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年,三月廿八。
是日,喜鹊登枝,惠风和畅。
百年望族颍川陈氏宅前,宾客盈门,华服贵族谈笑风生。
曾因旧怨已十余年不相往来的南阳晏氏及颍川陈氏一改对立,结儿女姻亲。今日是晏氏前来迎亲的日子,阳翟城中万人空巷,皆来目睹这盛事。
人群喧嚣,皆赞这金玉良缘。
晏、陈皆是望族,浩大权势下,联姻的新人姓甚名谁反而不重要。
“晏氏长公子”、“晏书珩”在阿姒看来与旁人并无甚差别,只是一个称谓、一次宴上偶然的意外。想必“陈姒月”三个字在那位晏长公子心中,也是如此。
她像个过客,身穿嫁衣,毫无波澜地在侍婢搀扶下出门。
那个清润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留心台阶。”
霎时间,华贵却死气沉沉的空气涌动,荡起一道微弱的风。
这声音真好听,静止的画变得生动,“晏书珩”这三个字亦开始具象。
对这桩婚事,阿姒颇满意。
比如两族权势相当。
再比如他的清俊容貌和这幅好嗓音,和如玉君子的美名。
这本就是利益联姻,她也不曾抱着寻求真情的目的,越是浮于表面的计量和权衡,越让人觉得踏实。
阿姒姿态端雅地伸出手。
“有劳郎君。”
温雅的世家长公子贴心地扶她上马车,颍川陈氏的旗帜迎风飘展,同南阳晏氏迎亲的车队汇成蜿蜒长龙。
颍川到南阳,不算远。
行路时,阿姒鲜少露面,偶尔出来,也按礼制盖着红绸。
第一日,她外出透气。
沉稳的步声在身后响起,那个嗓音清越的郎君温声询问。
“盖着红绸,可会闷”
红绸下沉默一阵,似在矜持。
稍许,柔婉动听的嗓音穿过红绸“谢郎君关心。但按礼制,礼成前,新嫁娘不得露面,新人更不得见面。”
温软嗓音里残存几分少女不谙世事的羞怯,但语气却一板一眼的。
晏书珩笑了笑。
“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但少女仍旧不敢逾矩,保持着合宜的距离,略一福身,走回马车。
晏书珩转身,温柔的眼眸中映着她的背影。女郎行止落落大方,连裙摆摇曳的拂动都透着端雅和克制。
这是被世家规训出来的端方。
美好,但千篇一律。
护卫在旁感慨“少夫人不愧是名门闺秀,和长公子真像”
“很像”
晏书珩眉梢挑起愉悦的弧度,眼眸温柔,却透着寒潭水般的冷静。
护卫读不懂他眼神,自点头不迭“长公子和少夫人皆出自望族,是人中龙凤,行止端方,十分般配。”
晏书珩又是和煦轻笑。
“的确般配。”
其实,他与她并无不同,都是被世家规训后长成的花木,枝桠皆照着特定姿态生长的枝桠,美好而死板。
般配,但也仅限于般配。
马车内。
阿姒一改端庄,像个大懒猫,百无聊赖地以手支颐“我适才可像个闺秀”
侍婢笑道“女郎本就是望族闺秀,如今刻意苦练礼仪,行止更为端方,晏长公子必定对女郎更加上心。”
阿姒把玩着红绸。
十岁前,她与父亲在外隐居,回族中六年,对于世家依旧不大懂。
原来,世家中的郎君女郎们都喜欢规矩端方但死气沉沉的人。
真是无趣
但阿姒并不失落。
她主动与晏氏联姻,是另有所图。
话要说回几个月前
彼时朝中暗流涌动,殷氏虎视眈眈,陈晏两家恢复往来。
去岁秋前,颍川子弟前往南阳游玩,阿姒不曾同去。独留颍川时,族中发生一些事情,阿姒因此偶然得知两个惊人的真相原来她是姑母的孩子,且阿姐和姑母的死与殷家人有关。
阿姒改了主意。
她追上去南阳的队伍,以陈氏长房次女陈姒月的身份列席宴会。
本想观望,但殷氏众人也来了。
殷家人实在嚣张,甚至让人在她酒中下药。他们本欲让她和晏一郎有肌肤之亲,从而破坏和晏长公子的联姻。
阿姒察觉后,将计就计,借晏十娘拉晏书珩下水
她中药后,被困在一处厢房,是晏书珩来救她。事后众人查知是殷氏所为,晏氏面上粉饰太平,道年轻子弟调皮,暗地里却开始疏远殷家。
回到颍川,阿姒又借九郎之口说服几位族叔在朝中进一步离间晏殷两家。又有她中药后被晏书珩所救一事,本就有意联姻的陈晏两族由此结亲。
只细数来,在南阳时,她和晏书珩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回。
他们其实只是见过几次的陌生人。
但阿姒不在意。
晏十娘说,她的长兄晏书珩是真君子,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救她,还顾及她的清誉娶她。
为了“弥补”对他的利用,为了在朝中艰难前行的爹爹、为了与她同母异父的太子表兄,更为了殒于宫闱的阿姐和姑母,她会好好维系这段联姻。
不就是做戏装端方嘛,她在行。
其后整整十日,直至大婚礼成,阿姒都维持着闺秀姿仪。
晏氏众人皆对她赞不绝口,称她有当年陈皇后端雅娴淑的风范。
大婚礼成,她成了晏氏少夫人。
水榭外,侍婢训练有素,喜庆的贺词都显得毫无生气。
“恭贺长公子新婚。”
阿姒急忙坐直,拾起罗扇遮面,戴上她世家贵女的面具。
青年连步声听来都温雅从容
。
不愧是少时便名满洛阳、被誉为谪仙再世的世家长公子。
婚服袍角停落眼前,满室红烛的照映下,覆落在阿姒身前的阴影变得缠绵,分明没有触感,却也像温柔的轻抚。
但阿姒知道,这是假象。
他们都不熟,有什么可缠绵的
青年微凉的手碰到阿姒的。
阿姒下意识往回缩了下,想甩开他,惦记着闺秀之仪又继续端着。
晏书珩轻笑“你不累么”
阿姒也不知他是否意有所指,整整演了十日,的确有些累。
但她做戏是另有所图,而非为了讨好谁,因此阿姒只把此事当成一个难关,胜负欲让她虽感觉累但仍不屈不挠。
她笑不露齿道“按礼制,郎君未归时,新妇不得却扇。”
上方青年轻叹了一声。
随即他轻拨罗扇,替阿姒卸下这层架子“现在你可以放松了。”
不得不说,她这位夫婿倒是很善解人意,阿姒由衷道“多谢郎君。”
对她的客气知礼,晏书珩似已习惯,他淡然撩袍,在她身侧落座。
两人隔了一掌距离。
他婚服宽大的袖摆软云似的堆叠在榻边,与阿姒的袖摆叠在一起。
缠缠绵绵、若即若离。
太近了。
虽只是袖摆相连,却如肌肤相贴。
阿姒倏地立起。
她把紧张掩饰起来,融入刻意伪装的姿态中“郎君,当饮合卺酒了。”
晏书珩接过酒,一人一饮而尽。
饮完酒,才最难为情。
阿姒立也不是,坐也不是。
站着显得太拘谨,坐下的话他会不会顺势继续下一步
下一步,好像是圆房
毕竟才十六岁,阿姒做戏的功夫败给了本能的恐惧。
晏书珩比她想象中的要细心,笑意和煦道“这几日辛苦你,后方有浴池,已备热汤,不妨舒缓舒缓筋骨。”
阿姒如蒙大赦。
她不露声色拾起即将掉落的“闺秀面具”,颔首谦让“其实这几日来,郎君比我辛苦,要沐浴解乏,也应当你先来。”
晏书珩温和说不必客套。
阿姒便不再推脱。
管它谁先谁后,不一起就行。面对面坐着实在太难堪。
晏书珩看着那片规矩的裙角消失帘后,唇畔惯有的微笑敛起。
他环视着喜庆而暧昧的洞房,视线最后落在一对龙凤喜烛上,火光映在青年生来多情的眼眸中,他目光温柔平和,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烛台炸开一朵灯花,那一瞬的意外,反倒格外绚烂。
青年平静的眸中茫然一闪而逝。
他最终还是到了联姻这一步,没有陈氏,也会有殷氏、李氏、郑氏,世家之中每个人皆如此走来。
无一例外。
今夜,便是他的往后余生。
好在他的新娘子是他自己选择的,她虽被约束得了无生气,但有一双灵动澄澈的眼眸,可见骨子里不谙世事,虽无趣,至少能省去很多事。
如此已难能可贵。
这一沐浴,阿姒拖了许久。
直到水渐凉,若再不出去,晏书珩和外头的侍婢恐怕会以为她淹死在池中时,才视死如归地起身。
许是为了促成新人欢好,身上的绛色中衣料子薄如蝉翼,襟口开得有些大,她一垂眼,自己都害羞了。
但唇畔又不由自主上扬。
她可真是无一处不美丽,连她自己都被自己迷住了。
只是,今夜
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阿姒便发愁,她拢紧襟口,尽量把那将将溢出来的春色缩回规矩的皮囊下。
回到卧房,晏书珩亦换了身中衣,他应当是在别处沐浴过。
本想借着他沐浴时再拖延拖延,最好直接装作累得睡过去,可现在这般,逃也逃不掉了,阿姒暗自咬牙。
横竖他温文清雅,是有口皆碑的正人君子,生得也好看,声音也好听。
她也不亏。
这般想,阿姒步履坚定不少。
听到步声,晏书珩温和抬眼,对她绽出一个温煦如春却客套的笑。
“时辰不早,是时候安寝了。”
阿姒点点头,落座榻边。
教导她礼仪的仆妇说过,大婚之夜,新妇越含蓄,新郎越喜欢。正好她也害羞,索性不再掩饰。
阿姒低垂眼帘,纤长的长睫似蝴蝶停落,白皙面颊因红裳照映泛起淡霞,真应了那句“人比花娇”,任人采撷般。
身前慢慢暗下。
宛若有一片云轻飘而来。
晏书珩的影子落在阿姒胸口,好像要钻入,阿姒心口蓦地一跳。
他修长的手伸出,漂亮的手指白玉箫管一样,应当是打算来解她衣襟。
适才打好的算盘乱了。
他的手要触上时,阿姒懵然一抖。
青年得体地收回手“今日诸礼繁多,我亦疲倦,不若先歇下。”
阿姒不再推脱,顺势道“郎君实在辛苦,那便早些安寝。”
她爬到里侧,几乎贴着墙。
晏书珩什么也没说,躺在外侧,两人之间还能容得下两三个人。
红罗帐落下,帐内圈出一个小世界。
两人闭着眼,各想各的事。
阿姒刚十六,晏书珩也才及冠,说起来两人都还是年轻。虽不知他过往如何,但她这是头一次与男子同踏。
她躺得笔直,双手交叠腹处。
姿态优雅得体,恐怕连教习礼仪的仆妇见了,都得夸一声好。
但阿姒却觉得,她像一条死鱼。
那便当一条死鱼吧。
如此想着,她慢慢放松身子。
身侧青年忽地起身。
“你要”
他话还未能出口,阿姒紧绷的弦已乱,一个鲤鱼打挺弹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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