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乍闻此事,心里突然迷茫起来,木头手里握着这样的秘密,此生如何能得安宁木头看破她的心思,挪近她身边,轻声道“我是什么人,知道什么事,都无关紧要,在你面前始终是木头罢了,你原本想得不错。”
苏离离像溺在水中被他捞了上来,有些虚弱地犹疑,更多的是信任的释然,“你怎么会知道”
“乌衣的大统领是我父王。”
“那我们怎么办”
木头失笑道“你傻了呀什么怎么办,现在在一起,以后还在一起。无论我是谁,那也不过是从前的事。你陪我把这件事办完,我陪你做棺材。”
苏离离凝神半晌,终于理清一点凌乱的思绪,抬头看他着道“为什么叫乌衣黑衣服是夜里做过贼,还是山西挖过煤”
木头爱怜横溢的表情顿了一顿,唇角抽搐道“都不是,那只是个称谓。”
“你爹怎会是乌衣的大统领”
他像说一件极其久远,又不关自身的事一般娓娓道来“我父王出身少林,后来随征入仕,论功封为异姓王。我从小被送到少林学武,方丈大师亲自教我,却不肯收我为俗家弟子,只说是教一点基本的拳脚。我十二岁才回家,父子之情血浓于水,但亲近有限,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事。”
“那昏君即位之后,听信了鲍辉的谗言,猜忌父王,想将他骗到京城杀死。我父王得到消息,抗旨未去。昏君便说他谋反,父王一时激愤,与朝廷打了起来。”木头裹一裹苏离离的衣服,握了她的手焐着,“那个时候皇帝尚存,各路诸侯都打着诛逆的旗号围攻我们。父王寡不敌众,兵败已定。他武艺高强,自己本来可活,却觉得无颜再面世人,终是在阵前自尽而死。”
“临死之际,我才知道他是乌衣的大统领。他告诉我乌衣这一批军资的事,让我记住,今后以图再起,诛君讨逆,复他名誉。”木头眼神有些激越,像看见群山暮色般苍莽。
苏离离静静地等了片刻,见他不说话,迟疑道“那你要去去拉起旗号,争雄天下”
木头的目光凝聚在她脸上,
有些穿透世事的深邃总是极不相称地出现在他年轻的眼睛里,却从来清濯湛然,不见颓丧,“佛经上说,父母子女是前世冤孽,今生又何必牵扯不清。我杀那昏君,足报父母之仇。至于我自己要做什么,即使我父亲也不能驾驭。”
苏离离止不住要问“那你要做什么”
木头似思索了片刻,唇角微微上翘,道“天地广阔,我什么都可以做,只不想做皇帝。”
苏离离也浅浅笑道“算你聪明,皇帝可不是人做的,好坏都累得慌。”
木头道“这正是我不堪其忧,祁凤翔不改其乐。”
苏离离被他一提,问道“祁凤翔怎么知道你能找到那批军资”
木头蹙眉道“他交游甚广,消息来源也多。乌衣本已支离破碎,难保没有什么关键人物落在他手里。前年他在京城遇见我,我们在栖云寺密谈时,他问过我军资的事。我想那批钱粮,分储各州,藏而不露总不是了结,祁凤翔素有壮志,给他也不为过”
苏离离挤一挤眉,怪道“所以你就答应了”
木头一脸无辜,“我没答应啊,我觉得他并无把握,只是诈我一诈,当时就否认了。但他觉得我父王用尽方法留我在世,必然是有所图,咬定我知道。要说猜度人心,祁凤翔真是世间翘楚,只是当真把别人的心看透了,自己的心也麻木了。”
苏离离从皮裘中伸出手臂,抱了他的腰,问“你父王用了什么方法让你活命你当初又怎的到了我门口”
“我父王跟我说了军资之事,便设计让我秘密逃脱,隐姓埋名,辗转州郡,被乌衣卫和官兵当作叛军残余追杀。我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从临州回到京城。当时受了重伤,生死之念,早已抛开。怎么落在你门前的,我也不知道。”他唇角挂着淡淡的笑。
她看着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有片刻恍惚,仿佛那年救他时那种虚弱而又不容靠近的倔强,心已经软了,“那你也不该一直骗着我啊”
“我没有骗过你啊。”木头无奈道,“我只是不能告诉你罢了。当时在你家里,若是被人发现,我死不足惜,而你也活不成。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不管什
么人就乱救,要不看你是真傻,我还以为你别有用心呢。”
苏离离奇道“什么我傻我难道还救错了呀”
木头抓了她的手按在自己颊上,“没救错,不然我死了,你这辈子怎么嫁得掉。”
“哈”苏离离短促一笑,愤然抽掉手。
木头笑道“我一听你叫我木头,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一个做棺材的,这辈子除了和木头在一起,还能找上什么。”
苏离离使力将他一推,没推动,嗔道“你跟谁学得这么贫嘴的”
即使冷静稳重之人,情爱中也不乏风趣灵犀。木头无师自通,坦然招供道“跟你学的。”
苏离离却被他贫得笑了,伸手批上他微凉的面颊,却舍不得下重手,捧着他的脸道“明明是个臭鸡蛋,偏要开个缝,现在让祁凤翔那绿头苍蝇盯上了,怎么办”
木头也不顾自己是臭鸡蛋,但听她说祁凤翔是绿头苍蝇就十分高兴,欣然道“要拿住绿头苍蝇容易得很。比如,我们去告诉赵不折,那位罗将军是谁,那苍蝇就是装成凤凰,也飞不出山陕重围。”
苏离离被他一提,兴致骤起,“那罗将军是不是那个满脸写着别人欠他钱的李铿,徐默格上次说他随征死了,其实是祁凤翔将他埋伏在了雍州”
木头赞许地点头道“聪明,就是他。我倒没想到祁凤翔来这一手,即使莫大哥不引赵无妨进攻祁军,这位罗将军也会攻打祁军的。祁凤翔总能出天牢,只看时机罢了,谁也想不到他有这样一支生力军埋伏在雍州。”
苏离离伸手钻进木头的前襟里,只把他当暖炉煨手,半倚在他身上道“你上次说他有两个难题,一个是缺军资,一个是需速胜。后者的问题解决了,前者的问题要靠你”
木头抚摩着她的眉梢,“既然世上只有我能找着,无论给不给他,拿在我手里总不至于被动。”
“你为什么要给他找钱找粮”
“倘若他把我的身份随便露一露,我就再别想安宁。正是他有求于我,我也不能不应。”木头站起身来,顺手将她抱起,“我跟祁凤翔是信义相交,这么多年来谁也没对谁不仁不义过。大家守着这个底线,不愿先撕破脸。只
因我们都清楚,我不会与他相争,他也奈何不了我,彼此为敌,非为上策。”
苏离离犹自抱着他道“那现在怎么办”
“李铿自然不会为难徐默格,就在这里等徐墨格送簪子给我。”
苏离离仍然抱着不动,“那笔钱很多”
“是。”
“多少”
“不下亿万。”他静观她错愕的神色,温和地煽风道,“你想要吗”
苏离离缓缓摇头,“不想。我贪小财,不贪大财。我只要自己的铺子和你。”
木头定定看了她片刻,笑了,“原来你才是最贪心的一个。”
他说完,俯下身吻她。二人紧密相拥,在初冬的寒夜,缠绵难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世人能看淡钱权二字者,寥寥无几。这个人还能为你所爱,且爱着你,那是怎样一种幸运,江秋镝怎能不珍惜。
仿佛有整个夜晚可以用来亲吻,从容不迫,又柔缓旖旎,放下了一切心结。江秋镝回首看去,无论是权贵的家世,还是秘密的身份,荣耀与才干带来的怿悦都像迷离浮幻的前生。他向着不可知的方向沉坠,一直落向她,他倏然明白,这是他前世的渊薮。
苏离离扶着他的臂膀,时而极近地看着他的眼睛,又再合上眼,沉溺地亲近。他的眼睛清明澄净,从来不是捉摸不透的危险谜题。即使他是江洋大盗,即使他十恶不赦,天下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于她而言,他也只是木头。生命之中默然陪伴,虚空般博大充盈,举重若轻。
从来不去怀疑,不该怀疑,没有左试右探与如履薄冰,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就在这里。
祁凤翔默默地看了良久,终是冷笑一声。
木头惊觉抬头,便见九丈远的官道上,静立一人。白衣映着薄雪,透着冷清的幽光,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神情似笑非笑。木头心下顿时明白,祁凤翔必是已秘行至雍州,正跟李铿在一处。他伸手揽了苏离离,神色间隐有岿然的坚定与执着。
苏离离离京一年,骤然见到祁凤翔,一惊,下意识地把木头抱得更紧,显出几分小鸟依人般的畏缩。狐皮毛色柔软,围在她颈边,平添妩媚,越见清妍,眉宇间多了几许韵味,丝毫不像当初女扮男装的
市井俚俗。
风从北而来,吹起祁凤翔束起的头发,拂在脸上是轻柔的痒,心却如失了般空荡,让他措手不及。他为什么要亲自走来,只因心里隐约想要见她一见,现下却把握不住这相见的意义。一年半前,他回京,十方告诉他那番顺风逆风的话时,他也忍不住想去见她,一见便将所有拒绝的努力瓦解。
那时她看见他站在屋檐下,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当时无耻地笑她,现在他却一句也笑不出来。三人默立许久,祁凤翔忽然一扬手道“拿去。”木头伸手接住,正是那支簪子,震得他掌心微微发麻。想必祁凤翔面上强自镇定,心里却难抑起伏,内力激荡随那簪子掷来。木头微微一愣。
祁凤翔却退了两步,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再不看二人一眼。一点白衣消失在夜色深处,越走越急,渐渐运起内力奔跑。思绪如视物,浮光掠影般划过,眼见李铿的大营灯火闪耀,他陡然停住脚步。初冬的薄寒,透入心底一片冰凉,他忽然觉得灰心。纵使千辛万苦得来这天下,也未必能得到一人的倾心爱慕,可以在那州郡大道之上,旁若无人地缠绵。
他抚着左手虎口上的一点刺痕,那是他在渭水舟中的剜心之举,以为可以将她拒之心外,不给感情以任何机会。她那么孤弱无助的处境,竟敢抛下自己仅有的店铺营生远走江湖。她在枕上留了一张纸,写着“我走了。”
那一刻,他握着字条心里后悔,他想将她捉住,想问她我不再隐藏,那么你能不能不怕烧手
祁凤翔站在营外,一时间杂念丛生。一进一退,一走一留之间,世事便纷繁错落。他曾经以为可以把握她的一切,却蓦然发现这是他掌控不了的。唯其不可得,失之更觉寥落。这甚至与苏离离无关,而是另一种困惑,令他找不到答案。
李铿远远地观望,已看见他站在营边,默然伫立。他撇开众人赶到祁凤翔身边,叫道“锐王。”
“嗯”祁凤翔似从梦中醒来,“什么事”
“太原那边刚刚传来急报,皇上病危,旦夕不保,已经传位给太子了。太子着人拟诏,要饬你叛国,看样子就要打了。”
听得这几句话,他身
处之境地愈加不利,祁凤翔心里反渐渐清晰起来,不似方才彷徨。父亲待他之薄,长兄视他如雠,原来都算不得什么,他引兵在外本是要孤注一掷。祁凤翔看向李铿,李铿眼里有担忧与坚定,是为他尽心竭力的人。
世间有情皆孽,无人不苦。苏离离无非彼岸的芳香,却不是他采撷的时候,他自有骄傲,何需人偿。江秋镝说得不错,祁凤翔于逆境之中绝不会生退却之心。他转顾满营灯火,心中倏然生出一股豪气,纵使天下千万人负他,他又何足惧
祁凤翔淡淡一笑,简洁道“打就打吧。这边就依我们议定之计而行,我连夜回潼关。”
雍州大道上,苏离离与木头兀自默立。苏离离将头抵在他的肩窝,轻声道“我还以为他要动手。”木头右手握着那支簪子,却不答话。苏离离仰头看他,见他看着远处,神色平和,戳他的肩膀道“怎么喝醋了”
木头俯首,摇头道“那是玩笑罢了,我有什么可吃醋的。只是看他方才情状,实是对你用了心,看着我们在这里,却能从容抽身而去。从前佩服他一半,如今倒要佩服他七分了。”说是七分,到底没满十分。
苏离离“呀”的一声,惊道“他会不会让李铿的军马来捉我们”
木头顿了一下,慢慢笑了,有些满意有些同情,“你实在不了解祁凤翔,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离离怔了一怔,勉强笑道“那现在我们去哪里”
木头放眼一看,“换家客栈睡觉。”
苏离离点头,拖了他的手道“走吧。诗云执子之手,将子拐走。”
木头忍不住轻声辩道“是偕老。”
苏离离笑,“记不得后半句了,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
两人携了手,踩在薄雪上,唧唧咕咕的脆响,在静夜间分外清晰。像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二人,交相踩着彼此的足音,缓缓去远。,,,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