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燎这边”
裴燎拉着一个不算大的行李箱迈出机场,被刺目的阳光晃了一眼,站在原地许久,没能找到方向。
同伴看他发呆,往这边跑两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裴燎裴燎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裴燎视线逐渐聚焦,冲他点头道谢,“包的大巴来了”
“嗯,就在那儿。”同伴指了指不远处的中型客车,“走吧”
“好抱歉,等等。”裴燎拿出手机,转过身,找了很久的角度,拍了张机场照片,“走吧。”
同伴笑了“在发朋友圈”
裴燎“嗯。”
同伴“那我等会儿得给你点个赞。”
裴燎心道你赞不了。
这条朋友圈仅他自己可见。
因为两年前,通过同学的同学的朋友得知,某人刚来这里的时候发了个朋友圈,角度就是他刚刚找的那样。
“裴少你搞得跟第一次来一样。”同伴说,“你家里跟这边经常有生意往来吧”
他们这批来国的交换生,数裴燎家境最好。
“不一样。”裴燎不打算多言,确认照片没有拍糊,在同伴凑过来的时候立即熄屏,生怕被看到。
可那明明只是一张很常见的国机场照片。
同伴没有多想,跟他一起上了车。
“evi,我才听说,你是跟人合租”刚坐下,就有人惊呼道,“你竟然不是自己住大别墅”
裴燎刚闭上的眼皮重新掀起“嗯。”
“”
好吧。
认识裴燎的人都知道,这家伙不是没礼貌,你让他干什么他都会干,问他问题也会用最简洁的话回答,只是话不多而已,有脸和身家背景加持,那点小缺点完全可以原谅。
“不是吧裴少,你家那么有钱,为什么要合租啊嫌一个人住太寂寞吗”
裴燎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没钱。”
这话一出,众人愣了下。
“你跟家里闹矛盾了”
“没有。”裴燎重新闭上了眼。
他跟这些人不算熟,玩得好的几个都在国内,这些充其量只能算同学,至于合租室友,是在这边儿读本科的高中同学,正好在他交换就读的大学附近租房子住。
车里的人没再自找不痛快,最八卦的那几个也讪讪坐了回去。
交换生不多,合资租车的只有一半,巴士里很空旷,没人敢坐到裴燎旁边。
他靠着玻璃窗,额头抵在匆匆而逝的风景上,无端有些紧张。
是的,紧张。
一个人瞒着爸妈申请交换生,一个人背着不算多的行李来到异国他乡,哪怕卡里的钱只够几个月的生活费也不恐慌,更不迷茫,只是紧张。
要说原因,他自己可能也不太清楚。
直到室友将一份名
单递过来,他接住的时候,手腕有些僵硬。
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
是近乡情怯。
“不是,哥们,你是来留一年学的,不是来旅一周游的,就带这么点行李够干什么”室友站在他卧室门口,看着屋里孤零零的那只行李箱,头顶问号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你不是跟家里闹矛盾了吗花销被限制,在这边也不能大手大脚买东西吧”
“已经联系人找了兼职,暂时还能撑一段时间。”对待朋友,裴燎话总算没有太少,“有人抓我,来得太急,没顾得上收拾东西。”
“”室友赞叹,“你们豪门生活真是多姿多彩。”
裴燎不置可否。
室友看他抱着名单盘腿坐在床上,仿佛老僧入定,不由得纳闷“你今天怎么回事一直不在状态啊。这不是你急着要的学院在读名单这会儿又不急着看了”
“看。”裴燎低下头,又抬起头,“可以请你出去一下,顺便关上门吗”
室友哽住“你看的是什么国家机密吗”
裴燎不说话,静静跟他对视。
室友被盯得一阵汗毛冷竖,妥协地举起手,平移后退出门。
国外建筑质量不比国内好,尤其这个小区还是中下档次,破门一关,震得后面窗户一晃,似乎也咯噔了两下。
裴燎转身去碰窗棂,没觉到动静,方才反应过来那两声咯噔是心跳。
他抿起唇,拇指指腹在名单册的边角磨蹭半天,终于掀开了第一页。
那个名字几乎是在瞬间,从千百个小黑体字中跳了出来。
夏澈
裴燎视线一闪,手一哆嗦,指尖捏着的目录页又落回去,盖住了那两个字。
他懊恼地咬住下唇,重新翻开。
这回眼睛盯着那处,许久都没再移开。
魔怔得像在弥补什么遗憾。
裴燎想起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
大学生期末周,高中生已经结束了高考,等他们放假,高三生的成绩都出来了。
他最后一门课考试时间刚巧赶上出成绩,卷子做完往上一交,差点忘记拿桌子上的身份证,冲出校门火急火燎往一中赶。
这个时候,主任老师们应该已经聚在一起讨论成绩了。
他直冲副校长办公室,在周遭热情的慰问中压抑住焦急,镇定询问“这次我们学校最高分多少”
“不知道呢,成绩还是匿名。”副校呵道,“不过我猜猜估计不是一班的陈章,就是二班的陆晓雅。”
裴燎愣了下,仿佛被桶冷水迎面泼头。
“那个夏澈呢”
“夏澈”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有种难以言喻的生涩。
哈利波特第一次念咒语都比他熟练。
副校没多想,毕竟夏澈很出名,高一界的学长知道并不奇怪。
他说“夏澈后来走的
国际生啊,早就出国了,那边发来好几份名校offer,他选了奖学金最多的一所。唉,本来能有更好的选择,可惜他那家庭了裴燎裴燎你在听吗”
“我”裴燎张口想说没事,喉咙却被人死死抓住,发不出一个字音。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绷住脊背,没在一众师长面前失态,冷静和他们道完別,一路走到楼梯间才脱了力,手背狠狠擦过扶手面,仓促地扶住栏杆。
铁锈糊了一掌心,衬得皮肤更白,白到惨无血色。
京城的六月已经很热了,校园里遍处都是薄荷叶和桂花树,梧桐香樟一棵挨着一棵,林荫遍布,却遮不住刺目日光。
那时的裴燎感觉浑身被晒到烫伤,每个地方都起了泡,疼得人呼吸不畅,连手腕都在颤抖。
和刚才接过名册时的颤抖一样。
那年暑假,他后来又去了一中很多次。
校门口偌大的高考荣耀榜上没有夏澈的名字,无论看多少遍都没有。
想也是,如果有,他不可能错过那人的名字,就像现在这样,不管有多少阻挡和遮掩,他还是会第一眼就看到。
真好。
在他十八岁这年,这个人跟他在同一所城市,同一个学校。
然而这并没有给裴燎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
夏澈是夏澈,裴燎是裴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就算面对面又能怎么样呢
离家出走是富人家叛逆小孩常用的把戏,但能坚持下去的并不多,想要叛逆到底,总得付出点代价。
比如说,时间。
课程以外的时候,裴燎把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打工了。
幸好这里有熟人,给他介绍了个时薪比较高的文书助理工作,一周工作四天,足够补贴日用。
学习工作睡觉吃饭加减乘除算下来,他一周竟然还能空出两三个小时的自由时间。
裴燎忙惯了,空不下来,这点时间用来睡觉太浪费,他决定去图书馆消磨时间。
就是夏澈经常去的那个图书馆。
第一天去图书馆的时候,裴燎觉得自己没有很想夏澈,心里对知识的渴求应该占大多数。
可第二天,他看到了夏澈。
原来还是想的。
裴燎低下头,把板正的图书纸页捏出了一个角。
暗恋有暗恋的规矩,不打扰是第一要义。
他申请交换生有逃脱家里的因素在,也有追着夏澈的因素在。
即便如此,他来到这儿后从未想过插足对方生活,也没有处心积虑制造相识契机。
唯一冒昧的想法,是期待某天能不小心看到对方一眼。
今天是来到国的第76天。
期待成了真。
许久未见的学长头发比高中时期要长些,发尾刚到脖子,前面碎发拢到脑后扎了个小揪揪,漂亮的面部轮廓分外惊艳。
他点了一杯咖啡,又拿了两
本书,带着笔记本坐在靠落地窗的角落中,一呆就是一下午。
裴燎发现,对方每周会有三天来图书馆,时间很固定,位置也很固定。
每天都有不少人偷拍,还有人趁他上厕所往他桌子上放纸条,对方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总之没抬头,谁也不在意的样子,清冷极了。
但裴燎知道对方不是冷漠的人。
绝对只是因为现在手头上要办的事很重要,重要到足以让他忽视周围一切而已,否则那人一定会笑眯眯礼貌地拒绝他人,并送上一句诚挚的感谢和祝福,甚至夸赞。
别问什么夸赞。
反正夏澈总能从任何人身上扒拉出闪光点。
真正优秀的人能看到别人身上的优秀,夏澈就是这种人,不抵触自省,不吝啬夸赞。
他们“巧遇”了几天,在第四天的时候,裴燎拿起自己的书,换了个地方坐。
从可以抬眼就看到对方,变成了背对对方。
因为他发现,夏澈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只要有人盯着他看久了,他就会蹙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应以示礼貌。
眉心蹙得微不可查,却让人心脏发紧。
裴燎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只能从根本出发,强行杜绝自己惹人不快的可能。
面对面忍不住,背对背就很好,这样在忍不住寻找对方的时候,还有转头的时间醒悟,方便及时扼制自己。
而且他这儿不远处有饮水机,夏澈去倒水的时候,每天都会路过他,还经常驻足在窗边眺望远方,大概看电脑看书看久了,放松眼睛
裴燎知道自己应该有分寸,从不抬头多打量。
但怀有这种心意的人,要是能让理智主宰大脑,就算不上喜欢了。
两个月过去,克制守己的裴燎不知不觉变得特别了解对方。
比如夏澈喜欢喝苦一点的咖啡,喜欢简约高级灰的衣服和配饰,喜欢木质香薰,喜欢有淡雅清香的花,喜欢看晦涩难懂的拉美文学,喜欢在搞作业的时候听古典音乐,左手打键盘的速度比右手要快,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戴眼镜
裴燎被吓到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变态。
别人的喜欢也会这样吗
裴燎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种行为可能会冒犯到对方。
在一连五天提前把栀子花束放在对方常坐位隔壁桌子上后,裴燎落荒而逃。
他仓促推开图书馆的大门,又愕然睁大双眼。
裴燎和正在低头摆弄手机的夏澈擦肩而过。
衣料触碰的时间很短,“簌”的一声,或许不足01秒。
连道声歉都不值当。
他狼狈地停下脚步回头,“对不起”的“对”字在舌尖转了好几圈,最终失去脱口而出的机会,只能看到大门缓缓合上,挡住夏澈的背影。
也是,谁会在意一个陌生人呢
学校和街道上有那么多人,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
像自己这样和夏澈擦肩而过,要一个个注意,夏澈会很累的。
裴燎也是陌生人。
所以夏澈不用在意。
裴燎是裴燎,夏澈是夏澈,哪怕有过巧妙的一次擦肩而过,依然不会有交集。
裴燎转身离开,并不知道门的另一边,夏澈和等待许久的朋友打了个招呼,而后意外地看向裴燎常坐的那个椅子,好奇道“那人今天没来”
“谁”朋友不解。
“嗯我不知道他名字,也没见过他正脸,但看起来是个学习很用功的同学。”夏澈摸了摸耳朵,“每次来都能见到他,坐姿很直,背影很帅,就是有点迟钝。”
朋友闷声狂笑“你这夸人还是损人的”
“实话实说。”夏澈摊手,“他坐的那个位置窗户锁坏了挂不住,关不严,这个天外面风那么大,那小子跟察觉不到似的,每天还搁那儿坐如松,有时候耳朵都冻红了,冷也不知道换个地方或者找人说一声。我真是看不下去了,怕他社恐害羞不好意思,每次都借倒水路过,偷摸着往窗户锁里插根一次性筷子,攒的一次性筷子都没了,他今天要还是不知道换位置,我可就要找他直说了。”
“听你这话,怪可惜的”朋友调侃道,“错失一份缘啊”
“瞎说什么呢”夏澈失笑,“要真是缘分,以后肯定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图书馆不适合搭讪,酒吧赌场才适合。”
朋友来了兴致“这是你们华国人的传说吗”
夏澈“不,是我逗你的笑话。”
朋友“christ,你的幽默可真是来得猝不及防。”
当时的夏澈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当真等来了一份缘。
申城一赌成名的那个晚上,是他成年后喝得最烂醉的一次。
表面上看不出,其实他走路都走不稳了,出门没两步就能表演以头抢地。
幸运的是,有人在散场后加了他的微信,就这加好友的空档,宴会主人安排了送他回家的车和人。
不幸的是,他和那个加微信的人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可那时夏澈不知道,如果不是当时的他需要帮助,裴燎绝不会贸然上前要微信。
那时的裴燎已经很久没见到夏澈了。
十八岁的擦肩而过是他和夏澈几年来唯一等量的交集,后来交换学习结束,他在裴博瞻的逼迫下无奈报考隔壁国首都的研究生,隔那么长的路,也就只能忙里偷闲跑过来,远远看上一眼,毕业回国后更是心如死灰到差点放弃。
申城重逢,他怕自己逾矩,甚至没有亲自把人送回家,辗转几个关系,让自己的人伪装成那场宴会主人的人,开会场的车送对方回家。
裴燎的喜欢很笨拙,经常不小心露出马脚。
但凭借技能1“真的很能忍”,以及技能2“真的很能藏”,明明露出的是马脚,总能让别人误以为那是驴蹄子。
他误打误撞走进夏澈的生活,和对方撞成了一团毛线球。
裴燎承认自己喜欢夏澈。
但他也必须承认,夏澈真的很气人。
十八岁的裴燎不会想到,未来的某天,他能和夏澈面对面吵得面红耳赤。
嗯,严谨点来说,是夏澈吵得面红,他被气得耳赤。
弥足珍贵的心意是真的,气急败坏的肝火也是真的。
夏澈口才真的特别棒,不去说脱口秀简直屈才。
从申城回国的时候,他们关系已经很不和谐了。周末聚在夏澈的小出租屋里一起做小组作业,裴燎隐晦吐槽过对方气人这点,结果夏澈一个枕头扔过来,某张完美无瑕的脸蛋立刻被枕头拉链划出道口子。
那道口子其实不深,很浅,连血丝都没有,绯红色的印痕很快就能消掉。
可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刺痛的那一刻,裴燎眼眶忽然特别酸,眼泪几乎就要在顷刻间掉下来。
可他要是哭了,夏澈那么心软,就算讨厌他,应该也会觉得愧疚,把错误归咎到扔出去的那一枕头上,想方设法地补偿他。
但夏澈做错了什么呢普通打闹罢了,换个人完全不会有事,泪失禁是他自己的问题,因为这个影响夏澈,他舍不得。
于是裴燎在夏澈疑惑的目光下,沉着脸往卫生间走,动作焦急地锁上门,坐在马桶上掉了好几滴眼泪。
那是他第一次躲着夏澈,一个人偷偷哭。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