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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二房的西北屋座西朝北,唯一的窗子也是朝东的。

    末时三刻,日影西斜,屋里也没了光亮,暗黢黢的。

    小白意犹未尽地收回茎叶,哧溜消失无踪。

    爹娘姐姐们各有各的活计,只韩榆一个闲人,百无聊赖地躺在炕上。

    屋外隐约有诵读声“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

    韩榆侧耳聆听,语调抑扬顿挫,嗓音又透着孩童特有的清亮。

    韩榆当即猜到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韩榆支起上半身,试图看一眼韩松是怎么读书的,他也好效仿。

    然两间西屋并列,任他脖子扭了半个圈,连韩松的头发丝也没瞧见。

    韩榆气馁地躺回去,和着韩松诵读的字句,在心里跟着默念。

    这本书他没听语文老爷爷读过,念得磕磕绊绊,好几次没跟上韩松的语速,还险些咬了舌头。

    韩榆不懂这些之乎者也的意思,只知将来他会学到,不如未雨绸缪,总好过两眼一抹黑。

    一个诵读,一个默念,眨眼过去半个时辰。

    韩榆也从一开始的不熟悉,到后来的流利自如,甚至还顺便背下了前面的那些内容。

    停顿时,韩榆喃喃自语“看来我的记忆力并没有倒退,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呢”

    他也担心过,换了具身体,曾经引以为傲的好记性会不会也随之而去。

    现在总算放下心。

    百分之一的天分加后天努力,他多少也能考出点成绩来

    许是耗费了过多心神,韩榆额头的伤口隐隐作痛,脑袋也开始疼起来。

    纵使韩榆再不乐意,但为了身体着想,也只得停下。

    小白闪现,刚支棱起叶片,就被主人制止了。

    “不用,我现在并无大碍,你且留着这些能量,可是好不容易攒下来的。”

    小白惯来听话,乖乖藏回去。

    韩榆无声笑笑,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响起刺耳的推门声。

    韩榆一惊,警惕地看过去,黝黑锐利的眼像极了生来凶残的狼崽子。

    “榆哥儿。”

    只三个字,就叫韩榆眼里的凶气儿褪去,在韩宏晔走到跟前时,轻唤了声“爹”。

    乍一瞧,乖得跟面团似的。

    韩宏晔搬了小木凳在炕边坐下,先是摸了摸韩榆的脑袋,又在怀里一阵摸索“榆哥儿你瞧,爹带了什么回来。”

    他说着,摊开手伸到韩榆面前。

    蒲扇大小的手心里,安静躺着十来个鸟蛋。

    鸟蛋上粘着黑灰,却也比韩宏晔的手白了几个色号。

    韩榆看着粗糙的大掌出神,韩宏晔也没注意,悄声说“爹去山上捡树枝,运气好发现一个鸟窝,里头埋着鸟蛋。”

    他把鸟蛋搁腿上,拿起一个剥壳,递到韩榆嘴边“爹在山上烤过了,还热乎着,香得很呢”

    韩榆条件反射张嘴,舌尖一卷,再一咬,烤鸟蛋的香气瞬间溢满整个口腔。

    嘴里的还没吃完,第二个又到了嘴边。

    韩宏晔碎碎念“榆哥儿多吃几个,身体有力气,伤才能好得快。”

    说完手指头一怼,椭圆形的烤鸟蛋噗叽滑进韩榆嘴里。

    鸟蛋虽小,却让韩榆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最最最暖和的,是心脏。

    等第三个送上前,韩榆忙别开脸“我不吃了,爹也吃。”

    “爹有呢。”韩宏晔拍了拍胸口,“这些是榆哥儿的,等榆哥儿吃完了,爹再吃。”

    韩榆不信。

    他不止一次见过末世里易子而食,韩宏晔可以说是韩榆见过的最无私的父亲了。

    但凡有什么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都是留给孩子。

    方才那话,不过是哄骗小孩子而已。

    韩榆虽然也在小孩子的范畴,但因为他的身世和经历不同常人,心智也绝非五岁孩童可以比拟。

    他和同龄人站一块儿,两人的心眼子加一起共八百个。

    其中韩榆占了八百零一个,剩下的占了负一个。

    韩榆隔着被褥拍肚皮“可是我已经吃不下了。”

    正午时才吃了两个鸡蛋,现在又两个鸟蛋,三岁孩童的胃口能有多大,韩榆现在也确实不觉得饿。

    与其硬塞,不如好东西全家人一起分享。

    韩宏晔无法,只得吃了已经剥好的鸟蛋,再将剩下的五个用碎布裹得严严实实,藏在被子底下。

    韩榆围观全程,愈发觉得心酸。

    几个鸟蛋都要藏着掖着,可见外面有多少豺狼虎豹。

    再想到面黄肌瘦的娘和姐姐,猎野猪的念头不减反增。

    韩宏晔不知韩榆所想,拍了拍手站起身“榆哥儿你好生躺着,你大伯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儿,爹过去帮忙,晚上再回来。”

    韩榆应好,目送他出门。

    开门关门间,韩榆看到正对门口的院子里蹲着一个小女孩。

    惊鸿一瞥,应该跟他差不多大。

    她手里捏着什么,在一只大公鸡面前晃来晃去。

    大公鸡几次没叼着,扑腾着翅膀弹起来,恶狠狠叨了小女孩一口。

    “哇”

    恰好这时韩宏晔关上门,将小女孩的哭天喊地隔绝在外。

    但不妨碍韩榆将她的求救尽收耳中“奶,大公鸡要吃了我呜呜呜呜”

    开门声响起,紧跟着是熟悉的叫骂“老二你眼瞎了不成,没看见芷姐儿被鸡叨了吗”

    韩榆“”

    爹真是光站着什么都不做也挨骂。

    刚才那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那大公鸡叨了人就溜,哪有韩宏晔发挥的余地。

    思及此,韩榆对齐大妮的印象更恶劣了。

    至于芷姐儿,他之前在以为是这一切是幻境的时候听人念叨了一句。

    “榆哥儿怎么能跟芷姐儿比。”

    光听这句话,就知道这位芷姐儿在韩家的地位远高于他。

    不过无所谓,除家人和韩松之外,其他人韩榆都不在意。

    前提是那些无关之人别犯到他手上,伤害他在乎的人。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炊烟,在田里忙活或外出做工的男男女女拖着疲惫的身子归家。

    萧水容和苗翠云背着满满两竹篓的野菜回来,刚取下竹篓,齐大妮从正屋钻出来“怎么现在才回来不知道小三读书辛苦,很容易饿吗”

    苗翠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又跟妯娌一头扎进灶房。

    中午是苗翠云烧火,晚上轮到萧水容。

    苗翠云从米缸里分别舀了糙米和精米,按五五分的比例倒进米篮子里。

    在清水里过了一遍,用手抓揉两把,倒进锅里,再加些水进去。

    彼时萧水容已经把锅烧热,盖上锅盖,只等两刻钟后出锅。

    正想着晚上做啥菜,黄秀兰抿着鬓角走到灶房门口“大嫂,我看今儿刚摘的乌塌菜挺新鲜,今晚就拿它做几个饼子。”

    “哦对了,中午娘答应椿哥儿他们晚上吃肉,你可别忘了,否则那几个祸害闹起来,我可摁不住他们。”

    苗翠云差点没忍住操起锅盖,对着老三家的脑袋瓜梆梆一顿敲。

    不帮着做饭也就算了,还学着大家小姐点起了菜。

    我呸

    注意到黄秀兰身后虎视眈眈的婆母,苗翠云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你还想吃啥,一并说了吧。”

    黄秀兰哪里听不出她的口不对心,却是丁点儿不惧。

    她男人可是未来的秀才老爷,大嫂二嫂这样的农妇日后都要讨好她呢。

    “没了没了,大嫂你忙。”说完转头就走,生怕被苗翠云留下来打杂。

    齐大妮撇了下嘴,要不是看在黄秀兰给老三生了双胞胎,娘家又在镇上开了铺子,她还真不会容忍这娘们儿光吃饭不做事。

    想到刚才小三说他背了一下午的书,齐大妮又骄傲又心疼,爬到凳子上取下屋檐下挂着的竹篮。

    竹篮里,是猪红和猪下水。

    齐大妮把猪红送进灶房“这是给小三和几个孩子的,你们甭想沾上一点”

    萧水容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不去看齐大妮尖嘴猴腮的样儿,不咸不淡应了声。

    她不敢保证,当看到齐大妮那张脸,会不会用火叉给她捅个对穿。

    齐大妮全然不知自己和危险擦身而过,哼着曲儿出去,继续纳鞋底。

    苗翠云早在一起摘野菜时就发现妯娌心不在焉,只以为她担心榆哥儿,也没多问。

    妯娌做得一手好面食,本来她还想让萧水容做饼子,这会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手脚麻利地准备晚饭。

    等做好了晚饭,韩家人陆陆续续回来。

    饭菜上桌,齐大妮一声吆喝,众人齐聚堂屋,依次落座。

    “肉”

    看到满满一大盆肉,韩椿不等韩发先动筷,伸手就要抓,被韩宏庆拦住。

    “手上脏兮兮的,如何能这样粗鲁秀兰,你带孩子们去洗手。”

    黄秀兰对夫君的话无有不应,拉着满不乐意的双胞胎去院子里洗手。

    齐大妮笑得露出牙龈“我儿不愧是读书人,讲究还挺多。”

    韩发笑出满脸褶子,第一筷不是给自己,而是韩宏庆“学了一天,这肉可新鲜着,虽不如家养的猪肉香嫩,也差不去多少。”

    韩宏庆素来敬爱父亲,比起对齐大妮,更多了几分亲近“家中供我读书已是不易,吃糠咽菜也是香的。”

    短短两句,哄得老两口合不拢嘴。

    类似的情景不止发生过一次,韩宏晔兄弟俩早已司空见惯。

    笑完,韩发自个儿吃了一口,夸了大儿媳妇手艺不错,丁点儿野猪的膻味都没有。

    苗翠云笑笑没说话,和大家一起执箸开动。

    和男人桌上的大盆野猪肉不同,女人桌上只两道素菜,野菜饼子,以及一小碗猪红。

    猪红切得方方正正,每人一块的量,只是大小不一。

    黄秀兰老早就盯准最大个儿的,开动后目标明确地夹过去。

    然而不等她夹到猪红,就被萧水容上了先。

    不过眨眼的功夫,最大的几个进了萧水容母女四人碗里。

    黄秀兰啪嗒丢了筷子,一副质问的口吻“二嫂你干啥呢”

    齐大妮虽在隔壁桌,可一直盯着旁边的动静呢。

    这不黄秀兰一叫唤,她就扯开嗓子喊“老二家的你可不能吃独食,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

    韩兰芷吃着她奶额外给她的两块大肉,一边嚼一边点头。

    猪红,大块的,我的

    萧水容淡定回视“我跟铃姐儿几个一夜没睡,今天干活都胸闷气短,万一累出个什么,可就没人做饭洗衣服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是看着黄秀兰的。

    谁让黄秀兰自打嫁进韩家就没干过活,还每天好吃好喝。

    没人洗衣做饭,可不得这位凑数。

    黄秀兰脸色微变,直接丢了筷子,头也不回进了东屋。

    萧水容气走了黄秀兰,又把矛头对准齐大妮“榆哥儿这厢不能上桌,我们娘儿几个总不能浪费了他的口粮。”

    齐大妮气了个仰倒,张嘴就要开骂,却被对方抢了先“榆哥儿伤得严重,我打算每天给他煮两个鸡蛋。”

    中午的两个不够,二房竟还想每天两个

    齐大妮一拍桌子站起来,倏然对上萧水容寒凉的双眼,狠狠一怔。

    这眼神像利剑,穿透她的肉身,似要挖出她所有的秘密。

    齐大妮心尖儿一颤,跟戳破的气球似的,屁股一扭又坐了回去“一天两个,也不怕补死”

    但到底什么都没说。

    便是默许了。

    齐大妮这明显异常的反应,引得众人侧目,极为丰盛的晚饭都吃得各怀心思。

    唯独韩松看了二婶一眼,又低下头咬饼子。

    为榆哥儿争取来鸡蛋,萧水容却并不高兴。

    瘫着脸收拾碗筷,瘫着脸喂猪,又瘫着脸烧水。

    一圈忙活下来,全家都看出她心情不妙。

    齐大妮暗骂“晚娘脸”,又仿佛顾忌着什么,忿忿回屋去。

    夜幕降临,韩家几间屋子相继亮起烛光。

    西北屋房门紧闭,一家六口盘在炕上,分食饼子和鸟蛋。

    望着吃得一脸满足的女儿,萧水容摸了摸一旁苦哈哈喝药的韩榆的脑袋“榆哥儿想读书吗”

    韩榆正因为全家开小灶而高兴,冷不丁听到这句,先是一愣,随即眼眸骤亮,超大声地说“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