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郁落本只是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
无意瞥见路边张贴的花店开业广告,她心念一动,想去给祁颂挑选一束花。
沿着街道直走,再拐个弯。
即将进入花店所在的胡同前,她的目光一顿,不自觉被坐在路边的小女孩吸引。
已是深秋,凛风扫过街上枯黄的树叶。那小女孩竟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薄衬衣,头发也凌乱不堪,像是流浪已久。
侧面看去,小脸冻得通红,右手捏着一块干巴巴的面包。
一个男孩经过,停下了脚步。
小女孩抬头望去,歪了歪脑袋,将面包递出一点,糯声道“你想尝”
男孩接过面包,随即用力扔在地上。
在小女孩惊愕的目光里,他扮了个鬼脸,“你这个流浪鬼,又脏又邋遢,谁想要你的面包。”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要离开,却走不动路
被谁用力揪住了后领。
惊慌抬头,便见戴着口罩的女人露出一双极漂亮又冰冷的眼睛,命令的语气便如这萧肃深秋
“向她鞠躬道歉。”
许是女人气质矜贵,或气势太足,小男孩犹豫片刻,最后哆哆嗦嗦、红着眼睛不情不愿地弯腰和小女孩道了歉,又不得不把面包捡起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郁落这才肯放他走。
她口罩下的唇紧抿。
十几年前某天,也是这般寒冷的季节。年少的她孤独地蹲在路边,想要给经过的流浪小孩分享面包,却被嬉皮笑脸地抢走。
如今这个小女孩和她遭遇相似。
她不明白这世上为何总有那么多人,毫无负担地恶劣糟蹋别人的善意。
也因这份相似,她才忍不住驻足、替小女孩出头。
小女孩正抬头望着她。
不同于脏污的肌肤和衣服,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如宝石,格外明润透亮。
无言对视了一会儿,郁落愈发觉得小女孩的目光清澈纯净,有种不谙世事的无辜和可怜。
心头哪里塌软下来。
她是对世界抱有浓重戒心的人。然而此时竟没能对小女孩生出一丝警惕,只有一种莫名的、带有宿命感的亲切。
寒风吹来,衣着单薄的小女孩抖了一下,眼眸也冻出一汪水光。
郁落感觉自己的心似也因此颤了下。
反应过来前,她已经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小女孩脏兮兮的衬衣之上。
小女孩没表现出抗拒,只糯糯地说“谢谢谢。”
郁落目光下移,忽然瞥到女孩左手臂处隐约有血迹,也不见有手从袖口露出。
顿时瞳孔微缩,心头一紧。
“你这里怎么了”
她的手伸出又止住,有些小心地问“我可以看看么”
小女孩摇摇头。
“你会害怕。”她
软声道,小小的身体窝在郁落的外套里,左臂藏了藏。
整个人只露出一张沾染乌灰的素白小脸,和溜圆的大眼睛。
就像雏鸟藏进妈妈的羽翼里。
郁落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温柔。
“我不会害怕。”她轻轻地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察看,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伤口需要好好处理,否则感染了会很危险的。”
小女孩看着她的眼神黯了黯。
她垂眸,纤长浓密的乌黑睫羽之下,眼里显出一点与年龄不符的忧伤。
“伤口会很快痊愈,我习惯了。”
郁落顿时意识到,这个流浪的小女孩应该一直在被人欺负,并且经常受伤流血。
她的目光落在女孩左手臂处黑红色的血迹上,心里揪痛。
按理来说,这样的孩子戒心会很重,为了自保而逐渐产生小兽般的攻击性。
可是面对郁落时,小女孩总是乖顺地即问即答,声音又软又糯。
怯生生的,像缩在壳里的动物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
“不想去警察局,也不想去医院”小女孩慢吞吞地说,“大家说我是怪物,要把我抓起来。我逃跑了。”
“我真的是怪物,所以你不要离我太近。”
“你会害怕”小女孩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再次说出了这四个字。
很矛盾,她看起来分明有种纯净的稚嫩,说这种话时,却带了点儿沧桑的忧郁。
郁落知道,这是因为她太小就开始流浪。
然而即使沧桑而忧郁地强调自己是怪物,小女孩后来还是乖乖地起身,被她牵住了右手。
冻得通红又干燥的小手上还沾了点儿泥巴,被紧紧裹在女人温暖柔软的掌心。
小女孩抿了抿唇,一瞬不瞬地抬头看着郁落。
郁落戴了口罩,露出的那双眼睛蕴着宽阔的包容和温柔,低头朝她轻笑。
她带着小女孩走进了对面的面包店。
刚进门,一眼便看见货架上的某款面包,与小女孩方才手中拿的面包一样。
只不过显然比那更新鲜而松软。
小女孩在她手心里的手蜷了蜷,有些急切地说“我、我没有偷。”
“是捡的。”她一汪明眸盯着郁落,像是很怕被误解。
“我相信你的。放轻松,不要害怕。”郁落捏捏她的手,“我只是带你来挑选喜欢的面包。”
可最后小女孩没能挑选出来。她站在开了暖气的面包店里,望着货架上那些精致昂贵的点心,总表现出一种局促和不自在。
郁落只好根据小女孩望向不同面包时的表情猜测她的喜好,选购了一些面包。
“你平时住在哪里”从面包店里出来时,郁落问。
这么冷的天气,肯定有个住处。否则这么小的孩子,轻易就会冻死。
小女孩有些难为情地看着她。
就
在郁落心软,有些歉意地决定收回这个问题时,小女孩忽然迈动步子,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去了那个地方
走进胡同,经过郁落本打算去的那家葱郁鲜艳的花店,拐两个弯,来到无人在意的死角。
一个被废弃的狗窝,里面放着一个破烂的薄被。
天凉了,主人担心狗冷,接回家中住。这个小女孩却只能占用这个脏乱的、臭烘烘的狗窝,从中汲取一点温暖。
那窝里还有一点斑斓的血迹,应是她左手臂刚受伤时沾染的。
郁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脸颊有两行微凉的触感,她后知后觉,那是被寒风瞬间吹凉的泪。
她本以为自己需要深思熟虑。然而就如当年捡祁颂回家时那般毫不犹豫,此刻她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抬手小心翼翼地抚上那蓬松脏乱的发顶,“你要和我回家么”
我家里很暖和,也很安全,不会让你再受伤。”
郁落知道自己捡回小女孩欠缺考虑。
对这么一个完全不了解、不知根知底的,路边认识的流浪小孩,她最该做的是带她去医院包扎伤口,再送去警察局为她寻找家长。
然而眼见小女孩对医院和警局流露出胆怯的抵触,说自己曾因此被伤害时,郁落相信得理所应当。
她年少时报警,也曾体会过那种势力面前孤立无援的惶恐。
仅仅因为感同身受么
郁落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儿,忽然觉得世界许多事情无法冰冷地用理道尽。
人与人之间,就是存在难以言喻的吸引和缘分罢了。
私人医生上门检查,小女孩有些害怕。
郁落毫不嫌弃她身上又脏又难闻,把她抱坐在怀里,温声细语慢慢哄了几句。
最后小女孩终于愿意让医生撩起袖子。
她的左小臂竟是被人砍断。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怎么有人那么狠心啊”
私人医生离开时和郁落说“而且这小女孩儿太坚强了,竟然都不带哭的。伤筋动骨,那疼痛绝非常人能忍受。”
郁落喉间哽塞,说不出话来。
方才在路边,小女孩乖顺地被她牵着,与她说话,满眼柔软的信赖,没有一瞬表现出痛苦。
郁落终于知道小女孩为什么强调自己是怪物。
她的体质极为特殊。
那般可怕的伤势,一周后竟已经痊愈甚至于,连左手臂和左手都重新生长出来。
郁落和祁颂不敢再叫私人医生上门,担心医生无法保守这惊世骇俗的秘密。
“对、对不起。”小女孩坐在床上,低着头,“让你们害怕了。”
“我,我不会吃人的”她两只小手不安地纠缠,“也不会带来厄运。”
“你们让我走,我就会马上走得很远很远。”她努力承诺,眼里已经
因为设想的难过而晃荡水光。
却听郁落清润的嗓音一如初遇时的温柔
“你好像一直没有名字呢。我们以后还会相处很久很久,彼此总该有称呼”
你有喜欢的字词么”
小女孩僵愣一下,脑袋被“相处很久很久”充挤。
她用新生出不久的左手胡乱抹着泪,后来哭得太凶,鼻涕也可怜巴巴地跟着掉出来。
郁落忍俊不禁地过来给她擦鼻涕和眼泪,自己鼻尖也泛起酸来。
她曾经以为亲子关系基于血缘联结。
这一瞬间发现,从来没有这种束缚。
也可以仅仅起于第一面,起于短暂相处的那些瞬间。
阿冉吃饭、走路、说话都有点慢吞吞的,她曾因此拘束地道歉。
而郁落给她取小名为“阿冉”,温声细语地告诉她
“你听说过太阳冉冉升起么冉的意思是缓慢地,我总觉得有种惬意、从容又坚定的优雅,很温暖。”
阿冉因此一瞬间爱上这个名字,也接纳了自己的慢吞吞。
那天,她的伤势痊愈,终于得以洗澡。
之前郁落和祁颂有给她擦过身体,初步清理了那些乌灰,但总归不算干净。
现在她被放进盛满热水的浴缸里,有些局促地捏着浴缸边沿,忐忑不安。
祁颂不知从哪里拿来两个橡胶小黄鸭,轻轻一捏,还会发出“叽”的声响。
她被吸引了注意力。
有小黄鸭们在水面上游泳作陪,她有些放松下来。
郁落在柔软的毛巾上挤了沐浴露,绵密的泡沫搓揉开,轻轻抹在阿冉的身体上,柔声说“阿冉,有不舒服就要和我说哦。”
阿冉盯着女人近在咫尺的浓密睫羽,轻抿的唇瓣,感受着肌肤上郁落认真给她洗澡时珍惜的力度。
那是一种无边的、比海还宽广的包容和温柔。
任何人在这种感觉里都会想掉眼泪,想舒展四肢,想放松地露出肚皮。
阿冉莫名脑袋空白一瞬,一个陌生的词语脱口而出
“妈咪”
小女孩软糯的声音荡在浴室氤氲的雾气里,郁落微怔了一下。
她的手指下意识捏紧毛巾,在心头难言的颤动里,回头和祁颂对视一眼。
祁颂抬手轻拭女人眼尾不自觉沁出的眼泪,偏头朝阿冉笑道“喊她妈咪,那你可得叫我妈妈了。”
阿冉有了身份证明,也在法律上和郁落与祁颂成为了收养关系。
来人间五年,她未曾设想过这样的生活
早上郁落叫她起床,给她穿上精致的小裙子,又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给她梳头。
梳齿穿梭在她的发间,轻轻按摩头皮,带来一种格外惬意放松的感觉。
郁落时常会忍不住戳戳她的小脸蛋,笑道“我们阿
冉长得好漂亮可爱哦。”
或者低头亲昵地闻闻她,夸她好香。
阿冉有时候会害羞,转身钻进郁落的怀里。
有时候会认认真真地说“妈咪和妈妈才最漂亮”
她们会一起从房间出去,厨房里祁颂已经在做早餐。
有郁落爱吃的虾饺,也有阿冉爱喝的奶油蘑菇汤。
她小跑着撞到祁颂腿上,被祁颂弯腰抱起来。
祁颂会点点她的眉心,故意泛酸“这么开心的样子,一看就和妈咪抱抱了。”
“我今天都还没你妈咪抱过呢”
是了,她和祁颂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磁场。就像小狗们一边爱着对方,一边又要玩闹般向主人争宠。
阿冉笑得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小牙,骄傲点头“和妈咪抱抱了。”
“哼,那我不要抱你了。”
祁颂轻笑着将她小心放回地面上,拍拍她的脑袋。
“两位幼稚鬼。”郁落忍俊不禁地走过来,亲亲祁颂的唇瓣,“没忘记你呢。”
那是格外寻常的,一家三口的惬意早晨。
郁落和祁颂会带阿冉玩玩具,过家家,或是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去亲子餐厅吃儿童餐。
阿冉喜欢在影音室里看哆啦a梦的动画片,她的房间里也全是郁落和祁颂给她买的各种哆啦a梦周边。
阿冉有些害怕其他人类,郁落和祁颂便亲自教她读书习字。
她偶尔会离开一阵子。
“我有自己的职责,并不属于这里,只是偷逃出来玩儿。”阿冉细声细气地说,“需要回去待一段时间。”
她分明只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声音也软糯,却因为话里的“职责”,显出矛盾的成熟。
郁落和祁颂对望一眼。
她们早已知道阿冉不同寻常,因此并不那么诧异,只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阿冉,你的真实年龄到底是几岁”
不会表面身体五岁,实际已经千岁了吧。
“五岁呀。”阿冉无辜地眨眨眼,“我产生灵智至今,确实就是五年嘛。”
虽然对她本体和职责难免好奇,但郁落和祁颂不曾询问,担心阿冉会为难。
她们只关心“你在那边会有危险吗”
“不会。”阿冉糯糯地回答。
郁落抱抱阿冉,不舍地说“那早点回来,妈咪和妈妈会想你的。”
“我现在就在想你们了。”阿冉盯着两个人瞧,一双水润的大眼睛显得黏人又可怜。
郁落扑哧一声。
“和你妈妈说的情话一模一样呢。”她揉揉阿冉的脑袋,打趣道。
祁颂无辜躺枪,跟着抱了抱阿冉,玩笑道“下次说点新鲜的,可不许学我。”
这样的分离,在一年多里发生了很多次。
阿冉有时只是离开两三天,有时却离开一两个月。
每次回来,郁落和祁
颂都一如既往地在等待和迎接她。
只是那天,有所不同
郁落怀孕了。
自从决定要小孩那天起,祁颂就不再去医院注射aha避孕素。
她和郁落正常进行标记行为,慢悠悠等孩子来临。
心怀期待,却并不急切,更不强求那种缘分。
毕竟这是一个怀孕率极低的时代。
眼见肚子里迟迟没动静,两人也逐渐觉得可能怀不上小孩,只随遇而安。
遇见阿冉后,更是被转移注意,用心照顾和安抚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
然而,就在阿冉某次离开后迟迟未回的日子里,郁落有了症状。
先是嗜睡。
她每天早睡晚起。有时祁颂做好午餐,干脆把睡得浑身发软的女人抱到餐厅里,一勺一勺喂饭。
而郁落竟能吃着吃着就窝在她怀里睡过去。
就在祁颂觉得不对劲,想带郁落去医院的那天中午,郁落吃着自己最爱的红烧鱼,忽然蹙起了眉。
而后捂唇冲进了浴室。
祁颂立即抬脚跟上,心脏高高悬起。边挽着郁落的长发,边给她拍背顺气。
当天,她们拿到了怀孕报告。
在已经对怀孕不抱奢望的心态里陡然迎来这份转变,惊讶过后,盛大的欢喜随即涌来
她们的人生会有两个心爱的女儿。
但是夜里,郁落忽然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和阿冉商量”
本已经是一家三口,添新成员总该一起讨论的。
祁颂也觉得应该先和阿冉做思想工作,不让孩子对妹妹有抗拒心理。
毕竟当年郁落说想要孩子时,她自己的第一反应也是警惕,担心分走郁落对自己的爱。
“别担心。”她亲亲郁落,温声安抚道,“等阿冉回来,我们认真告诉她,会永远很爱她。”
“现在你只需要完全放松下来,健康地度过妊娠期。我会一直爱你、好好照顾着你。”
“嗯。”郁落渐渐放下心来。
“阿冉什么时候回来呢”她轻抚着腹部,微微勾着唇,“她有妹妹了呢。”
“郁风。”郁落念着肚子里崽的名字,突然想起“我们还没给阿冉取过正式的大名。”
以前是觉得“阿冉”顺嘴好听,阿冉自己也喜欢,大名可有可无。
但现在有了妹妹,为了保证孩子的心理平衡,妹妹有的,姐姐也应当有。
“要不就叫郁冉。”祁颂说,“她自己很喜欢冉这个名,感觉保留下来比较好。”
郁落说“我们的两个小孩儿,总不能都和我姓。”
“为什么不能一个你生的,一个你捡的。”祁颂挑起眉,“拜托,我都想和姐姐姓呢。真是便宜这两个小孩儿了。”
“恋爱脑。”郁落忍俊不禁。
祁颂亲她“恋爱脑
怎么了你好像有意见。”
“没意见郁颂。”
她们闹作一团。
除了刚发现怀孕那会儿有一些不适的反应,郁落的孕期过得还算舒坦。
祁颂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没怀孕时也是这般对待她的。
孕期情绪敏感,就像每天都在发热期。
祁颂也极尽耐心地陪伴和安抚。
那天郁落因为醒来时没看见祁颂而自己可怜巴巴地流了一会儿泪,等从厨房回来的祁颂急急忙忙把她抱在怀里轻哄,她有些难为情地揪着祁颂的领口衣料,哽咽道“我孕期是不是挺烦人的”
祁颂低头在她湿润的脸颊轻啄一口。
“胡说。姐姐黏人的样子明明可爱死了。”她温柔而真挚道,“桃桃出生后,你能不能也继续像孕期这么黏我”
郁落弯起唇来,勾着她的脖子,被泪水濡湿的长睫浓密,微赧地“嗯”了一声。
“怎么这么可爱呢。”祁颂又忍不住夸,小心抬着她的下巴,轻柔又缠绵地吻她。
在一起好多年,还是过于心动。
她这般说着,郁落道“不是说有七年之痒么我们已经不止七年了。”
“我觉得七年之痒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说辞。”祁颂认真道,“不爱了、腻了、移情别恋了,大可坦率承认。非要怪罪于七年,仿佛情感无辜,全赖时间。”
郁落觉得她说这些话时正直诚恳得很让自己心动。
她轻揉祁颂的脑袋,闭眼笑起来“再亲亲我。”
也是这天,阿冉回来了。
她走在街边,迫不及待地想奔回家。兜里有点零钱,她数了数,打算在街边栗子店买一大袋炒栗子回去。
妈咪和妈妈都爱吃这个。
栗子还在锅里炒,静静等待出锅时,她听到店员们在闲聊娱乐圈八卦
“郁落竟然怀孕了,我还以为她和祁颂要一辈子过二人世界呢。”
“其实我以为她们不孕不育,迟早领养一个孩子。”
“哎,领养的哪比得上自己怀胎的亲呢一个说到底就是外人,养大后转头就能做白眼狼;另一个十月怀胎,血肉相连,那感情厚度完全比不了。”
“也是。如果能怀孕,谁还愿意去领养呢”
“说起来,我见过一个家庭。那ao迟迟没怀孕,就领养了个小孩,后来竟然怀上了。领养的小孩处境瞬间变得尴尬,我每次去他们家,都看到那小孩可怜局促极了。”
“生一对双胞胎都没办法把水端平,总避免不了有偏爱的那个。更别提领养和亲生了”
栗子出锅,甜香醇厚,轻易能驱走深秋的寒凉。
店员将那大袋栗子递给阿冉,发现方才还满脸雀跃的小女孩此刻脸色煞白,眼尾泛起红来。
这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店员不由怜惜。
“怎么了小姑娘”
阿冉抬手擦了下脸颊不断淌落的泪,摇摇头,边吸鼻子边将手里的钱胡乱塞给店员,拎了袋子就转身快步离开。
店员数了数钱,朝那小姑娘的背影喊道“小姑娘,多了十块啊”
阿冉指纹解锁了家门,站在玄关。
她打开鞋柜想要拿出自己的拖鞋,目光落在鞋柜里仍未拆掉防尘包装的,崭新的婴儿鞋。
桃子图案的,很可爱。
客厅里正播放着祁颂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将阿冉本就几不可闻的动静彻底掩过。
郁落在和陈姐打电话“嗯,大名叫郁风,小名叫桃桃”
“郁风”阿冉慢半拍地呢喃。
陌生的酸涩里,她因泪意而有点耳鸣。
反应过来前,她已经承受不住地转身离开了家。
“妈咪”她茫然地在街头蹲下来。
来人间后,她感受过很多情绪。受伤的,不解的,快乐的,幸福的。
现在,她第一次体会到嫉妒。
而这是危险的恶魔。
“我大女儿的大名叫郁冉,也很好听。”
郁落后面的话没有被逃出家的阿冉听到。
阿冉在深夜匆匆回到家。
郁落挽着祁颂站起,清润的眼眸光亮柔软“阿冉,你回来了”
“嗯。”
阿冉被郁落抱进了怀里。
女人将她抱得很紧,是真的很想念她。
可是阿冉太稚嫩,也涉世太浅。第一次被嫉妒占据心神时,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和摆脱这种感受。
只想躲避。只想保留和守着过去最美好的记忆。
“啊,你刚回来又要离开么”
听她说又得走,郁落抱着她不放,语气有些失落和舍不得。
一旁祁颂也眉眼黯淡,“你这次离开了两个多月,下次又要去多久呢”
“我也不知道。”阿冉埋在郁落的颈窝,哽咽道,“我会尽早回来的。”
分明已经在回家前努力把泪流干了,现在仍忍不住要哭。
她曾是妈咪和妈妈最爱的孩子,想到这里,就觉得幸福又心酸。
等她哪天对此释怀,再回来陪伴郁落和祁颂吧。到那时,她甘愿做家里不被重视的那道影子。
阿冉回来短短十几分钟就又走了。
看着阿冉离去的背影,郁落总觉得心里空得慌。
惴惴不安,像血肉被剜了一块。
仿佛这就是此生最后一眼。
午夜梦回,她流泪醒来,被祁颂紧张地抱着哄。
“怎么了姐姐”
郁落在她怀里呜咽,半天止不住泪水,“好想阿冉”
祁颂一顿,也跟着眼眶泛红。
她轻拍郁落的背,
压抑着心头的疼痛,温柔地说“阿冉会回来的,她只是有自己的责任。我们慢慢等她”
桃桃已经五个月了。
郁落在客厅里铺了瑜伽垫,慢慢做着拉伸运动。
祁颂在一旁陪她,生怕她哪个动作不慎,会伤到身体。
做完三组,郁落慵懒地躺着,浑身软得不想动了。
“我抱你去床上好不好”祁颂低头亲亲她,“这样躺着有点硬。”
郁落睫羽微抬,盯着眼前女人的面部轮廓。
祁颂早已不是十几岁时那稚嫩青涩的模样。她漂亮的眉眼蕴有成熟的风情,也因阅历而愈发坚韧和可靠。
却也和十几岁那时一般,总是对她体贴入微,小狗一样热情和炽烈。
郁落慢条斯理地勾住祁颂的后颈。
“五个月,好像可以做”她的唇瓣贴上祁颂的耳朵,气声暧昧。
祁颂微怔。
她目光下移,落在女人刚运动后蕴着绯色的脸颊,和微张的嫣红唇瓣。
喉咙不自觉微动了一下。
“我担心”她的目光继续往下,分明被勾得胸口发热,嘴里却犹在胡乱说些犹豫的话。
郁落轻易把她看透。
故意轻喘了一声,牵着祁颂的手往下带,“进来担心。”
桃桃八个月时,郁落挺着滚圆的孕肚,行走已经不便了。
祁颂每天给她按摩四肢,看她难受的样子,自己总忍不住背地里心疼得悄悄哭。
被郁落抓到了一次。
“啧,可怜巴巴的。”郁落勾勾手指把人喊过来,熟练地揉揉脑袋、挠挠下巴。
垂首,在祁颂泛红的眼尾轻吻一下。
想到什么,她温柔笑道“很多年前,我频繁生病,你也总是背过身去装作忙碌,实际自己偷偷掉泪珠子。”
那时祁颂总担心她会一病不起。
她自己也觉得会短寿。
没想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她仍安稳地活着。并且摆脱了“致香因子”,活得更加健康而放松。
然而,她渐渐发现其实只有自己放松。
连续三次她半夜醒来,看见月光下,祁颂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难掩忧郁和恐慌。
“我没事,就是做噩梦了。”祁颂总是这样说。
具体做了什么梦,却一字不肯透露。
郁落大概能猜出来。
无非是无非是梦到她生孩子那天没能顺利下病床。
郁落不知该如何缓解祁颂的这份情绪。她只能越过生育的环节,多和祁颂聊以后的事。
比如桃桃和阿冉会不会喜欢对方,是闹一些可爱的小矛盾,还是彼此依赖。她们要如何做好平衡,让两个孩子都平等地感受到被爱。
比如对于桃桃以后的家长会,
郁落霸道且任性地宣布,必须全部都由她来开。当时祁颂忍俊不禁,郁落清晰看到她眼里松动的愉悦。
“不和你抢,都给你开。”祁颂柔声答应。
比如等孩子们长大后,她们去哪里养老。
“就在b市吧。”祁颂说,“方便你在戏剧学院当老师。”
“真是一群幸福的小孩儿。”她正在说郁落未来的学生,“有这么出色又温柔的老师。”
郁落笑道“当年你进圈,我可是手把手给你开小灶。”
“也是。”祁颂得意起来,“谁能有我幸福。”
她们在这种满怀期待的讨论里,情绪都日渐昂扬起来。
时光流淌得飞快,到了临近生产的日子。
郁落提前住进了医院。
祁颂已经很久没来过医院。自从郁落当年在医院昏迷一个月不醒、她在等待中受尽磋磨,从此格外讨厌医院。
这里有太多不幸。
闻着消毒水味,她忽地有些发抖,腿脚也绵软。近几个月来,被郁落安抚下去的噩梦的余音也再度缠上她。
可是,她必须坚强起来,用最稳定和饱满的情绪鼓励郁落。
祁颂看了眼自己冒冷汗的手心,胡乱用纸巾擦了擦,深呼吸一口气。
明天是郁落的预产期。按照郁落目前的情况,应该会如期生产。
“别担心呀,祁老师。”
医生安慰道,“郁老师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健康,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孕妇都好,明天肯定会很顺利的。”
祁颂这才发现自己的唇在抖。
她吞咽了一下,艰难地点点头。
回到病房里,便见郁落有些依赖地朝她伸出手。
祁颂几步走过去,牵住她。
“感觉还好么”祁颂柔声问。
她将自己的演技发挥到极致,惶恐压在心底,只带给郁落一种沉稳可靠的安全感。
郁落眨了眨眼,轻松地笑起来“挺好的。”
“就是有点困了”她轻轻打了个哈欠。
“睡吧,我在一旁陪着你呢。”祁颂哄道。
“嗯。”
郁落缓缓阖眼。
这瞬间,祁颂的心莫名皱了下。
她赶在女人彻底闭上眼前急切地说“姐姐,我很爱你。”
郁落睫羽轻颤,睁开眼,温柔地回答了她“我也很爱你。”
她们对视,泪光里含笑,一如十几年前郁落捡祁颂回家的那天。
而这一年,她27岁,她31岁。
就记录到这里。
只记录到这里。
祁颂颤抖的笔尖骤顿,过于用力,在纸面上划出触目惊心的裂痕。
黑色字迹蜿蜒,被湿润的泪水洇开,墨迹变得朦胧。
往日种种,皆停顿在那一天那一刻,后面的内容再也无法继续回忆和记录下去。
祁颂缓缓合上手里的笔记本,就如同合上自己曾经全部的欢喜和幸福。
她站起身,唇瓣干燥,眼里只剩一种死寂的枯槁。
郁落逝世已经快一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