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天宫,武神殿内。
熹微晨光透过窗棂映入房内,照见满墙的刀戟弓弩,和简单利落的陈设。
隔着门扉,外面传来武神们交谈的动静,床榻上的乌发少武神缓缓起身,支起腿,扶额略有些痛苦地揉了揉。
好像做了个离奇的梦。
他梦见他在给赤水濯缨当狗。
没错。
真的是当狗。
就是那种她指哪儿他打哪儿,她说一他不会说二,谁敢伤她半分,他能追十里地给她讨回来的那种狗腿子。
不仅如此,在这个梦里,她的身份也与现实不太一样。
人皇送来上清天宫的质子成了赤水濯缨,她不仅没有帮助荒海少君成为四海之主,还成了上清天宫的顶梁柱,让上清彻底压过须弥仙境一头。
仙人无梦,但这个梦却真实得巨细无遗。
想到梦中几件极为重要的事,谢策玄来不及多加思考,立刻起身前往万象殿。
通传完毕,谢策玄刚进入万象殿,正好撞见赤水昭粹将一盏仙露递给天后的一幕。
“等一下。”
赤水昭粹端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
天后抬眸看向谢策玄,微笑着问“方才长孟说你有要事禀报,什么要事坐下来慢慢说。”
少年浓黑如墨的眼眸冷然扫过昭粹的脸,天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昭粹一眼,只温声让她先下去。
待人走后,她才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谢策玄。
谢策玄没有任何隐瞒,直接将梦中所见全都告诉了天后。
其中就包括昭粹会给天后下药,盗走流光轮之事。
天后端起桌上那盏昭粹一反常态端来的仙露,并没有告诉谢策玄这仙露是否有问题,只道
“寰宇浩瀚,天行之道玄妙莫测,你所做之梦,或许并不是梦,而是某个界面真实发生过的事,如果真是如此”
天后抬眸,柔和嗓音中带了几分笃定。
“谢策玄,你恐怕得下界一趟,替我应该说,是替仙界,将这位濯缨公主接回上清。”
下界地仙很快调查到了赤水濯缨此刻所在的位置,知会谢策玄之后,他立刻便骑天马奔霄,朝着上古九泽雷夏泽赶去。
据说荒海一统四海之后,余下残党集结在雷夏泽,图谋叛乱。
这些年来,因为赤水濯缨的缘故,谢策玄对海域仙族的战事不算一无所知。
集结在雷夏泽的那些残部最多不过是垂死挣扎,按照他对赤水濯缨的了解,那些人对她来说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
但如果梦中之事都是真的,那么
赤水濯缨将会死在雷夏泽,死在这一战。
勒紧手中缰绳,名为奔霄的天马呼哧出一片热息,谢策玄从云端往下眺望,视线越过黑压压的战场,定在了肃杀战场中唯一一抹雪色身上。
尸横遍野,流血漂杵,这场大战已有了结果。
“赤水濯缨”
敌军为首的男子摇摇晃晃,强撑着身躯,对着向他走来的身影叱骂
“你一个人族公主,在这天下海域掀起战事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过是沉邺的走狗是个用完就丢的棋子你满手血腥,迟早迟早会遭报应老天有眼,定会叫你不得好死”
雪色裙摆拂过冬日封冻的湖面。
天地肃杀,风雪呼啸,夹杂着女子几声低哑的咳嗽声。
海域仙族的规矩,主将需亲手斩下敌军主将的头颅,即便从荒海幕府内走出的女子身体孱弱得连剑都拎不动,她似乎也打算遵循这个旧例。
“昔日,荒海战败,雷夏泽也曾以荒海千余将士生祭你们雷夏泽的神明,我满手血腥,尔等又当如何”
“这是九泽千万年来的传统岂能同你残暴之举相提并论”
纤细手指握紧沉重剑柄,剑尖在冰面上刮出噼啪火星。
谢策玄听到那女子柔柔地冷笑一声,咬字干脆
“我管你什么传统,今日,我便废了你这千万年来的传统,从今以后,海域之内只有荒海,再无雷夏泽。”
“赤水濯缨”
那一刀下得又快又果决,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已人头坠地,砸在湖面厚厚的坚冰上。
四周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谢策玄略略扬眉。
酸软无力的手丢开沉重长剑,濯缨缓缓平复了气息,视线逐一扫过身后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清扫战场,启程回”
未等她话音落下,数道冷箭划破周围肃杀空气,直直朝那道离大军稍远的雪色身影飞驰而去
这样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若是赤水濯缨自己有点仙力,又或是她身旁的副官能够策应及时,她绝不会有半分危险。
怪就怪在那火光电石的瞬间,她身旁的副官和十多个侍卫,竟然一个都没动
谢策玄也是行伍中人,顿时明白
她身边的人被买通了。
冷箭破空与长剑寒光同时在濯缨的眼前交织,她瞳孔倏然一紧,但下一刻,飞驰而来的长剑精准挡下了朝她而来的数道箭矢,刺入冰层三分。
只听天马嘶鸣,马蹄踏过冰面,濯缨抬眸朝半空中望去,正见一道赤红如火焰的身影跃入她眼眸。
随后
如风般掠过的少年一把揽过她的腰,濯缨视线骤然翻滚,再回过来时已经紧贴着他,坐在了奔霄的背上。
“赤水濯缨,你也有今天”
被半摁在马背上的少女错愕不已地,看向这个不知从那窜出来的的赤袍少年。
少年生了一张只要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的脸,此刻他笑得眉眼飞扬,几乎贴在他怀里的濯缨几乎能听到他胸腔内的共鸣。
这人是哪儿来的神经病
“你是何人”
听到少女带着薄怒的嗓音,被荒海士兵重重围住的少年勒紧缰绳,奔霄扬起前蹄,干脆利落地踢飞了几个试图冲上前荒海士兵,谢策玄垂眸看向怀中少女。
望入她充满警惕的眼底,谢策玄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
刚刚理清梦中记忆的时候,他其实还觉得挺不可理喻的。
任谁睡了一觉突然得知,自己未来竟会与自己的死对头谈情说爱,应该都不会那么容易接受。
虽然拥有那些记忆,看到自己与赤水濯缨相处的点点滴滴之后,谢策玄也必须承认,他对赤水濯缨的看法完全颠覆以往,生出了几分无法忽视的好感。
但是
他也不能像梦里那样,言听计从得那么彻底啊
思及此,谢策玄在来这里之前,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改变两人之间过于悬殊的地位,不说东风压倒西风,大家至少平起平坐吧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要你的命。”
谢策玄刚说完这话,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是来英雄救美的,怎么听上去像是被买凶来杀她的
果然,少女眯了眯眼,打量着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不是,我的意思是,有人要杀你,你要是不想被杀,就跟我走。”
濯缨“”
谢策玄自己也沉默了。
怎么回事,怎么越说离好人越远了
有点气恼地抓了抓头发,谢策玄决定还是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带她脱险最重要。
“我就是谢策玄,荒海那些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能留在荒海,天后下令要将你带回上清天宫,跟我走吧。”
听完他的话,濯缨颔首。
谢策玄露出喜色“你答应了”
面白如雪的少女启唇,淡声道
“众将听令。”
荒海将士们列队应声,声洪如钟。
“把他拿下。”
谢策玄
半个时辰后,被五花大绑的谢策玄由十人押送到了濯缨的幕府中。
天寒地冻,幕府的五个铜炉燃着长明不熄的人鱼膏,烘得整个帐内温暖如春。
然而坐在上首的女子仍然披着一件厚重的狐白裘,浓睫半垂,将碗中药汤面无表情地饮下,这才看向捆得结结实实的少年。
他倒是并不慌乱,只是视线落在濯缨身上是黑沉沉的,像是被捉进笼子里的野兽,在思考着要如何脱身。
“退下吧。”
副官愣了一下,道
“都退下可是”
“上清天宫的谢策玄与我多年不睦,今日意图暗杀我,我自然要亲自处置,你有什么意见”
“下官不敢。”
虽有迟疑,但他与其他人还是很快撤离帐内。
濯缨缓缓起身,走向由跪转坐姿的少武神。
“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出手救我你知道些什么”
听她这么问,谢策玄怔松片刻,这才反应过来。
他扬唇轻笑“你还知道我是来救你的啊,白、眼、狼。”
濯缨知道,以谢策玄的仙力,若他真有问题,方才不会束手就擒,只有他是真心来救她的,才会不惜被五花大绑,也要留在这里寻找机会救她。
但濯缨听了他这话,眉间不自觉地微蹙。
他的口吻,听上去有些奇怪的亲昵
捏在手中的那只笔轻轻抬起他下颌,弱质芊芊的女子俯身凝视他眼底,眸含威慑。
“谢策玄,现在是你在我手里,注意你的态度。”
谢策玄定定瞧着她陌生而戒备的眼神,脑海里浮现出她梦中对他温柔浅笑的模样。
像是有一只爪子,在心底时不时地挠一爪。
“态度方才要不是我出手,你差点就死掉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把救命恩人五花大绑起来,就是你的态度”
谢策玄语带挑衅,分毫不让。
濯缨沉默了。
刚才火光电石间的偷袭,她已经猜到了几分。
是大司命,他已不能容忍自己再为荒海立下大功,要趁这次鳞甲卫不在她身边的机会,将她铲草除根。
打仗这种事,原也轮不上她。
但这一次沉邺却因另一处战场脱不开身,其他人他信不过,唯有濯缨亲自出马才行。
没想到
竟然是为她设下的送命局。
不过
就算她如今已信不过沉邺,但不代表她就能信得过谢策玄。
濯缨沉默片刻后道“你没有理由帮我。”
他来得太巧,救她救得毫无理由,饶是濯缨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他突然站在自己这边的原因。
谢策玄却并不答话,只是瞧着她的脸,半晌道
“你应该已经猜到是谁要杀你了吧,你打算怎么做”
“与你无关。”
“真冷淡啊,”谢策玄似笑非笑地道,“是与我无关,还是你也不知道”
濯缨抿紧了唇。
大司命在荒海地位根深蒂固,不可轻易撼动。
她是荒海位高权重的少司命,但说到底并非荒海仙族,在这里没有亲族支持,就连唯一背靠着的君上,如今都变得态度模糊。
她表面光鲜,实际上每一步都如走在钢丝上。
甚至于,她连一个健康的身体都没有,她能拿他们如何
“赤水濯缨”
就在她出神之际,对面的少年忽然放缓了语气,一错不错地望向她隐忍不发的眼眸。
他用议论天气般的寻常语调,对她道
“你我对峙多年,既然无路可走,你要不要跟我联手,杀回荒海”
女子纵然身躯羸弱,但眼神却没有半分软弱。
她眸光清明的看着他,眼中疑虑显而易见。
“我凭什么信你你有什么一定会帮我的理由吗”
被捆成粽子的少年偏着头沉默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
“搞不好有可能说不定我就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