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成侯府座落在未央宫以北的“北阙甲第”里,这处住的本都是宗亲豪族。只是如今前郢皇室已经基本迁往城外的杜陵邑,而江氏原也没有宗亲可言,先皇后李氏亦是孤女。
江怀懋父母早亡,嫡亲兄妹亦亡于战乱饥荒中,眼下只有五位结义兄弟。其中三王都在守边,不曾入京。只有梁王范霆、楚王章继在此开立王府,还有便是唐氏母族宣平侯府,以及尽头处以苏氏为首的五大世家。
相较于之前的灯火不夜天,如今可谓星火寥寥。
江见月九月初八离宫来的这处,但未能立时入住。因为府中曾遭屠虐,虽为潜龙之邸,少府已经做过打理,但未曾料到会这般快有人入住,里头便还未彻底布置,连牌匾也不曾更换。
故而近一月的时间,江见月都歇在毗邻的梁王府中。
梁王府夷安翁主范瑛长她四岁,是江见月在凉州时结的手帕交,两人感情甚笃。范瑛自幼尚武,跟着父亲在军中长大。
凉州初识后,江见月闻其兴致,遂默写抱素楼中的功夫典籍与她。后与苏彦通信,又得苏彦处齐孙子、吴子、六韬等兵书的手抄本,亦全部赠与她。
范瑛如获至宝,后又得江见月教字识文,只埋首其中来回翻阅理解,寻了沙盘图召来父亲手下兵甲尝试演练。每每得一成绩,都将江见月抱来转上两圈,又恨自己无有机会回报,遗憾至深。
直到这厢,豪气爽朗的女郎,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为姊妹出力的事。
便是永成侯府换匾额和置庙堂以及清扫打理殿室的事,少府原该一并安排好。但明明江见月离宫当日,黄门便已上报,然一连数日过去,少府都不曾办理。
直到江见月让阿灿去催了一趟,道是需为陛下祈寿,僧侣即将入府,少府处方过来安置佛堂,这以后便又没了声音。
江见月便只得白日在府中斋戒礼佛,空闲时间同阿灿一道打理寝殿,收拾院子,入夜再住到梁王府去。
即便主仆二人就寝不过六尺地,一日不过三餐食。但这处到底近许久无人入住,好多地方血迹尚留,灰尘累积,哪是一朝一夕能清理出来的。
这般忙碌操持,加上无法言说的心慌恐惧,江见月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康健底子又开始溃败,一张白嫩面容失了血色。
夷安看不下去,先是让府中奴仆帮忙收拾,然后自个去了一趟少府。堪堪入府衙时被江见月追上,拉了回去。
“皎皎,你如今是公主,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怕他们作甚”夷安翁主纵是被拖拽离开,然还是一鞭子勾起地上碎石,隔着小半里路,不偏不倚击中从马车内掀帘出来的少府卿官帽。
“我不是怕他们。”姐妹两人已经拐入巷子,江见月喘息道,“少府直属父皇处,如今父皇病重,唐婕妤和二弟又才入宫,左右忙他们还来不及,我这处慢就慢些。何必给父皇添乱”
夷安不说话,给她拍着因急喘而抖动的背脊。
江见月与她撒娇,“难不成阿姊是嫌皎皎连日吃住你府上,不待见我了”
夷安哼了一声,收起鞭子,想起昨个无意中听到阿翁阿母的对话,不由怒从中来。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愤愤道,“走,给你抓药去”
昨夜里,梁王妃刘氏侍奉郎君宽衣盥洗,行至一半扔了手中巾怕让他自个动手。
巾怕入足桶,捡起水花无数,范霆避无可避,被溅了半身,无奈道,“谁又惹你了”
“你那结义兄弟,如今的天子。”刘氏丝毫不顾范霆怒目震惊,连声斥道,“谁家女儿十岁出来开府独居的说什么全她思母孝父的心,那么一丁点的孩子,身子薄的和纸一样,性子和她死去的娘一样,一味闷声做好人。你看看哪个眼中有好人有的都是会嗷嗷叫讨奶吃的娃宫里头的陈婕妤挺着肚子今个吐不停明个又心悸,人阿母就能破例入宫照顾;又来个唐婕妤,在陵寝前干嚎了两嗓子,让儿子跪了一夜,眼下管事的那是成堆的器物衣裳流水一样的送过去”
“少嚷嚷这是长安,不是凉州酒泉郡以后那些个高门大族的这宴那宴你少去”范霆也不擦脚,就那样水滴答地从桶里贯出来,欲要钻入鞋子中。
“你少糟蹋东西”刘氏赶紧蹲下将一双新缝制的布鞋抢走,拧干了巾怕给他拭脚,“得亏今日这宴,要不我还真没转过弯来,就想着是少府卿拜高踩低,瞧着两处都是儿子,这处剩个没娘的女娃,可不就不受待见了吗但有人说对了,源头压根是在陛下身上。公主当日说离宫,但凡他上一分心思,让底下人将府邸打理好,再搬出来,哪怕是问一句,府邸可是能住人了公主眼下都不至于如此窘迫他或许是没有苛待公主的心思,但是他连问都不问一声,一点心思都不搭在这个女儿身上,外头这些办事的,哪个不是人精,可不就只当没这个少主吗且看公主府的匾额,这会子还是侯府字样这是他走丢回来的女儿,不是半道捡回来的累赘”
刘氏越说越气 ,将巾怕砸在范霆膝上。
范霆一时语塞,觑着刘氏。
半晌自个将另一只脚擦干了汲入鞋内,低声道,“如今治国了,陛下又是那副身子,朝中关于立储一直也不消停。你就多照看些孩子”说着忍不住朝外看去,“好在那孩子乖顺,也不争什么”
“是好在她还不晓事,想不到根上,但凡能想透些,岂不是要去她娘坟头哭死”
双亲的话缭绕在耳畔,夷安一手拎药,一手牵着江见月,“所以这也是为了不让你父皇操心病了也不传太医令。”
“就一点风寒,抓两贴药就好了,太医令处都要记录在案,还不如眼下自在。”
十月初的时候,府中总算规制妥当,永成侯府的牌匾换成了“端清公主府”。据说是荣嘉公主染了风寒,寝殿烧起地龙,陈婕妤便在陛下面前提了句“深秋天寒,公主府中衣物不知是否齐全”
如此江怀懋问及少府,少府卿方连人带物拨来此处,对着正礼佛毕的小公主道,“为这侍者奴仆、器物匾额都要择顶好的,方误了这般久,还望殿下恕罪。”
江见月从佛堂出来,净手拭去手上香灰,坐在太阳下用一盏药。
秋日暖阳金灿灿一片,衬得她一张本就苍白的面庞几经透明,她身上拢着一件风毛聋搭的大氅,一看便是陈年之物。
旧衣,弱女,周遭弥散着病气和药味。
仿若谁再推上一把,转眼便香消玉殒了。
她倚在矮几上,虚虚抬起一双眼,看着还未等她开口便已经抬首站直的少府卿,温声道,“大人眼熟,不知是否见过”
少府卿四十开外,嘴角挂着笑,眼珠抬得甚高,回道,“下官曾任凉州簿曹从事,侍奉陛下多年。 ”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原是凉州老臣,辛苦了。”话落,她将大氅拉上些,闭目养神。
阿灿会意,上前送少府卿。
未几,跑回来懊恼道,“怪婢子不周全,没来得及备赏赐。”
“怎么,他向你讨要了”江见月笑道,“那姑姑去翻翻才送来的器物饰品,看哪些值钱的追了去打点他”
“明着自然没有,但是婢子瞧的懂他神色。”阿灿扫过前院一屋子还未归置的人和物,跺脚道,“晚了”
江见月笑笑 ,“一星半点的,人看不上。多了,咱也给不起。”
“殿下赏赐,何论多少,他还看不上”阿灿惊道。
江见月额上渗着薄汗,往上掖了掖大氅,没再说话。
心里却清楚,雍凉旧臣入京畿为官的人中,只有高位的几位武将和封王是天子亲点,其余都是尚书台按功绩任职。这位曾经在凉州管理钱粮簿书寂寂无名的簿曹从事,居然能一跃飞上九卿之一的少府,若说无人举荐,大抵是没人相信的。
少府掌帝室私财,行皇家奉养之责。
大抵也只有在深宫浸淫日久的人,方能如此精准择人入囊。
江见月睁开双眼,搓了搓掌心黏湿的汗渍,忍过发作得愈发厉害的病痛,眺望西头。
府墙阻隔,逆光晃眼,自是什么也看不清。
她却觉得看见了抱素楼的轮廓,苏彦的影子。
她也知这是幻觉。
苏彦不在京中。
入夜寒凉,白霜落阶。
兰林殿中烧着地笼,博山炉中香气袅袅,暖如春昼。
重重帘幔后躺着粉妆玉砌的小公主,得阿母细心照顾,宫人精心喂养,数日前风寒已退,这厢用过养生汤,沾枕便睡得酣甜。
陈婉低头亲了亲她粉嘟嘟的面庞,掖好被角,起身回来自己房中。
舞阳长公主正坐在床沿给她整理婴孩的小衣服,这些都是衣丞这个月奉上来的。陈婉如今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产期在腊月里。
她撑着腰身坐下,扼住舞阳叠衣衫的手,欲言又止。
舞阳环顾四周,宫人皆已退下,不由晲她一眼,“身子越来越重,赶紧歇下吧。”
“阿母”陈婉到底开了口,垂眸看愈发隆起的胎腹,“还是算了吧我听闻染了风寒,都快一个月了,还没好透,怪可怜的。”
舞阳笑道,“你从哪听来的”
“阿母不是通过少府,插了不少人在她府里吗”
舞阳颔首,“那你可知道,端清公主病了一个月,都是从外头瞧的大夫买的药”
“她”陈婉有些莫名,片刻反应过来,“她不传太医令,难不成是为了防我们怕我们在她的药里做手脚”
“阿母本不想让你多操心,便也不想多言,给你将这事处理就罢了。”舞阳停下手里的活,“你动脑子想一想,先皇后一入陵寝,她立马请旨出宫,说什么孝父思母。你且算算时间,这分明是为了保命,避开你我。我还说她打草惊蛇,可见她立马反应了过来,如此敏锐而远谋。你若待她长起来,就只有被她生吞活剥的份”
陈婉闻言,愈发心惊,“所以阿母前头提醒我在陛下面前关心公主宫外起居,除了让我得个名声,更重要是为了赶她入笼中。”
“总算还不是太傻。”舞阳冷嗤,“前头少府卿杜亮也是个拜高踩低的东西,欺辱无权无势的少主。却也歪打正着,算是为我们再次确定了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如今么必须动手了,一则你还有两月就要生产,阿母能留的时间不多了。二则眼下是绝好的机会,你表兄正好不在京中。”
“这端清公主避出宫外,明显是想要向苏彦寻庇护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九月初八午后离宫,初八上午你表兄却因为太史令的推算,择了吉时送苏斐骨灰回洛州。加之这月十二是苏志钦七周年祭,所以满打满算苏彦月底左右会回京,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安心即可,阿母已有一箭双雕的法子,保证一劳永逸。”舞阳安慰忧心忡忡的女儿,抚过还在腹中的外孙,柔声道,“你是未来的天子,外祖自给你铺好康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