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
好色、好利、好名都为私欲。
私欲生闲思杂虑,徒生烦忧,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
傅惊尘禁谷欠至今,也是为了修心养性,遏制不必要的杂思。这些年来,他修习的法术绝对谈不上什么光明,那些阴邪的,肮脏的,罔顾人伦道义的,只要能为他所用的东西,都学,潜下心去钻研。
他不为求道,不为长生,只求在有限生命中,得到无限的权利。
再后来,这个目的变成了
要妹妹活着。
好好地、有尊严地活着。
青青是他此刻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世上唯一、且永远唯一的血亲,傅惊尘这一孤命人同天争斗的一个象征。
唯有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着,便足以证明天道可违,天命可逆。
他不欲结伴侣,更无意繁衍子嗣后代。
孩子就是弱点,傅惊尘不想再给敌人可乘之机。
所以傅惊尘绝不会欺辱、打碎唯一的青青。
他只想逆天改命,并不想做个畜生。
重新拿起那书,窗外风冷月凉,灿烂的菊花张开蟹爪,迢迢传来远方的更漏。
烛火惶惶,人也恍恍,花又青的影子被拖曳得长长一条,轻轻覆盖傅惊尘,瞧着如重重跌落他怀。
傅惊尘本应该躲避的,他没有动,
垂眼看,妹妹影子的头部,恰好落在他的胸月堂,是在他反反复复,总共剜了七次心口肉的位置。
他不能看青青的眼睛。
或懵懂无知、或狡黠灵动、或全身心依赖他、崇拜他。
那是属于妹妹的禁区,可以向任何男性展示,却唯独要对兄长建起荆棘高篱。
院外,隔一堵墙,长街上,打更的更夫悠长地叫着,声音恍若隔世。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傅惊尘自觉已找出心神不宁、蓦然烦躁的缘由,全都可以用“道心不稳”“徒生心魔”来归结。
此生作恶多端的兄长,唯独在此刻不肯深究更恶的缘由。
“我既说过,这件事全部交给你去做,便不会再插手,也不会再干涉你们的决定,”傅惊尘说,“你同他们商议,有什么事情,你自己掂量着做,不必回禀我。”
花又青说好。
不等她站起来,傅惊尘忽又说“我不会帮你,为了这点事情,让自己哥哥出卖身体,丢不丢人。”
花又青叫“好哥哥。”
“喊一万遍好哥哥也没用,”傅惊尘铁石心肠,“你也不许去别打什么女扮男装幻作男性的主意。”
花又青“”
缓一缓,傅惊尘不看她。
花又青的影子犹在他怀抱中。
“我这一生不会再有孩子,也没有成家的打算,”傅惊尘慢慢地说,“青青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花又青小心翼翼摇头。
其实她知道,她心里想,意味着你会在十余年后兽性大发,囚禁我,日日夜夜吸我的灵气。
你现在很好,可后来为什么要那么坏呢为什么要强行将女孩子关在你身边呢
“意味着,我有且仅有你一个血亲,”傅惊尘略有疲惫地说,“我待你好,也并非对你毫无期待。”
花又青说“期待”
她不解。
“算了,你此时还小,”傅惊尘笑了一下,转移话题,“你只需知道一点别打我的主意。”
花又青似懂非懂,点头。
这个主意一定还是说“色诱”这件事吧
好啦好啦。
她知道了。
只是没想到,向来不在乎什么颜面和礼仪的傅惊尘,在这种事情上意外地看重。
花又青没能得到傅惊尘的帮助,也没弄清楚他究竟因为什么而情绪波动
大约,如他所说,当真是因为天干物燥、他又不慎走火入魔罢。
花又青尚不知走火入魔是何感受,她的功力还没有到达混淆道心的地步。
只记得曾见过三师姐呕血,不同外人交流,每日形容枯槁,好似魂魄出窍。那之后一段时间,三师姐便开始闭关,面壁静思,闭关七日后出来,便又恢复如一了。
那个阶段,就是三师姐发觉治愈之术其实不过以命补命、拆东墙补西墙。
简而言之,当一个人被某件事打破固有认知,乃至被颠覆常识,便易走火入魔。
再联想到这几日傅惊尘气色不好,细细算,他修炼多年,以这惊人的修炼速度,也该到了突破口
只是不知傅惊尘的心魔会是什么。
二楼的楼梯一路延伸到一楼大堂中,卓木和石山在对坐喝酒。
秋风冷,晚膳间,蓝琴做了蟹酿橙即将一整个橙子掏空,中间填满蟹肉,放在蒸笼上,以苹果木烧制、慢慢地蒸熟,佐以调料进食。
螃蟹性寒,刚好同橙子的热气互相抵消。
玄鸮门中修习的多是些邪法,并不忌酒荤之。
今日值夜的是梁长阳和顾茗,是以他二人便松懈下来,喝些紫英菊做的酒,配菖蒲富贵饼。
瞧见花又青下来,石山展颜,唤她过来吃。
一行人中,她是最小的那个。傅惊尘带的这一行师弟都忠心耿耿,虽口上开着玩笑,素日里,也都把青青当作妹妹一般疼。
花又青摇头,她本想回去休息,快要跨出房门,又退回去,问石山“我哥哥这些年,可曾有过交好的女修”
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傅惊尘究竟从何时开始习采补。
石山一口应答“没有,从未见过师兄和哪位女修亲近。”
卓木补充“也没有男修。”
石山接“更没有不男不女修。”
花又青“
”
卓木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把软甜酥香的高粱饴,递给花又青,问青青师妹怎么忽然间问这个”
“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冒出来好奇,”花又青说,“刚刚想,过去几年,哥哥在外面过得一定很辛苦。”
石山咧嘴一笑,露出皎白牙齿“在外历练,哪里有不辛苦的呢不过都是为求心中所得罢了。也别听旁人胡说,大师兄他修的几个功法,必须要童子身,一旦元阳外泄,便修不成了。”
花又青敏锐,怔一怔。
怎么可能
“这么严重”她问,“那我哥哥岂不是要一生不能结交伴侣”
“只不过是没有伴侣罢了,”石山不以为意,“同功力增益相比较,区区情爱又能算得上什么大师兄颇有天资,又有能力,所以才能在短短几年光景胜过我们人人都有最爱的东西,大师兄最爱的,也就是功力精进。他若是寻求伴侣,何止是修不成,还得把一半功力全都随元阳泄给那同他双修的人你说,只是为了一时欢,愉,便要他付出如此多,大师兄那样的性格,肯做么”
花又青呆呆。
她冷不丁想起水月镜中看到的景象,昏暗洞府,漫不得光,几乎连风都没有,只能偶尔听得水滴石的阴阴冷凉声。
哒,哒,哒,细若游丝。
那隔水的一整块儿玉石上,却放置着一张拔步床,云霞红锦,配重重织缎,她坐在脸覆面具的傅惊尘之上,双手按住他绷紧的月匈月堂,吃力上下,坐下去便仰脖张口,如被钉住的蛟人,喟叹声如香燃尽时的最后一缕轻烟。
和四师兄所新撰写的蛮横妖宗女与魔圈老大我做炉鼎的那些年中行采补的名场面一模一样。
可是,也没人讲,傅惊尘修的功法要守身呀
卓木斟了一本酒,递给花又青。
花又青摇头“我不适合饮酒。”
卓木了然“你一直跟随叶宗主,想必所习所学,也都是些清明的东西。忌酒也是应当,不像我们,修习得久了,子嗣上都无希望。”
花又青听得似懂非懂。
她如今不会意识到这话是“不能人,道”的意思,与之相反,有些邪法需要一个强力的发泄口,有人选择杀戮,有的选择色谷欠,也有人选择纵情饮酒吸食五石散吃丹药而卓木的意思是,他们这些人,修的邪法,阴气重,便不宜与阴阳繁衍,难以令女子受孕。
“师兄不肯以色诱之,也实属正常,”卓木主动安慰花又青,“不过我想,他此刻动怒,大约还是因为青青师妹你有了这方面的心思,他才不开心。”
花又青急急“我没有呀。”
她也没想过要傅惊尘去搞这些呢,那不是拱手让人吗
卓木笑了,语重心长“青青师妹,你要记得,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是父母之爱,也不是不要求回报的。傅师兄他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最多,你莫伤他的心啊。”
花又青说不出话了
。
她有些难以启齿的羞怍。
若她当真是傅惊尘的妹妹,自然不会再伤傅惊尘的心。有这样一个竭尽心力的亲生兄长,她必定会永久地压抑着不合时宜的冲动,绝不会被一时的头脑发热冲昏理智。
可问题在于,从一开始,这个身份就是假的。
甚至于,现在的“生命”也都是假的。
她只能在这里逗留七年,现如今也只剩下一年多的时间。
关于水月镜和迷毂枝的用法,定清师尊早早过世,交代不清楚,只留了寥寥几行书信,提醒,「迷毂枝燃尽,则必然返生现世」,其余的用法,基本都是几位师兄师姐们摸索出来的。
这仅剩的一年,就像花又青冒用的身份一样,是“偷来”的,待时期一过,尘归尘,土归土,她也要回清水派。
幻境分崩离析,那些无关紧要的小冲动和不理智,也将会就此消散了吧。
院里的菊花开满整夜,花又青缓步离开厅堂,步到中庭时,驻足回头望,下意识看傅惊尘的房间,唯看一盏灯明,颀长的身影映照在窗纸上。
他大约也无心睡眠,在看同一轮明月吧。
石山吃完菖蒲饼,喝完酒,刚准备在楼下就寝,便收到其他师弟传来的书信。
他眯着眼睛看,忽然站起。
卓木正收拾东西,被他吓一跳“怎么了”
石山说“你今晚先睡,给我留个门有重大消息,我得和大师兄好好商量商量,估计要晚点儿才回去。”
什么重大消息
石山一脑门的汗,都不敢去擦。
信只看个开头,便不能再往下了。
这涉及到青青师妹的过往。
傅惊尘叮嘱过,务必保密,不可让他人知晓。
乱世中,貌美是罪。只有石山知晓,花又青是十岁左右才被傅惊尘寻到在此之前,她一个小女孩,手无缚鸡之力,孤身一人走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石山有几个生在临安城的师弟,也经历过那段雪灾、人人易子而食的场面。
彼时临安城周围一圈的人都出不去进不来,这个节骨眼上,临安城中只有六家餐馆还做生意,毫无例外,卖的都是人肉。
按照傅惊尘给的要求「卖女子肉」「也会转手卖给修道者或者其他人」「年纪约八九岁左右女孩」等要求,秘密走访问询,还真的找到线索。
那餐馆的老板已经横死了,只剩下一个瞎眼的儿子,年轻时也在餐馆做过活,只是没有亲自杀过人,只打打下手,或掩埋骨头。
那儿子供出,那一年,修道者中,只记得傲龙派和海棠宗从餐馆中采买过人。
傲龙派买人,基本上要的都是男孩,首先排除掉;而海棠宗倒是挑了好几个貌美的小女孩但时间太久了,再细节的,便记不清。
只能说,被海棠宗买走的概率非常大。
傅惊尘完整地看完书信,沉思。
石山在门口站着,说“我们和海棠宗素日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什么情谊和往来不过我记得,去年,海棠宗的雪银仙姑,曾向卓木示好。那雪银仙姑为人仗义,若卓木去,或许能探听到些什么。”
傅惊尘颔首“你同卓木说一下,问问他能否帮这个忙告诉他,事情之后,我定有重谢。”
石山说好。
傅惊尘问“上次那批女孩的去向,查出来了吗可找到金玉倾的下落”
石山摇头。
不是他不努力,实在是如大海捞针。
倘若“金玉倾”这么容易就能找到,金开野也不至于寻了这么多年。
傅惊尘此刻倒不甚在意,叮嘱“那便继续找还有,这几个被海棠宗带走的女孩,顺着往上也查查,她们都是怎么被卖到餐馆的,先前家住何处,父母是否尚在,可有兄弟姐妹。”
石山领命而去,傅惊尘又叫他“石山。”
石山回首,拱手“师兄。”
“天气冷了,注意多加衣物,夜间少饮酒,”傅惊尘说,“令尊的疾病,我已修书寄给叶靖鹰,他答应,不出七日,便下山为他亲自诊治。”
石山一动,感激,眼中有泪光闪闪“多谢师兄”
待他走后,傅惊尘低头,又将那几页纸看了几遍。
若是青青曾在年幼时被海棠宗带走,那么她身上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海棠宗主要行采补之法,奉行着“诱不到便强上”的原则。霸王硬上弓此类戏码,纵使海棠宗武力充沛,却仍有被人追着打的情形,多有受伤。
而寻常医修,尤其是男性,万万不敢为海棠宗看诊,唯恐诊治未成,先被海棠宗采撷了一遍。
是以,近十余年来,海棠宗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医修;
青青骨骼清奇,天资绝佳,是个修行的好苗子。若是被海棠宗的人看中、带走,也不是没有可能
更何况,她在男女之事上似懂非懂,坦然相对,却又有多处茫然,明显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话。
也倒符合海棠宗的调性。
只不过
海棠宗中多是女子,男人基本接近于绝迹。
若青青当初真的被海棠宗带走,那么,她口中的“四师兄”,又会是谁
就连“失忆”后也念念不忘,想必对她而言十分重要。
难道竟比亲生兄长还要重要么
傅惊尘将那封信压在烛台下,默然不语。
去探寻青青的过往毫无意义。
但他还想知道。
想知道她究竟都吃了多少的苦。
当然,这几日间,还需静养生息,摒除杂念。
傅惊尘自我宽慰,切不可混淆了二者。
他待青青,正如待世上的另一个自己;所以她受伤,他便以心口肉喂之;他知自己所行不义,将来必定命途多舛、凶多吉少,因而处处为她谋划,铺设前程。
两人一母所生,又是依偎的同树枝果
人爱自己,又有什么错呢
悄然一声叹,隔窗望月,朦胧一层纸外,月皎光显。
他要妹妹永远如这明月高悬。
在君主即将微服私询的前一日,经过密切讨论,花又青一行人终于初步制定好计划。
一切化繁为简,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天道轮回,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傅惊尘漫不经心地提醒花又青一点。
既然月老在这一处地方显了灵,种下因,那么必定要有人要尝这一份姻缘果。
换句话说,就算忽然间天崩地裂,月老也铁了心要牵这根姻缘线。
即使明天在那地方的人不是君主和牧霞,而是石山和卓木,他们也会抛开世俗一切,不可自拔地爱上对方。
得知此事的花又青险些崩溃“原来月老才是乱点鸳鸯谱的那个啊”
“他老人家上了年纪,老眼昏花,难免有失察的时刻,”傅惊尘说,“建议你不要浪费这个难得机会。”
花又青扶额,喃喃低语“我真的要开始怀疑月老只是为了好玩了万一明天,站在那个地方的事一对是兄妹,难道月老也要让他们冒大不韪而相爱吗”
她苦恼地讲着,忽听一阵清脆碎瓷声。
放下手,花又青好奇望,瞧见傅惊尘正淡然地弯腰捡地上的碎瓷片。
那茶水还是烫的,在他衣裙角泼洒上几点痕迹,像甩上了几滴墨汁。
“青青莫要胡说,”傅惊尘正色,“此等违背伦,理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
花又青放下手。
她认真地看傅惊尘,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沉吟许久,才开口“哥哥。”
傅惊尘“嗯”
“一直以来,我好像错怪你了,”花又青说,“之前我好像一直把你想得很可怕,嗯就像那些妖魔一样,没有人类的感情和道德。但现在发现,其实你骨子里非常非常保守,守规矩。”
“嗯,”傅惊尘淡声,剜过心口肉处似有隐痛,他握着手中碎裂的瓷片,那些尖锐的棱角,在刺入皮肤的瞬间,被力量碾做雪白的粉末,“我很守规矩。”
“是啊,”对此一无所知的花又青松了口气,笑,“毕竟你只是魔头,不是禽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