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汀梨发现自己走了神。
直到夏悦凑到她面前,朝她挥了挥手,“付老师你”
好像在欲言又止。
付汀梨惊醒,扯下自己头上戴着的耳罩。
与夏悦对视一眼,视线转到孔黎鸢刚刚还给她的耳罩上。
“不好意思啊小夏老师。”她有些抱歉,“未经你的同意,就把你送给我的耳罩借给孔老师了。”
“这都是小事啦。”夏悦慷慨摆手,“我都已经送给你了诶怎么还会在意你把你自己的东西借给谁”
“那你刚刚盯着我”付汀梨在脸上虚画一圈,“一脸这样的表情”
“啊”夏悦嘻嘻一笑,“是想问付老师的耳罩,怎么会在孔老师这里。”
“因为我昨天借给孔老师了”付汀梨回答,却又顿住。
“对啊”夏悦凑过来,眼里闪着兴冲冲的光,
“明明昨天我和你一起下班的时候还看到你戴着走的嘛,怎么又在后来借给孔老师了呢”
“你们是不是昨天晚上偷偷”
“没有偷偷,只是偶然”付汀梨截断夏悦的话。
她自己也用上了感叹号。不过感叹号的语气似乎让夏悦更能共情。夏悦乖乖点头,
“我知道惹”
付汀梨这才松弛地笑笑。
夏悦又凑到她耳边,用气音偷偷摸摸地说,
“听说孔老师不太喜欢占别人便宜,所以别人送她什么、借她什么,第二天都会收到她更贵重的还礼。”
“付老师也收到了吗”
“是吗”付汀梨有些意外。
回忆起加州那个抢自己衣服穿,又抢过她刚咬一口还剩下大块牛排的汉堡去继续吃,并且从来没想过“回礼”这个字眼的恶劣女人。
叹一口气,犹豫着说,“算是有吧。”
时间让人抓不住重点,过得像电影里辗转剪辑的快速镜头,纷乱地切换场景、天气、街道装饰和人们穿着。
过往梦里的加州,似乎被繁杂湿冷的上海盖得更厚,不会再轻易被戳破。
元旦来得很快。
从闻英秀工作室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像是挂上一个风情而绚烂的梦。光影喧闹,空气拥攘冷漠。
付汀梨时常去工作室,给闻英秀汇报整合拍摄情况。
闻英秀虽然嘴上说着自己没空,也相当嫌弃这种雕塑艺术给商业电影做嫁衣的事情。
但年过五十的她也比谁都要负责,每周一次汇报。和导演交流查看剧组用雕塑的状况时,眉头皱得比谁都深,但每次换地方,都要亲自运送、检查和修补。
付汀梨庆幸自己没犯什么错,也尊重闻英秀的要求。慢慢的,也被闻英秀接受一些她的做法,对她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下来。
某种程度上,闻英秀这种高要求高工作时长的挑剔,既是圈里人嫌麻烦嫌便宜不愿意干的原因,也是付汀梨的一次机会。
工作室附近多美术馆,径直走出来就是一条艺术街,街上遍布各种美术展览的宣传易拉宝和模型。
从这条街道走过去,就像回到另一个世界。
形形色色的、崇尚或者不崇尚美术的灵魂游荡其中,把上海壁垒分明的那条界限,踩成乱七八糟的开展和闭展日期。
付汀梨漫无目的地看这些日期,没有一个和她相关。
人们给艺术赋予的生存期限似乎很短,甚至是固定的。
大部分只从早上九点半至下午五点,七个半小时。
甚至不在她的休息时间内。
这么想着,莫名走了神,低头撞到一个人。
和她一样的姿态,大概三十岁出头,背着个双肩包,对着那些易拉宝瞪着眼睛,仔细研究,好像是把艺术的存活期限笨拙而诚恳地记在手里的笔记本上。
相撞之后,她吃痛地捂住头。
一抬眼,便看到和她相撞的女孩,正认真而好奇地和她对视,然后突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握拳。
饶是在这条街,多自由不羁的灵魂,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时也会有些好奇,也会小声地和好友嘟囔几句。
付汀梨愣了几秒,朝对方弯着眼睛笑,然后郑重其事地伸出手,与对方握着的拳轻碰了一下。
“你好。”
女孩盯了她好一会,才滞缓地眨了眨眼睛,又盯她的头。
似乎想伸手来摸,又在空中迟疑,最终还是轻轻触碰,
“你好你的头,也好。”
特殊面容,口齿不太清晰,反应滞缓,典型的唐氏综合征患者。
“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付汀梨被女孩摸她头的动作逗笑。
“真的吗”女孩瞪大眼睛。
“真的啊。”付汀梨认真点头,“而且好巧,你也喜欢看展”
“对。”女孩继续瞪着眼睛。
“她也喜欢。”
付汀梨眯了眯眼睛,她已经许久没有回忆起加州,但这次还是忍不住回忆自己在加州的那个好朋友,
“而且她还很喜欢雕塑,我也喜欢,所以我们是好朋友。”
“后来她成为了一个模特,把一些雕塑作品用自己的方式展示,很多人都喜欢她。”
女孩没有说话,继续看着她。
“你这是写的什么”付汀梨又耐心地问。
“我也喜欢喜欢雕塑。”女孩突然说,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过了好一会,冒出一句,
“所以,所以我们也是朋友吗”
付汀梨说,“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我们就是。”
女孩点点头,“那如果我们是朋友的话我就,就可以告诉你”
把本子往她面前一伸,“这是我想去看,看的展。”
风冷夜寒,人群熙攘。
付汀梨在限期的艺术生存期限里,交到一个新朋友。
她们头凑头地蹲在街头。
彼此中间不夹任何杂质,研究着她们所崇尚、所追逐的艺术。
新年伊始,偌大上海,还有另一道视线,掠过同样淡漠喧嚷的街景,静默而空白地投在对面杂志记者的脸上。
记者是个维族人,长相立体深邃,正笑着问孔黎鸢,
“孔老师,你觉得对一个演员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孔黎鸢平静地想原来她们笑起来,眼睛里真的藏着月亮。
她对记者笑笑,很流畅地答,
“热爱。至少对我来说,热爱就是新鲜感的来源,一定要有自己热爱的事物,不管是角色也好,还是单纯的爱好也好,才不会一个人看起来空洞游离”
记者听完答案,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一边点点头,“那孔老师一般闲下来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间隔许久。
以至于记录完上个问题的记者抬起头来,注意到孔黎鸢停顿了一两秒,才抬眼朝她笑笑,然后回答,
“不好意思我刚刚走神了。如果不工作的话,我应该也和大家都差不多,看看电影看看书啊,有更多时间的话就去游游泳”
孔黎鸢轻声细语地说着,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上扬着,语气也恰到好处,说出的答案挑不出什么问题。
但她又好像完全游离在这个场景外,疲倦而隐秘地看着有个和她认识一辈子的女人在回答记者的提问,平白无故生起不耐。
不是对这个记者,而是对这个她认识了一辈子的女人。
也许她该冷静地补充,比起看书游泳出去旅行,这个女人更喜欢搜集自然死亡的飞鸟标本,所以家里有个房间装着满墙的标本。
喜欢看电影,只不过是坐在这堆标本或者是说飞鸟尸体中间,冷眼旁观电影里生命的逝去。
但直到采访结束,她都没有这样说。因为她的经纪人建议她别这么说,和她说别做个特立独行的,会被人当成疯子。
虽然她不介意自己成为疯子,但她还是没说。
直到整理好材料的记者,笑着说,
“元旦快乐孔老师”
孔黎鸢看清记者偏浅褐色的眼,“你们那边也过元旦节吗”
“过啊,至少我们维族过嘛。”记者说着又有些怀疑,“反正我家里从小就过。”
看了一下时间,
“耶时间还早嘛,正好赶上我妈给我做的油果子”
然后鞠躬,
“孔老师辛苦了工作再忙也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嘛”
孔黎鸢站起来目送对方欢快离去,眼神深邃含笑,“辛苦了,我会好好过节的,节日快乐。”
直至记者离开。荣梧走上前来,盯着孔黎鸢睫毛细微的震动,
“孔老师,我们是直接回去吗”
孔黎鸢微微仰头,发蓝的光影淌过她的眼窝,她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等荣梧又问了一遍,才微微回过神来,声音轻得像一团散开的毛线,
“你不是说你妈妈让你今天早点回去吗,先回去过节吧,我自己开车回去就行了。”
荣梧愣了几秒。
身上手机突然振动一下。她打开,是孔黎鸢发过来的转账信息,一个偌大数字。
她忍住点开的冲动,去看孔黎鸢。
孔黎鸢却没有看她,只是懒懒地把亮着屏的手机收起来。
坐下来,仰靠在沙发椅上,没什么表情,或者是有表情的。
只是被晦蓝光影,以及透明玻璃窗外丰茂拥挤的新年街景,衬得有些恍惚。
整个人像个落寞的橱窗,仅仅装着一团游荡的空气。
孔黎鸢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收了吧,节日快乐,工作再忙也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
她把刚收到的祝福转赠给了她,像是她的生命根本无法承担如此平凡的祝愿。
新交的朋友要回去过元旦了,说是家里也做了暖乎乎的汤。
付汀梨松一口气。
不是她不愿意和新朋友相处,而是希望,她的新朋友不会像她,在这样的节日只能在街道游荡。
兴许是为了塑造冬日光景,风已经扑簌扑簌地刮起来了,还夹杂着些默默飘荡的雪花。
上海又下雪了。
付汀梨走在路上,给自己哈气暖手,面前围绕着一圈她吐出来的白气,让她感觉自己就像被一条在冰箱里冻过的麻袋套住。
她没往出租屋那边走。大抵是因为,三十瓦的灯泡只会将零星的节日回忆照得更透亮,直戳她的心窝子。
雪虽然稀薄,却能将过往的热闹冻住。
很随意往兜里一掏,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她在天降横财面前懵了神。
仔细摩挲,记忆还是跑了出来。
小时候贪玩走丢过几次,有一次过了一天一夜被找回来,饿得眼冒金星头昏脑花,小脸都瘪了下去。
乔丽潘一边骂她这么大了还不认路,可转眼第二天又在她每件外套里都装上钱,嘴里说着“至少再丢了还能吃顿饱饭”。
养成这样的习惯后,她反而没再走丢过。后来手机支付流行起来,她以为乔丽潘早已把这个习惯改掉。
谁知道,乔丽潘还是没改掉这个习惯。
她也好像,还是走丢了。
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好像掉在她眼睫上,融成了朦胧的泪花。
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个电话给乔丽潘,没打通,估计也忙得不可开交,都来不及想起今天是元旦节。
她发了条短信过去,让乔丽潘记得吃饭,至少吃点热乎的。
晃眼,自己面前却是陌生的街道,只能推门走进一家便利店。
任性地用一包烟和一个面包,拆开这张百元大钞。腆着脸皮向店员借了火,将不知品牌的烟点燃。
雪太大。她只能躲到一个广告牌下,光亮而模糊的光影淌到她脸上,淌到被她呛出来的白雾里。
她还是抽不惯,还是被呛得眼泪哗啦的。
冒着火星的半根烟被碾灭,扔进垃圾桶,缭绕的烟雾终于熄灭,被溅上雪水的帆布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
往广告牌外走了几步,却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
呼出一口冰冷的白气,用自己被冻得发红的手指,拨通商场管理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秒。
她仰头望着3d屏幕,眼睛被明亮的光线晃得有些发疼,迎着女人眼底遥不可及的美丽。
看着屏幕上熄掉的一个角落,跺了跺脚,用冻得有些发颤的声音,和商场管理说,
“你好,这里是你们商场的东1出口,这边的3d广告屏有一块板子坏了。”
又被冰凉的雪冻得咳嗽了一下,轻轻地说,
“对,是孔黎鸢。”
电话里的男声说着会处理之类的话。
挂断,付汀梨在广告牌下站了好一会,看到自己的鞋带胡乱地散开,低头去系。
有些狼狈地叼着面包袋,用冻得发红的手指系鞋带,发现自己正与两个背着画具、笑意盈盈的女生擦肩而过。
她们在与她擦身的那几秒钟里,笑着说,
“烦死了,怎么元旦过后就要考试啊。”
“你复习没”
“才不,今天不元旦吗,虽然过节没意思,但今天下雪了诶,而且我姐要回来,我要和她一起磨着我妈给我俩做夜宵”
两段不相关人生的短暂交集,一瞬间的擦肩而过,却足以将穿梭在街道的人群,都晕成细小的光点。
付汀梨在冰冷潮湿的地面蹲得脚麻,还是没能站起来。好像一起身,跟着她扑簌簌往下掉的,就不只是雪。
她手指被冻得有些使不上力,以至于费了好些劲,才将散乱的鞋带重新系成一个完整的蝴蝶结。
广告牌硕亮的灯光下,纯白雪花晶莹剔透,落到她的眼睫。
好像隔了几秒钟,又好像是遥远的几个世纪,冰冷才缓慢袭来。
雪花消融,融成模糊的视野,让她有些想揉眼睛。
她也的确去揉了。揉得满手发热,眼睛发酸。
再睁开眼。
头顶却变成黑色伞面,遮住飘摇的雪花,与视野一片恍惚的白形成鲜明对比。
先看到的,是扑簌簌从伞下往下滑的雪,是从街边流经的车灯。
像一幅迷离惆怅的画,在她视野里飘摇地舒展开来。
最后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混杂在风声里,一次轻到不能再轻的叹息,
“就这么嫌弃我送你的手套”
和女人清晰分明的声音,在寒风嘶吼声里凭空抓住她的脉搏,
“上海这么冷,一次也没见你戴过。”
付汀梨死咬着唇不说话,迅速低头,不抬头,也不起身。
孔黎鸢似乎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也没绕到她正前方来,只站在她身侧看她。
看她嘴里叼着的面包袋,看她在手里快被握瘪的烟盒。
看她在泛红眼圈里打转的泪。看得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给她撑伞。
伞外,有纷乱的脚步和雪。伞内,孔黎鸢看她的哭声,从捂住脸的手指缝隙里溢出。
“其实我应该问你为什么哭,也应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安慰你不要哭的。
但是我突然不知道该开口喊你什么,才是对的”
孔黎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却是一如既往的倦懒。
然后蹲下来,手指轻轻撇去落在她眼睫的雪,在模糊滚烫的冬天里,朝她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
“怎么哭成这样了啊你,不会是刚刚被我凶到了吧。”
在足以淹没城市的风雪里,所有游走在其中的生命都失真,虚化为平等微弱的杂乱黑洞。
惟有三十瓦灯泡下的五十分之一区域,在一次雪崩里凭空出现,无限涨大。
唯独,她找到了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