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江的节目拍了一个周。
结束已经是十一月底。
李羡回到连城。
诉讼程序已经启动,所有材料都是律师整理好的,由她提出。
这样可以让她少一些难堪。
婚前两人做过财产公证,李羡离开时也没拿什么,几乎不存在财产纠葛。
当初李传雄治病的钱是欠曾家的,转院、安排院长手术的人情,是欠孟恪的。
但至少她和他的联姻促成了君瑞这个合作项目,价值无法估量。
所以这些她不打算还了。
这桩不可能判离的案子的进展被有意压得很慢,按流程有调解程序,李羡全程没有参与。
毕竟缠绕进彼此的生活有一年时间,社交上无可避免地重叠,她刻意避开,这些人渐渐淡出了她的生活。
因为前段时间工作重心的偏移,领导近期给李羡的工作任务大多数在摄影棚内,偶尔出个外景,不会超出连城的范围。
今天是来实验小学拍节目。
放学铃结束后,教学楼轻微骚动。不多时,开始有小孩结伴涌出来,个头不高,穿一身鼓鼓囊囊的棉服,头戴小黄帽。
像一群小萝卜。
节目拍摄结束,李羡和录音师、摄像师同事并排沿校内主干道向外走。
“刚才那句话应该也收进去了吧。”
“回头剪一下就好了。”
负责摄影的同事问李羡“李老师,下期政府牵线的特别节目是你出镜吗”
录音师说“企业家会谈这一期吗听说省长出镜,嘉宾应该是省级单位招引工作的重要目标吧。”
李羡说“我还没收到消息。”
“嚯,这么多车。”
李羡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出去。
他们来时学校门口还是空的,现在临时停满汽车,交叉口再往前也满满当当,交警在维持秩序。
几个小孩好奇他们的摄影收音设备,亦步亦趋跟了半路,忍不住凑过来问“叔叔阿姨,你们是拍短视频的吗”
“在抖音还是快手”
“你们拍了什么”
小孩说话像麻雀,叽叽喳喳。
“他们是拍节目的。”最边上的小女孩说。
李羡说对,我们是拍节目的,欢迎你们每周六下午四点半收看我们
这话是看着小女孩说的。别人都对摄影收音器材感兴趣,问这问那,只有她对李羡感兴趣。
圆鼻头,略微下垂的眼睛,这长相让李羡觉得眼熟。
门口围着许多翘首期待的家长。
李羡偏头,垂眼去看女孩胸前的校牌。
赵诗萌。
陈平的女儿。
李羡握住话筒的手指紧了紧。
包里装了几颗棒棒糖,她拿出来,分给小朋友们,交代他们赶紧
快点走,爸爸妈妈在外面等着呢。
即将临近校门,李羡的脚步愈发慢了下来。
她有种奇怪的预感,也许今天是陈平来接萌萌。
同时不大想面对这种预感。
“那个,我想去趟厕所你们先回车上吧,我马上过去。”
同事应声,李羡快步走向操场方向。
在洗手间待了会儿,她给同事发短信,说自己有点事,叫他们不要等自己。
校园里密密丛丛的小萝卜头渐渐变少。
李羡乘公交车回到台里,刚才一起出外景的同事过来,交给她一盒橘子。
同事“刚才在小学门口,一个大姐给的,说是你的粉丝。”
李羡撑手托腮,盯着静静躺在塑料盒里的小橘子,仿佛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下班后和沈夏一起回到她的出租屋,一个晚餐想吃火鸡面,一个想要吃部队锅,索性全都煮了。
关灯拉窗帘,打开投影仪,两人抱着热腾腾的小锅看电影。
沈夏将电影暂停,去了趟厕所,回来时说“洗面奶用完了,记得提醒我明天去便利店买一支。”
“我来买吧。”李羡点击屏幕暂停按钮,电影继续。
“其实我之前囤过一些。”她叹气,“出来之前全都忘记了。”
沈夏愣了一下,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能叫他还给你吗”
李羡幽幽“不行。那我多没面子。”
沈夏
“话说你们现在应该还不是离婚状态吧,要等判决下来。但是这个判决又很难成立。”
李羡夹了块午餐肉,认真地盯着电影画面,“听说第二次起诉更容易被判离。如果有感情破裂的证据。”
沈夏没说话,将脸埋在碗前,带着两分探究观察她。
李羡淡定得像是在聊别人的故事。
沈夏大口吃面。
一阵猛地咳嗽。
“小口吃啦。”李羡扭头看向被辣得涕泪横流的沈夏,正好在玩手机,先将镜头对准她,连拍几张丑照,才起身去给她拿水。
“删咳咳咳、删掉李羡羡咳咳咳”
沈夏跪地起身,边咳边追,哪怕不喝水也要抢到李羡的手机,逼她将丑照删掉。
十分感人的画面。
“我删我删。”李羡怕了沈夏乐,将纯净水塞到她怀里,躲到一边,将相册里的照片删掉,举给她看,“全都删掉了。”
“怎么这么爽快。”沈夏狐疑。
她灌了口冰水,凑近确认。
“真的没”
话音未落,李羡手里一空,手机被沈夏夺走,“我知道你有云盘备份”
李羡无奈,“我很久没用过云盘了。”
沈夏三两步踩上沙发靠背,翻出云盘软件,跳过开屏广告。
看到里面的相片,她愣住。
李羡回到吃饭的矮几前,察觉她的异样,“怎么了”
“没什么。”沈夏说,扶墙从沙发上踏下来,将她的手机放回桌上,拆开一旁的盒装橘子,“没我的丑照,还挺意外的。”
今晚看的是喜剧电影,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碰到喜欢的台词,李羡顺手想要拍下来,进入手机桌面,顿了下神,鬼使神差打开云盘a。
之前开了自动同步,但是有大半年没点进来了,同步并不及时。
刚才沈夏点开,它多了几张近期的照片同步。
李羡捺着屏幕向下翻了翻。
几张春天在花园拍的夜景相片,海棠招展秾丽。没记错的话,那天还拍了许多张灯火通明的别墅。
后面果然是别墅照片。
然后镜头偏移。
几何线条的花园洋房背景,砖石外墙,走廊宽绰。
人物站在镜头右侧,身上是件深灰色大衣,高峻挺拔,像素模糊,隐在暗处的面庞更加深邃。
笑意渐渐淡去,李羡视线顿片刻,滑动手指,飞快地掠过这几张。
背景一转,变成卧室,镜头里只剩下一张熟睡的脸。
她微怔。
相片里的人侧着身子,头发散落满枕,脸颊一道淡淡的凹痕。
几分恬静可爱。
拍摄时间也是那晚。
显然并非她自己拍摄。
那个时间,也绝无第三个人的可能。
手机屏幕光线莹莹映照沉默脸庞,李羡愣了好一会儿了,沈夏推她,“干嘛呢”
李羡收敛目光,眼睫轻颤,“没什么。”
拂指退出a。
沈夏沉默片刻。
她刚才看到这里面的照片了。
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知道李羡会不会难过,又怕自己开口,她才真的难过。
沈夏捡起一颗橘子,试图转移注意力,“哎,有纸条哎。”
她展开附在橘子皮上的纸条。
“羡羡,你的节目我们都看啦,很优秀。最近过得好吗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字迹歪歪扭扭,沈夏借光,眯起眼睛,“谁啊你的粉丝”
李羡接过纸条,垂下眼睫,“是那里的住家阿姨。”
沈夏心里咯噔一声。
预感不妙。
某个点牵拉神经,自以为早已消化的情绪纷纷外涌,奔涌,起伏不定。
李羡尽力克制。
投影光线明暗错落,杂尘游动。
沈夏将电影的声音调小,“说说吧。这么大的事,你总是云淡风轻的。越掩饰越说明心里没过去。”
这段时间曾家的事她作为旁观者一直在关注,才得知孟家老头去世不久,李羡失魂落魄地从银江回来,说自己要离婚了。
李羡蜷腿,用手臂环住膝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幕戏的时间。
她开口讲了老爷子去世留下遗嘱的事。
沈夏讶异许久,“这遗嘱也太狠了原本这事还有余地,现在这怎么”
“你也觉得没得选。”李羡惆怅,“我大概明白老爷子的意思,他最看好孟恪,所以要求他走一条最保险的路,对他没有帮助的角色就会被替换掉。”
关于为什么这个订婚对象偏偏是曾现琼,李羡跟孟子玮求证过。
因为孟恪身份太特殊了,万一曝光,就是另一重震荡。他现在必须得到权龄的支持,权龄的外甥女曾现琼就是她支持的理由。
沈夏发现自己连咬牙切齿都没理由,只能窝火道“但是就因为这件事跟你分手,也太不近人情了。”
李羡摇头,“走诉讼这条路,就是没打算离婚,那边的婚约,他也不能不承认。”
沈夏惊讶,“他没放弃你。”
李羡抬起眼睛看她,“暂时没有放弃。”
沈夏犹豫片刻,梳理思路,“这只是权宜之计,迟早还是要面临选择,对吗”
“他的意思应该是到了某个时间点,那桩婚约会解除。”
沈夏说“可是你”
李羡忽爆发情绪“我要等多久等待的时间里,我在外人看来就是他的前妻。有结婚证却只能做情人”
这话是毫不留情的控诉,可沈夏觉察到一缕别样情绪。
总觉得如果只是这个理由,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斟酌中沉默了两分钟。
沈夏试探道“可是他现在好像不同意离婚。”
直接去民政局领张离婚证,不管是她还是他,面临的局面会明朗很多。
“嗯。”李羡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可能他这种人没有被分手的概念,只有他甩别人,没有别人甩他的道理。”
“那你们”
“我也不能怎么样,只有慢慢往后拖。反正感情对他来说是可以培养的,换谁都一样。等他哪天意识到这件事,说不定就直接通知我去领离婚证了。”
这话说得很轻,有种落花流水、春景惨败的凄凉。
沈夏看着李羡,目光柔软,近乎母亲式的怜悯。
李羡坚持构筑的城防还是破开一道口子。
“夏夏。”才只唤了一声,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的鼻尖已经酸了,接下来的话就拖着哭腔,“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为什么。”
像一块结痂,已经快要愈合了,可是伤口发痒。
明知抓破鲜血会再次外涌,还是这么做了。
沈夏听得鼻酸,心头跟着发颤。
“我一直觉得我们只是差了点时间。差了点时间,差了点运气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为什么。”
曾达如的身份,老爷子车祸和遗嘱,如果事情没有全部在短短的两个月内爆发的话,也许她和孟恪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难堪。
沈夏
将她抱住,按住她颤抖的肩膀,“羡羡,其实这么大的事,你一直不声不吭,我都快吓死了。哭吧,大哭一场,才是真的准备向前走了。
这是李羡分手之后第一次掉眼泪。
哭相比被火鸡面辣呛的沈夏还丑。
哭得这么厉害,是因为心知肚明,差的不是时间,不是机遇。
是全然无法交换的信仰。
泪水流到最后,带着太阳穴的胀痛。痛觉过境,积久的情绪被燃烧殆尽。
李羡与沈夏一同收拾掉吃剩的残余,打扫厨房、准备明天的早餐、换衣洗漱。
做完这一切,她躺进被窝。
领导发消息过来,问她能不能参加政府牵线的特别节目。
看到嘉宾名单,她婉拒。
李羡这夜睡得很沉。
旧的肌理刮破,伤口虽然狼狈,总会有新的生出来。
这是人体的自我修复的本能。
朋友之间喝茶喝酒打球是常态。
孟恪最近没什么时间兴趣做这些。
作为朋友之一,彭润知道这不止因为年底生意忙,也有些私人原因。
这样隐秘的私事,圈子里一向讳莫如深,不会轻易透露。
偶尔喝多了,碰见知根知底的,聊上两句。
比如对孟子玮。
她自从结婚,多了项酗酒的爱好,逢场必醉。
这次冷不丁想起李羡,吵着闹着问二嫂哪去了。
彭润将人弄到角落醒酒。
孟子玮得到的是在外流传的版本,即两个人已闹到离婚,她痛斥孟恪不近人情。
虽然她自己也做了这样的选择。
彭润跟孟恪打了声招呼,得到应允后,小心地跟她解释前因后果。
“没离婚那就好什么,是二嫂要离婚”
孟子玮得到解释,情绪并没有比一开始愉快。
这事彭润也刚得知不久,我也觉得很意外。除非二嫂是真正适合政治联姻的狠手,这么久没有对二哥产生任何感情。”
孟子玮摇头,“不会。”
“这就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既然有感情,她为什么不接受这个解决方案。
孟子玮抱住手臂,沉吟片刻,“我好像懂又不太懂。”
彭润“你家老爷子这手够狠的,逼得人必须破釜沉舟。”
用股权分配要挟新的婚约,这手太狠了。
“好像也不能怪爷爷。二哥身份”
“什么”
孟子玮犹豫了一下,摇头“没什么。”
看来二哥没跟彭润提过这重原因,他不知道二哥为什么非要跟现琼扯上关系。
子玮之前从父母那里偷听到原因,上次二嫂来问,她已经跟她说过了。
“你说这事有解吗,二哥不会真同意离婚吧”
“政治联姻这点,我觉得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可、可他又不是不喜欢二嫂。”
彭润扭头看她,眼神深沉,“他跟你我不一样,不是有那么点喜欢,就必须要得到。”
好比有些人经历打击,会酗烟酗酒堕落人间。孟恪身上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时刻。
他对人生有自己的掌控欲与理性态度。
这件事到底怎么选,没人能做得了他的主。
“什么意思你是说他准备答应离婚”孟子玮气鼓鼓翻身。
“既然嫂子不愿意,对二哥来说。”彭润懒声,“不去勉强,也是一种仁慈。”
孟子玮恨得牙痒痒,找不到发泄口。
彭润一副你还小,你不懂的模样,“妹妹,世界上不是只有感情这东西。你知道什么是负责吗人这辈子只对自己负责。”
孟子玮却使劲摇头,她说你记不记得去年你过生日,你过生日那天。
彭润问怎么了。
孟子玮没有说出口。
那天大家都聚在游艇上,她偶然间拿到孟恪解锁的手机,恶作剧心理作祟,准备发一条朋友圈。
但她意外地看到一张仅自己可见的照片。
是她之前传给他的李羡在台里晚会的主持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