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顶上一时无声,顿了片刻,方有轻微的瓦片响动。苏离离懒懒道“我想喝水。”木头起身倒了一杯水给她,窗口人影一晃,徐默格一个翻身已轻巧地跃了进来。苏离离喝一口水,抬头看他,但见他黑衣不改,刀痕纵贯的脸上却用黑纱蒙着,只露出两只眼睛,烛火掩映下猫一般警惕。
苏离离噙着一口水险些喷出来,呛得有些咳嗽却失笑道“扒徐大哥,你上次要除疤,这次又用纱挡住尊容,莫不是找着小情人了,突然这般端庄起来。”
徐默格眼神一抖,仿佛有些尴尬,苏离离裹着被子嘻嘻笑。木头一回身坐在床沿,身正肩直,态度大方却隐含危险,“我记得跟你主子说过,再有人跟我们,见一个杀一个。”
徐默格闷声道“是,你光听呼吸之气就辨出是我,我怎敢跟近。只奉命远远尾随,看你们到了哪里罢了。”
木头道“那怎么远到屋顶上来了”
徐默格低声道“我刚才发现店外十丈都伏了人。”
“多少”
“近百。”
木头略一沉吟,一把拉起苏离离,伸手取了包裹,道“马上走。”苏离离急急套上鞋,披了从莫大那里搜刮来的一领狐裘,跟着他疾步下楼。走到楼梯上时,木头已然听见外面脚步声纷杂细微,他当机立断道“楼梯下面去。”
楼梯之下倾斜狭窄的空间里堆了桌凳箱笼一类杂物,木头拉开一道空隙,三人缩身藏入,便听见大门外一人沉声道“上。”
门“砰”的一声打开,身穿青色军服的人抢入客栈,拥上二楼。当先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生着一张尖尖的瓜子脸,还是十足的葵瓜子,站在大堂中心,游目四顾道“不要放跑一个”军士纷纷拔刀,二楼上响起了兵器相击、打斗吆喝之声。
只听一人大笑道“老子随便来逛逛,没想到还让狗崽子发现了。”随着他话音一落,两名军士摔下来,各中刀伤。
那尖脸头领目光一凛,喝道“赵不折,雍州是罗将军属地,你梁州小贼,怎敢来此招摇”
楼梯下三人只觉头顶上重重一落脚,
抖下些细灰,显是有人从二楼跃到了楼梯上,又从楼梯跃到了大堂里。方脸阔额,正是赵不折,他手上两柄双刀,四纵开合,进退有据,一边打架,一边斗嘴,“好不要脸,你家罗将军取雍州不到一年,还有三分之一在祁凤翔手里,也敢说雍州姓罗”
尖脸头领冷笑道“祁凤翔捉襟见肘,已退回潼关去了,这三分之一自然姓罗,还轮不到你们姓赵的来抢”他拔刀迎上,赵不折一面挡住他,一面又料理了三人,嘴上仍不闲着“我呸,谁家的地不是抢来的,乌鸦笑煤灰,自己不知道自己黑。”
他跃下楼梯时,另有五人随他跃下,个个都是好手,困斗良久,已所剩无一,青衣军士也死伤过半。赵不折虽勇,双拳难敌四手,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围到身边,肩腿相继中刀,虽勉力支持,却难以招架。那尖脸头领觑空,以刀柄击向他颈后大椎穴,赵不折膝盖一屈倒地,立时被四个人按住用粗绳索牢牢缚了。
尖脸头领恶斗之下,喘息道“到底拿住你了。”方才众人打斗,声音杂乱,如今骤然安静下来,便见那尖脸头领凝神听了一听,断然喝道“什么人,出来”
木头内息自敛,徐默格运力屏气,只有苏离离不懂内功让那头领听了出来。她一惊欲动,木头先一步按住她的手,未及因应,徐默格忽然起身,几步蹿到了大堂,顿时数十把刀向他身上招呼。
他身形飘忽一动,竟绕过众人直奔向店外。尖脸头领当先出门道“快追”身后军士鱼贯而出,最末两人押了赵不折跟上,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地上尸首横陈,静谧非常。苏离离有些害怕,偎向木头身边,低声道“徐默格跑得掉吗”
木头想了想,“跑不掉,对方人太多。”他拉开杂物,将苏离离牵了出来。
苏离离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那我们跟去看看。”木头将包袱甩到胸前,俯身道“你趴我背上。”苏离离依言趴上他的脊背,木头提一口气,出了门隐入夜色。
四面景物不住向后飞掠,碎雪却飘得小了。苏离离伏在他耳边,听他呼吸绵长规律,心里忽然有些羡慕这样的身负绝技。少时,上了一处
官道,两旁有树,隐约看见那队军士在前,果然赵不折身后又捆了一人,正是徐默格。
木头放慢了脚步,隔着四五丈远远随着。苏离离在他耳边轻声问“我们救他不”
她声音低回,气息轻拂在耳朵上,木头有些心猿意马,却也低声道“先不忙。”正了正神,已来到处露营的阔地,扎着七八处大帐篷,正傍着一湖水。
其时细雪已停,空气清寒。云遮月藏,略有微光,映得波纹起伏,珠沉渊而水媚。
木头放下苏离离,牵了她的手,两人缓缓弓身走到近处,伏在过膝的衰草间。草叶缝隙中看去,地上燃着篝火,一人背对他们而立。赵不折与徐默格被粽子一般扔在那人面前,徐默格沉声不语,赵不折大骂狗贼。
尖脸头领向站着那人躬身道“将军,这赵不折捉住了。”
那人点点头,“嗯,搜他身上。”苏离离听他说话,语气虽随意,却令她觉得莫名严肃。尖脸头领带了人按着赵不折搜身,赵不折奋力挣扎,敌不过几人合力。他随身的暗器、文书、金银陆续被掏了出来。
尖脸头领拔下他的靴子一抖,靴筒中有细长的东西掉了下来。他拾起来,毕恭毕敬交给站着的那人,那人对着火光看去,却是一支簪子,簪身有些微的透亮流纹,簪头却是两粒晶莹的明珠。
苏离离一眼望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随身背着的小布包,里面装了碎银子,装了手帕还有一支簪子。祁凤翔送来的那支还在,可那人手上拿的那支一模一样的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斜执了簪子,道“松了他的绑。”军士应声割断了缚着赵不折的绳索,赵不折忽地站起来。那人慢条斯理道“赵将军,适才多有得罪。你既到我雍州来,我有一言相劝。”
“如今祁家势大,旁人打不过他,他们自家要打了。你我都是偏乡僻壤蜗居之人,这时候何必互相过不去呢。我们两家正该结盟,同讨祁氏。灭了祁氏,划地平分,那时再打也不迟啊。”
赵不折本自正衣理物,听了这话,笑了一声,“哈,罗将军,那你抓老子来做什么”
那位罗将军道“正是想请赵将军对尊兄说一说兄弟的意思,除此
之外,赵兄再勿无故入我雍州了。若是听明白,这便请吧。”
赵不折沉吟片刻,道“同讨祁氏本是好事,在下一定转告兄长。”他看了罗将军一眼,“只是这支簪子能否还给兄弟”
那罗将军道“赵将军怎对一支簪子念念不忘”
赵不折嗤笑道“说不得,老婆的簪子,放在身边做个念想。回去若不见了,只怕老婆怪罪。”
罗将军干笑两声道“赵兄如此英勇,却忒怕老婆。”
赵不折接道“对敌人要英勇,对老婆要迁顺。”
苏离离听得这句,不觉转头去看木头,正对上木头转过来看她的目光,神色揶揄,似乎在说,我也怕老婆。苏离离做了个“呸”的口型,扭头只看着赵、罗二人,脸上却薄薄地染了绯色。
那罗将军反背了手,缓缓上前两步,道“赵兄可知道,我朝自始,便有一种天子亲兵,叫作乌衣。人数少而精,又极为隐蔽,父母兄弟都不能知情,朝廷高官都不予听命,专职探察情报,外至夷狄,内至三公,概莫能外,只听天子令。”
赵不折摇头道“这样秘事,我兄弟世代务农,又怎会听说。”
“按照我朝中规矩,各州库府之银、粮,每年各积一半以为储备。这积银积粮之地,旁人不知,只有为天子亲兵的乌衣人知道。各州府的储粮之地都用暗语画在了图上,而这暗语只有乌衣人的大统领知道。乌衣的规矩,能读之人无图,有图之人不会读。”
赵不折愈加不耐烦,“那关我什么事”
罗将军笑道“赵兄当真不知道,如今天下纷争不休,农商皆伤。长此以往,军资军粮从何而来天下群雄谁若得到这批储备,谁就有了大把的银粮,未战而先胜一半。”
赵不折疑惑道“这个容易明白,可不容易找啊。”
罗将军冷笑道“赵兄演起戏来还真不赖。”他伸出右手,举了簪子道,“这支玳瑁簪便是换图的信物,本为一对,拆而成单。一对可取,单支可看。本是藏在宫中,京城破时,流落民间。”
赵不折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罗兄真会编故事,这簪子我老婆天天戴。你若说它是信物,除了乌衣人,谁知道
去哪里换图就算换到了图,除了乌衣人的大统领,谁知道图上画的是什么罗兄若喜欢,我送给罗兄,但愿你先找到你雍州的钱粮吧,哈哈哈。”他也不再看罗将军,径直从来路大笑而去。
那罗将军随他远去而慢慢侧转了身。他方才一直背对着苏离离,这会儿转过半身,却见这罗将军也并不太老,留着浅浅的胡楂,平添几分沧桑。苏离离似在哪里见过这人,又似乎没有见过,耳听木头突然极低地“咦”了一声。
她转头看时,木头盯着那位罗将军,脸上渐渐浮起一抹微笑。难道他认得苏离离又转头看去,细辨那人眉宇,仿佛骤然触通了记忆,她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
那位罗将军见赵不折的身影没入黑夜,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对部下命道“拔寨,连夜回雍州大营。”
军士闻声而动,纷纷收拾行装,一炷香工夫已集合在阔地上。罗将军骑了马,朝北而去,数百名步兵跟随在后。待最后一队人马去远,苏离离方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却仿佛累得很,低垂着头。
她脖子上的皮肤露了出来,弧线优美,木头拉了拉狐裘给她遮住。苏离离也不动,低声道“祁凤翔想要银、粮,所以把簪子交给我,是要你去找。”
木头“嗯”了一声。
苏离离猝然抬头,肃容道“你怎么能找到”
“先要找到图。”
苏离离道“然后呢去找那个大统领”
“大统领已经死了。”他答得平静。
苏离离一愣,看了他片刻,忽然有些害怕,翻身坐起道“那还有谁知道”
木头也随她坐起来,夜色虽暗,却见他眼睛如常明亮清澈;空气虽寒,却仿佛能触到他肌肤的温热。他看着她的眉眼,缓缓道“那个知道的人,当初你不救他,他便也死了。”
“你”苏离离望着他熟悉至极的脸,失神一般愣怔。
“我。”木头见她神色,心里似被她擦棺材板子的砂纸打磨着,放柔了声音,“姐姐,你能看出祁凤翔传的流言,就没有想过,临江王谋反族灭,我身为其子,为何独独逃脱了”
苏离离慢慢转头看着身边的草色,缓缓摇头,“我从不曾不曾怀疑你的事,觉得你始终是你罢了。”她最后几个字如同叹息,细若蚊蚋,说完,却将脸埋到了掌心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