不要管什么人间圆满。
终于到五岁那天,阿冉眉眼耷拉,决定回去睡觉了。
她捡到了一块面包,蹲在路边慢悠悠地啃。
有男孩驻足看着她。
阿冉看到男孩的心愿是“想要吃面包”,决定给出对人类的最后一点仁心,将面包递给男孩。
面包却被糟蹋。
她错愕。
这一刻,一年来在人间受尽磋磨的心,被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摧残得彻底枯萎,死去
身旁忽然有人出声,清泠的嗓音里语气肃冷“向她鞠躬道歉。”
阿冉微愣,缓缓抬头看去。
死去的心兀地钻出一朵洁白小花来,颤悠悠的。
第一次。
这是来人间的第一次
她甚至没和面前的女人说过话,也不曾看到女人的正脸,更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好是坏。
可她就是,就是天然地想要跟这个女人走。
阿冉第一次遇见一个没有心愿的人这个女人好像过得很满足。
女人给她披了外套,温柔地牵住她的手,带她去对面的面包店买了面包。
女人在她面前蹲下来,小心地询问她是否要跟自己回家。
阿冉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场景,但她第一次迫不及待地点头。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郁落。
郁落不嫌弃她又脏又难闻,将她抱在膝上坐着,柔声安抚她。
郁落给她取了名字,说她的慢吞吞很可爱、很温暖。
郁落细致地给她洗澡、洗头发,将她收拾得干净整洁,笑着夸她好香。
郁落身上有一种她曾经在云端幻想的人类气质从容,真挚,温柔。
还有爱
来人间后,阿冉一直没能弄清什么是爱。
但是那天,阿冉看见一直没有心愿的郁落忽然有了新的心愿
希望阿冉能健康成长,不再受伤。
彼时郁落正动作轻柔地给她洗澡,询问她水温是否合适。
而阿冉望着郁落的眼眸,透过她的眼眸看着她虔诚的心愿。
忽然忍不住呜咽着哭起来。
自有意识以来,她永远在为别人的心愿忙碌。这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心愿不为私欲,不出于其他考量,纯粹只为了阿冉这个人而已。
阿冉竟开始出现在别人的心愿里。
因此,她开始觉得自己真实地存在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获得新生。
祁颂是郁落之外,阿冉心中另一个接纳的人。
这个人满心满眼都是郁落。有时候,阿冉觉得祁颂只是隔着郁落爱自己人们口中所说的爱屋及乌。而这份爱屋及乌已经让她足够感恩。
后来,她发现其实是自己先入为主了。
祁颂对她的爱,并不是因为郁落爱她而不得不跟着迁就。
那表面上的些微距离,只是因为祁颂的一点占有欲而已。她会闷声吃些小醋,更多时候却是因为看到阿冉和郁落之间温暖的相
处而感到满足和欢喜。
阿冉觉得这样的祁颂很生动和可爱。
她很爱郁落和祁颂,而人们常说,爱是觉得亏欠。
她也常常想要给郁落和祁颂一些礼物。
因此每当她有了想赠予的礼物,就会依依不舍地与郁落和祁颂告别,回到云端,满足自己的心愿
例如,本来会被祁颂生疏的园艺技巧养得枯黄憔悴的花,却在阿冉的心愿下变得日渐秾丽生姿,最终得以被祁颂欢喜地送给郁落。
例如,郁落想买来某位作家的绝版珍本作为祁颂的26岁生日礼物,然而在淘书市场寻遍,只能遗憾于没有缘分。而阿冉的心愿让那本书出现在了郁落眼前。
当然了,阿冉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按照心愿本身的份量,她会有所折损,需要沉睡相应的时间来恢复。
那天,她结束沉睡,兴冲冲回到人间找妈咪和妈妈。
然后做了她一生中最悔恨的一件事。
她竟轻易选择离开郁落和祁颂。
她匆匆看郁落的那眼,竟就是最后一眼。
而她看得急急忙忙,一点也不细致和郑重。以至于后来每次想要回忆,郁落当时的表情细节总是朦胧的,就像蒙了一层时光的布。
回到云端后,阿冉满心都是郁落和祁颂有了新的女儿,可能不再需要她。
她愁眉苦脸,托着下巴,浑浑噩噩中,时间飞速流淌。
终于有天,她忽地回过神来。
她想念郁落和祁颂了。
在周身浮动的人间心愿里,她闭眼感受,寻到了郁落和祁颂的心愿。将那两团心愿拎出来,内容竟然都是
“希望阿冉早点回家。”
阿冉鼻尖一酸,唇瓣颤抖着,忍不住流起泪来。
她觉得自己好过分,竟胡乱践踏了郁落和祁颂对她的爱。
一面悔恨着,一面又兀自反复盯着那条心愿,悄悄感到愉悦和幸福。
她觉得自己已经算是真正的人类了她有了人类的劣根性,开始变得矛盾和阴暗。
那天,阿冉终于想通,决定回去陪伴郁落和祁颂
蓦地,那两道心愿在她眼前消失了。
先是郁落的消失,紧接着是祁颂的。
阿冉僵愣,目光呆呆盯着虚空,浑身开始发凉。
她仔细一想是了,郁落应该就是这几天分娩。
桃桃才刚出生,郁落和祁颂就不期待她回家了么
阿冉跌坐回云团上。
她揉了揉眼睛,孤独而安静地哭了很久。最终在酸涩的泪水里许下心愿希望那一家三口平安健康。
而后主动陷入了沉睡。
阿冉醒过来时,在莫大的恍惚感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看见自己睡前许的愿望竟仍浮在自己身边
也就是说,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某种预感里,阿冉的心跳骤顿,慌张起来。
她闭上眼,在浩渺的心愿里细细感知,想找到郁落和祁颂的心愿。
找到了。
那是祁颂的心愿,既虚弱又强烈,枯寂得令阿冉心颤
想快点赴死。
阿冉站在祁颂面前。
女人依赖地窝在墓碑前,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紧抱着怀里的女儿。
寒风吹起她花白的长发,干燥的唇瓣偶尔开阖“姐姐。”
她的睫羽不安地颤动,像深陷噩梦里。
这份羸弱、枯瘦、颓废的模样,半点不见曾经在郁落身边的热情明媚,如争宠的小狗一般弯着眸“警告”她“你已经抱妈咪很久了,现在该换我来。”
阿冉流下泪来。
她没花任何时间就做好决定,妄图做一件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事
忤逆天地法则,只为让她爱的人重新拥有彼此。
“你会失去财富、名声、事业”
“你还可能失去自己。”
阿冉郑重地交待。
而她面前的女人泪流满面,在寻回爱人的可能性里欣喜若狂。
祁颂抹着泪,重重点头“我都愿意,让我付出什么都愿意。”
她哭得面上涕泗横流,在疾风中,有种不修边幅的颓然。可她却已不是方才那潭死水,有生机缓缓注入进去。
阿冉欣慰地笑起来。
这就足够了。
“时光回溯,现在的一切都会撤销,不复存在。”阿冉交待,“具体回溯到什么时间点无法保证,但我会努力。”
“桃桃将穿到回溯的时间点。”
“你的魂魄也会穿回去,但在那之前,你需要先找到妈咪。”
祁颂有些不解“找到她”
“妈咪已经逝世,就算时光回溯,她的魂魄也是折损状态。如果不找回她丢失的那部分,她仍然会在31岁那年离世。”
见祁颂的脸色煞白,阿冉轻叹“所以妈妈,你要努力找回妈咪。”
“那是一个叫忘我之境的地方。即便是我,也对那里一无所知,只知道很危险。”
“在你回来前,我会接管你的身体,让它的机能保持正常运转。”
说着,阿冉俯身,隔着睡熟的桃桃抱了抱祁颂。
“接下来妈妈可能会很辛苦。”她说。
她没有告诉祁颂,这是她们的最后一面,也是最后一次拥抱。
她只是独自沉浸在不舍里,最后汲取一点祁颂的温度。
祁颂的心头哪里忽然空了一下。
某种直觉中,她忍不住问“回溯时光无视自然规则,霸道而庞大,付出的代价难道仅仅这般么”
她只是一个凡胎俗体,让她失去财富、名声、事业,去一趟忘我之
境,就足以逆转乾坤
抱着她的阿冉僵了一下。
而祁颂心领神会,胸口被某个想法撞得生痛
这里面最大的代价,或许是阿冉本身。
她睁大眼,正要再说话,却觉得周身空气陡然凝滞,沉重浓稠得让她再无法动弹。
就像川流不息向前奔涌的时光骤然而止。
随即在某种恢弘的力量里逆转、往后回溯
她坐在墓碑前,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树上因深秋而枯败的褐色叶片重新焕发生机,回到夏季的郁郁葱葱,再回到春季新生的小巧翠嫩,它逐渐缩回树枝里消失不见,而树枝忽然覆上了深冬的苍茫大雪。
秋之后是夏,夏之后是春,春之后是冬如此往复。
倚靠的墓碑消失不见,她身下是尚未售卖出去的墓地,她和阿冉的身体渐渐虚化,半透明地缀在时空里
“妈妈再见”她听见阿冉的声音,缥缈而遥远。
祁颂从一扇门里狼狈地弹出来,跌倒在一片虚空中,双眼通红,剧烈地喘息。
这里是忘我之境。
四周都是漫无边际的幽黑,就像置身于隐秘的宇宙深处
除了那九扇门。
悬浮在虚空里,发出莹白而朦胧的微光,成为这片孤寂苍冷中唯一的希望。
其中五扇门的莹白里隐隐流转着淡金色,那是祁颂已经进去过的标志。
她刚从第六扇门出来,躺在地上久久无法动弹,眼里仍翻涌着创伤过后的余痛。
这些门里其实并没有什么骇人的东西。没有怪物,没有世界末日,只是平凡而寻常的世界而已
可是它太平凡而寻常,也太真实了。
每一个人们都那么鲜活生动,和祁颂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她的经纪人、她的助理、她的大学同学还有郁落。
进第一扇门的刹那,祁颂便忘记自己来自忘我之境。
她从床上醒来,看见郁落正站在窗边看雪,回头朝她笑“今天是初雪。”
祁颂怔愣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
她莫名觉得很想很想郁落,可分明天天都和郁落在一起。她掀开被子下床,几步走到郁落身边,和她一起看雪。
手下意识地要黏人地揽上郁落的腰间,却见郁落侧身躲了一下。
“干嘛”郁落嗔道,“别对姐姐动手动脚,你姐夫又该吃醋了。”
祁颂的心里皱了一下。
“姐夫”
祁颂坐在沙发上,放在腿上的手紧揪布料,用力得颤抖。
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郁落竟然是她的亲姐姐,并且已经结婚了。她只是来b市找工作,暂时在姐姐新婚的房
子借宿,住在客房里。
不对,她为什么觉得竟然分明本来就是如此的
见绥提醒您渣过我的oga带崽和我上娃综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祁颂哆嗦了一下,有些坐立不安。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先出门了。”
她今天还有两个面试要去。
“好。”郁落朝她笑了笑,走过来温柔地将她衬衣领口拉好,就像妻子一般。
可是她是别人的妻子。
祁颂感觉心里酸涩起来,搅弄作痛。
姐姐竟然不是她的。她好像在肖想亲姐姐。
有脚步声传来,祁颂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男人穿着居家服朝客厅走来。
见两人举止亲昵,男人皱了皱眉“都这么大了,衣领还要你姐姐帮忙整理。”
郁落回头看向男人“这是我亲妹妹。”
“但你妹妹是同性恋”男人声音大了些。
祁颂霎时蹙起眉。
她将郁落拉到自己身后,冷冷看着男人“你平时就是这样吼我姐姐的”
男人微顿,继而冷哼一声“我们夫妻的事,少来插手。你再怎么肖想你姐姐,她也已经结婚了,这辈子更是和你无缘。”
祁颂垂在身侧的手颤抖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重复“你平时就是这样吼我姐姐的”
男人皱眉,高高在上的模样“怎么样我就算是打她”
祁颂几步冲上去,照着男人的脸就一拳揍过去,将男人打得鼻血顿涌,懵了好几秒。
“你算什么东西。”
泪水从祁颂脸颊滑下,她一边毫不留情地踢开那个男人,一边哽咽道“你们算什么东西”
“郁落是我的妻子,你们竟然敢改写这一点,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蓦地,眼前一片白光。
祁颂被弹出,坠落在第一扇门前。
莹白的光里流转出淡金色,那是她成功识破这道幻象的标记。
之后她进入第二扇门
她和“郁落”是新婚妻妻。婚礼当晚,“郁落”被她捉奸在隔壁房。祁颂看着那个虚假的、因被捉奸而心虚的“郁落”,痛苦得喘息深重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在幻象里贬低她,这是侮辱”
她哽咽的指控还没说完,就被弹出了幻象,摔倒在门前。
这些幻象破绽百出,像正菜前的开胃小菜,恶趣味地逗弄祁颂。
然而随着进过的门数增多,幻象越来越真实,越来越让人容易迷失,内容也越来越残酷。
一切的一切,都勾着她深陷在幻象的沼泽中,难以从中挣脱。
郁落和她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是一辈子不曾相遇的过客
郁落和她有了两个孩子,孩子们却接连离去
郁落出了车祸,医生说她这辈子都将昏迷不醒
祁颂不记得自己是如何
从那些门里挣脱出来的。
只记得每次躺在门前,剧烈地喘息着,休息半晌才能勉强拾起一点心力和勇气继续走进下一个门。
她在那些幻象的摧折中,逐渐变得敏感、变得冷漠、变得多疑。因为但凡她缺少这些特质,就可能无法挣脱幻象。
她担心自己一个不慎就在某个幻象里永远沉溺下去,又担心自己以为是幻象的地方藏着真正的郁落,而她们就如此擦肩而过。
“如果有天遇见真正的你,我却怀疑你、漠视你、误解你,那该怎么办”
祁颂躺在虚空,目光望着周身一望无际的幽黑,忽然恐慌起来。
“千万不要因此讨厌我”她抬手捂住眼睛,低低哽咽着,“我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心已经被磋磨得百孔千疮,被迫竖起坚硬的垒墙。
祁颂感觉自己存活的28年里,前27年都在缓慢生长,而郁落离世后的这一年来,她在迅速衰老。
现在她正躺在第七扇门口,一动不想动弹,枯寂的眼里却流转着淡淡的光芒,就像破土而出的脆嫩生机。
方才第七扇门里经历的,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幻象。
因为幻象开头,她做了个梦中梦梦见自己突然回到了郁落的身边。
那是医院病床上,她好像刚分化成aha。她浑不在意地拔掉手上的针,挣脱束缚,从病房里闯出来。
有医生和护士苦苦拦住她,而她红着眼睛挣开,四处寻找郁落。
找到了。
女人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正闭目小憩。
祁颂直直地看着郁落,心里没有如往常那般竖起坚硬防线,却还是免不了警惕和犹疑。
她不自觉地就往郁落那边走去。
郁落醒了过来。
郁落柔声劝她回病房,被她拒绝。
郁落揉了她的发顶,命令她回去,这次她乖乖听话了。
她被郁落牵着回到病房,心里有些想哭。
这个好像真的是姐姐。
还是说,只是逼真的“姐姐”
她彷徨无措,掩面哭得失声,有如泣血。
而郁落抚着她的发顶,说“我不知道你在经历什么,又为什么纠结真假。但如果你不确定真假,可以不用那么苛责自己。”
“哪怕这是假的你看起来心里实在太累了,就算在假的我怀里休息一下,也没关系的。”
这是真的。祁颂确定了。
她抱紧了郁落,和郁落缠绵地接了吻,细细地抚摸和感受对方
而后,这场梦中梦醒了。
她从床上起来,感觉枯败已久的心灵被浸润滋养得活过来。
虚假的“郁落”在门外敲门,祁颂起身打开门,便见“郁落”说“你该去餐厅洗盘子了。”
“什么洗盘子。”
祁颂慢慢地眨眼,轻笑起来“我刚刚
和郁落接吻了。”
下一秒,她被弹出了第七扇门。
想看见绥写的渣过我的oga带崽和我上娃综第 94 章吗请记住域名
祁颂躺在门前赖着不动,反复回味第七扇门的梦中梦。
莫名地,她很确定、万分确定。
那不是纯粹的梦中梦。
否则怎会直到出了幻象都还在感到幸福。
她可能真的是短暂回到了郁落身边,与郁落亲昵了一会儿。
否则被前六道幻象折损得愈发干枯萎靡的心,现在怎会清泉泠泠,岸边钻出嫩绿的新芽来。
她闭着眼,微微勾起唇笑,眼尾流淌的泪水,久违地是因为愉悦。
她有了进第八扇门的勇气。
要快一些、更快一些,回到姐姐身边。
她最最喜欢姐姐了。
“小颂,你回来看我们了”
年迈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脸上露出温厚的笑。
“嗯。”祁颂走到老人身后,推着她的轮椅,在孤儿院里散步。
“我们小颂有出息。”老人很自豪,“已经是国际明星了呢。”
祁颂谦逊地笑起来,“多亏院长小时候把我捡回院里,悉心照顾。”
“以后还是要常回家看看。”老人说。
祁颂应下,唇角的笑有些淡。
不知为何,她从不觉得这个孤儿院是家。甚至整个世界,也没有让她觉得是家的地方。
她从小就在街头流浪,和路边的流浪狗没什么区别。
就像是被哪个主人抛弃了。
哪怕后来进了孤儿院,一步一步成长为如今爆红娱乐圈的视后,她也总觉得有种流浪的孤独。
吃饭孤独,睡觉孤独,连呼吸都是孤独的。
因为演戏需要,寻找教练教她冲浪时,格外孤独。
那天去北欧出差,无意撞见神秘浪漫的极光时,更是忽然孤独得想要死去。
作为娱乐圈耀眼的明珠,人们阿谀奉承,或真心夸赞和追随。
她其实只冷漠地觉得聒噪。
她自我诊断她大抵的确是心里缺了一块。
至于那具体是什么,她不太清楚。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祁颂拿出来,看见当前影坛最负盛名的三金影后李之芸给她发来消息,问她是否有空吃晚饭。
李之芸在追她,但她讨厌李之芸。
这种讨厌毫无缘由,如果一定要细想,似乎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红心理
站在影坛之巅的最耀眼的影后,为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
可是,祁颂并不是希望自己取代李之芸。
那她在眼红什么
祁颂想不明白。
总之,她蹙着眉拒绝了李之芸。从孤儿院回来,躺在家里。
她今年23岁,却心境平淡得好像随时能死去。
没什么期待,没什么方向,一切只是浑浑噩噩地向前流淌。
她随手拿起身旁的那
本书挪威的森林。
她其实不那么喜欢这本书,却仍是反复读着。就像她也不那么爱吃红烧鱼,却反复做给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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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第四次读这本书。
和以前每次阅读时一般,目光不自觉停顿在某一页某一行
“看向那浓郁落日。”
浓郁落日。
她会很喜欢这个词,却不知道这个词究竟哪里让她心痒。
反复在嘴里品读很多遍,最终删删减减,这个词只余下两个字郁落。
祁颂倏地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里刚刚好像骤痛了一下,随即传来更多又麻又痒的感觉。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是在哪里见过这两个字
她打开笔记本,上网搜索,没有什么结果。根据人口普查统计,世界上甚至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祁颂木然地将笔记本丢在一边,重新躺回去。
方才翻涌的激情在这一瞬间散尽,只余下苦涩空洞的感觉。
这个世界上没有郁落,想到这里,她就感觉难以忍受。
这个世界没有郁落,于是如此令人生厌。
这个世界都没有郁落,让人忍不住觉得可悲,觉得虚假,觉得只想挣脱和逃离
祁颂从第八扇门中弹出来。
她闭上眼,精疲力竭,脑海一时凌乱不堪。
她在第八扇门的幻境中待了太久太久,久得一时分不清真实的到底是门内还是门外。
郁郁落。
这个名字就像她的安全词,她的定心针。想到这个词,一切朦胧晦涩都会倏地破开,指引她去往最真实之处。
祁颂缓缓睁开眼来。
她觉得心里很累,想要稍作休息再去第九扇门。却又觉得这份疲累不算什么,她想要快点奔向郁落,不让郁落久等
祁颂半撑着身体,从地上坐起。
她注视着那第九扇门,深重地呼吸。
这应是最险阻、最难分虚实的一场幻象。
可是,只要前方是郁落,再难她也会到达。
祁颂的眸光坚定起来,心力和勇气再度聚足,正要站起来
余光里忽有光芒大盛,将她晃得忍不住眯眼,缓了几秒才重新睁大。
只见她已经去过的那八扇门在虚空中整齐排列,淡金色流光璀璨,有如极光般炫目地流淌。
它们在那其中交织、融合,最终化作钥匙的虚影,流入第九扇门里。
而第九扇门紧接着在她面前大敞开,露出里面的景色
暮色四溢,粉色霞光烂漫缠绕在天际,璀璨无边。
粉光映照下,幽蓝海面熠熠生辉,在晚风中悠然地荡漾。
而郁落身着一身如彼岸花般瑰丽浓烈的长裙,静静站在那片灿烂之前,海风将她的长卷发尾吹得微微摇曳。
祁颂的心脏骤缩,重重撞着胸口,撞得湿润而燥热。
她立即撑着站起来,往郁落的方向跑去,越跑越快、越跑越重。赤足踩在白沙之上,感受到那种阳光下真实的温热和细软。
她的眼睛瞬间盈满泪光,两个字从喉间挤出时,已经哽咽得变了形
“姐姐”
郁落回过头来。
她清绝的面容上蕴了温柔的笑,以及恍若隔世的叹息。有滚滚热泪在那笑意和叹息中流淌。
她伸出双手,接住了朝她热烈奔来的祁颂。
身体相撞,有着真实的痛与痒。
在紧密的拥抱中,郁落闭上眼,垂首埋在祁颂的颈窝。
“我很想你。”她轻轻地说。
一如她们之间曾经无数个笃定的瞬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