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耳罩是她人所赠,走到楼下单元铁门的时候,付汀梨踏上两级阶梯。
又转身回头嘱咐,
“只是借你,要还的啊,别人送的礼物,转赠不太礼貌。”
孔黎鸢站在阶梯下,在昏黄灯光里望着她笑。仿佛她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似的,
“看来你是不打算邀请我上去了”
单元楼下的声控灯似乎是坏了。付汀梨在台阶上跺了两下脚也没反应。她干脆认命,指了指头顶的一片漆黑,
“这里的声控灯好像坏了,我住那层的楼道灯也坏了,你跟着我摸黑爬上六楼看我掏钥匙掏半天有什么好处”
她住的公寓属于老式单元楼,设施老旧,单元门下延出一截短檐,用处不大,平日里倒没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
而此刻,却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不由分说地隔断出两个世界。
靠的是灯,两个灯。
罩住孔黎鸢的是尚且算通亮的路灯,捆住付汀梨的是这截短檐下廉价的声控灯。
付汀梨以为自己尚且算敞亮,哪怕状况窘迫,也一直憋着一口气,没让自己在任何人面前显露丧气姿态。
但只这样两个灯,便让她突然无法忍受。她要怎么忍受,孔黎鸢真的去到她只有二十平米的出租屋
“那我就不上去了。”
良久,孔黎鸢给出回答。却又站在台阶下直盯着她,冷静地说,
“你自己上去把灯打开吧,我怕你穿拖鞋摸着黑中途摔了没人给你打救护车,总得有个信号。”
付汀梨摸钥匙的手一顿。这个女人总是有本事把她激得咬牙切齿,
“救护车太贵,坐不起。”
“那正好。”孔黎鸢给出一个无足轻重的笑,“我有车。”
付汀梨一口气被憋回去,刚想反驳,却又听到一声极为细微的叹息。
像空气中快要爆炸的微尘全都在一瞬间被吸附,缩进一团涟涟积雨云里,然后被一场稀里哗啦的雨带走。
而孔黎鸢的声音,却是这场雨带不走的云层,
“快上去吧,我看着你灯亮了就走。”
她如果是云,就是一团不讲道理的云,总是飘来飘去,一切都无关痛痒。
付汀梨选择背对这团云。
终于摸索出钥匙开门,手指摸到铁门的冰凉,好似已经触到出租屋里的冰凉。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孔老师,要不今天这顿汉堡就算两清了吧。”
“我不太会坑人,扔一还百太占便宜了,不太好。”
她站在漆黑里自言自语,背对着孔黎鸢,不知道孔黎鸢是什么表情,也摸不准孔黎鸢的反应。
孔黎鸢没有说话。
就在她以为孔黎鸢不会回答时,孔黎鸢却回答了,
“再说吧,耳罩明天还你。”
模糊到难以分辨的语气,错乱的两句话,被合在一句话里。
以至于付汀梨无法分清,这两句话,到底哪句是给她的回答。
但她爬上六楼,摸黑扯住门把手将门压紧,用先反转一圈才能顺畅转动的钥匙,打开出租屋门后。
第一件事还是把灯按开。
出于对光线的敏感,她从小对房间灯光的要求就极高,受不了太暗的环境,会让她觉得一切都死气沉沉,但她偏要所有生活在她身边的事物都活着。
搬到出租屋后的第一件事,也是花了十三块钱,用着自己用不太利索的网购软件,买了一个三十瓦的灯泡。
所以她的出租屋,虽然拥挤狭小,虽然寒冷空荡,虽然墙板薄隔音差,虽然邻居吵闹,虽然设备老旧。
但她庆幸,这会亮在她头顶的,是一个三十瓦的灯泡。
好像会让这一切变得好受一些。
尽管这光亮只有二十平米,至少她也是站在这光亮下,去瞥楼下的光景。
狭窄拥挤的小巷在夜里显得寂冷,她用冻僵的手扒开窗户,摇晃晦暗的路灯将楼下女人的影子拖长。
女人早已转身,往巷口走。付汀梨在楼上往外看,楼下像是一个顺着女人脚步、缓慢推进的长镜头。
黄绿光影交织,长巷里停放的是被搬出去的主人抛弃的老式摩托车,和风吹雨淋的、连链条都掉落的自行车。
巷口,停放着的,是一辆纯白配色的车,车内温暖,车型流畅优雅,如同一团云,驻足在这样狭窄的巷口外。
巷里巷外,已经是一个悖论。
连三十瓦灯泡都无法照亮的悖论。付汀梨宁愿自己的视力并没有这样好。
她关上窗,又瞥到对面遥远的繁华景象,给自己烧了盆热水洗脸泡脚,热水浸透双脚,她又觉得好受一些。
果然天气冷暖最影响情绪。
双手往外套兜里一掏,摸到了个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张,光面材质。
她知道这是什么。
刚热乎的手指还有些僵硬,她有些费劲地掏出来,这是一张贴纸。
孔黎鸢的半身像,孔黎鸢在滑雪。
在孔黎鸢将她的汉堡套餐扔掉之前,她拆包装没拆好,不小心撕了一张贴纸下来,当时不想起身去扔,便随手揣进兜里,想着遇着垃圾桶才扔。
可看到孔黎鸢与满屏的贴纸对峙,看到垃圾桶里满屏的贴纸后。
却再也没办法扔掉她手里这张。
现在总该扔了吧
她想着,却又发现垃圾桶被她放在窗口。
还是在她够不着的地方,因为在泡脚,挪不动道。
于是又把皱皱巴巴的贴纸抚得平整,随意地放在桌边。
然后发现,那里还放着飞鸟雕塑、项链和手套。
三十瓦的灯泡突然闪了一下,像是眯了一下眼,然后粗略给她估算
这个二十平米的空间里,竟然有五十分之一的区域,不属于她自己。
而属于巷外的世界。
剧组拍摄已然进入正轨,关于雕塑的部分也被安排进每天的拍摄日程。
付汀梨每天守在现场,随叫随到。
如同李维丽所说,这个活虽然不算纯摆设,但也确实没有圈内人能看得起。
原因有两个。
一是这就不算是“指导”的活,只是盯着,有什么问题就提出,有什么活就干,没什么问题就下班。工资的确不高,一天一百五,在上海只能算杯水车薪。
二是剧组的女主演的确专业,对雕塑技法的掌握基本没什么问题,电影要求的大量手部特写方面也是亲身上阵,没让她这个替补“手替”上场。
遇到的都是一些细节问题。
例如在拍摄泥塑部分时,用的泥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刚开始道具组加水加太多,导致拍摄出来的镜头显得泥很软,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她才上手把泥调好。然后粘着一手泥,去看镜头里的孔黎鸢。
演员似乎从来都是一个神奇的物种。无论私下是什么样,到了镜头里,她就是角色,就可以是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孔黎鸢就是如此。
剧情拍摄完毕,孔黎鸢瞬间收回在镜头里倔强倨傲的表情,并朝搭戏的演员笑,表情柔和。
说,“辛苦了。”
这时候的孔黎鸢,一点也没有那种模糊遥远的表情。
她宽容大度,待人真诚善良。
遇到剧组的任何一个人都尊称为老师,会因为天冷买咖啡给场务,会说自己闻不惯烟味然后礼貌地转移阵地。
付汀梨已经通过其他人得知她们认识的孔黎鸢总是平和礼貌,没什么脾气,但的确是不抽烟也闻不惯任何烟味。
可孔黎鸢分明会抽烟。
在加州时,会恶劣地朝她脸上吐出长而肆意的白雾,还会随性地穿着大两码的马丁靴,在公路上拖来拖去,会在敞开的车里伸出双手大笑,更会轻轻掐握住她脆弱的脖颈,然后在她受不住大喘着气时,撑着手肘笑着看她,然后同她接吻,直到她的眼眶变得湿润,才宽容大方地渡气给她。
在上海时,也会唯独把她手里的汉堡扔掉,靠在车边,抽着一支廉价的红酒爆珠烟,在烟雾里朝她笑,然后和她说,
“你头发乱了。”
这个女人像个矛盾而疯狂的多面体,始终是朦胧遥远的。
让人无法分辨,到底她的哪一面是真实的,哪一面又是虚假的。
付汀梨收回视线。
转身就走,洗完手回来,她忙着在手机上记录今天的拍摄情况,虽然闻英秀没有做出这样的要求。
但毕竟是工作,她还是将每天关于雕塑方面的拍摄情况,整理成文档发给对方审核。
片场人多路杂,许是低头走路整理文档,便没注意迎面走来一个人,也没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就停在她面前。
于是低着的头撞到那人的胸口。
她头没撞着,还没来得及抬头。头顶女人却是发出一声闷哼。
她慌乱抬头,头顶的太阳有些刺眼。视线只能悬在女人的下半张脸。
那里有不厚不薄,线条流畅,却特别引人注目的唇。
而唇的主人将她扶稳。
然后低头望她,是一声近在咫尺、却又模糊不清的叹息,
“你在梦游吗付老师。”
像光圈下晕开的慢镜头,唇的主人轻轻把耳罩戴到了她耳朵上。
掠过耳边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抚过她的头发,
“走路小心点。”
这时,嘈杂声里有人喊一句“孔老师导演喊你”。付汀梨终于反应过来,谨慎地退后一步,笑着说,
“谢谢孔老师。”
孔黎鸢盯她一会,应下那边的呼喊,慢条斯理地笑一下,转身往导演那边走去。
付汀梨缓一口气,一阵风刮过,随意挽在脑后的发有几缕散落下来,飘在耳廓,那处皮肤似乎还遗留着女人指尖的体温,惹得人发痒、发热。
像加州随心所欲的风,偏偏在这一秒掠过上海。
让三十瓦灯泡亮光下,五十分之一的区域突然戳破密封世界的薄膜,让什么灼烫强烈的东西涨了出来。
涌到她们之间,冲撞着她极为敏感的神经末梢。
以至于,当付汀梨抬头,再望到那个笑得含情而温和的女人时。
她突然很想问
孔黎鸢,曾经在你腰间停留过的那只红色飞鸟,现在还会在那里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