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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倔
    第四十五章

    雨已停歇。疏星孤悬, 寂月在天。

    杜盛跟着姜洵,往待霜院的方向走去。

    离那院门尚有一段距离时,主仆二人清清楚楚地看到, 那院墙之上, 猫着两团耸肩缩颈的黑影。

    二人交换过眼神,皆是摒声静气, 向前疾踏几步, 往院墙之上掠去。

    离得近了, 他们也被发现了。

    且, 那两名黑袍人,武功很是不俗。

    两边人缠斗过招,足有一盏茶的时间。

    见势不敌,黑袍人使了脱身的阴招, 纷纷扬起刺目毒粉, 洒向姜洵主仆。

    趁姜洵与杜盛避身之际, 两名黑袍人迅速抽身而退。

    杜盛当即发了信号, 唤起孙程一道去追,而姜洵,则立马掠进了内室。

    幸好,人安然无恙。

    床榻之上, 床褥拱起的小山包中,他那小妻子正侧卧着,睡得香甜。

    借着月色清晖, 小女人娇憨的睡颜撞入姜洵眼帘。

    不描而黛的远山眉、小巧精致的琼鼻, 还有那两瓣不点而朱的、此刻紧闭着的樱唇。

    那张以往只会软声软气、怯怯懦懦唤夫君的嘴、明明连唇线都圆润的小嘴, 那时, 怎就变得那样利伶牙利嘴的小模样倔得没边了, 直让人恨得牙痒痒。

    姜洵盯着榻上人,心中耿耿。

    真真是个没心肝的,前日方与他起了不快,这会儿,就睡得这样安稳了。

    说起来,她与他,怎么几句话间就能吵将起来了呢

    她这脾气到底是被他惯出来的,还是本就这样大难不成新婚初始是有意收着、掖着,近来得了他几分宠,便开始有恃无恐地,挑战起他的底线了

    越想,姜洵心中就越不快,他伸出手,正想要把人给闹醒,却见小女人突然皱了皱鼻,眉间也蹙了起来。

    这会儿,姜洵也想到自己这一身酒味,属实是不好闻的。

    他想了想,唯恐熏到她,还是挫败地收回手、出了待霜院,去着人护紧这院子,同时,亦等着杜盛孙程的回返。

    他倒要看看,又是谁在动手脚了。

    当夜晚些时候,杜盛与孙程无功而返。而玉昇居中的灯,整个通宵未灭。

    待到翌日大早,姜洵得召入宫。

    一如姜洵所料,自始至终,魏修都没有提过半句与魏言安相关的事。

    子不教,父之过。

    魏修若以私德败坏为由废了魏言安,亦等同于给他自己安了个坏名声。试问虚伪贪名、私心如山的魏修,怎能允许有人在自己的英名之上涂黑抹迹

    而傅皇后,到底是比许昭容要更了解魏修的,她拿准了魏修不会借这事发作,便强压着让魏言安认了错,亦私下哄得沛柳改了口,将她先前所说的诱奸,改为了厮混。

    须知诱奸与厮混,两者间的区别可不是一般的大。尤其对一国储君来说,若有前者之过,那是怎么也得从东宫搬出的。

    而沛柳之所以会愿意改口,则是因着傅皇后主动与她承诺,待她诞下腹中子嗣后,便迎她入东宫,做个有品阶的姬妾。

    沛柳听了,自然喜不自盛。

    是以,这事最终的处理结果,便是魏言安被随便寻了个罪名,在东宫关一个月的禁闭,而那太子之位,他仍是暂且当着。

    既是绝口不提,那魏修对上姜洵,便更谈不上交待不交待的了。从始至终,魏修都当这事不曾发生似的。而他召姜洵入宫与姜洵所议的,则是长畴叩边之事。

    对魏修来说,姜洵始终是他心间的一根刺。

    近来,他虽受亡兄亡嫂梦魇所扰,亦特意为此去祭奠过、向神灵祷告过,但这并不妨碍,魏修想拔掉这根刺的心。

    尤其,在姜洵救过宁源百姓,又有百姓暗地传扬,称他才是那救万民、拯苦厄的真龙天子时,魏修更是坐卧不宁。

    思来想去,魏修到底,还是不想把这颗刺,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

    于他所虑,他若驾鹤西去,便想让自己的后代坐这江山坐得无忧无顾,不用如他一般悬心吊胆。

    是以,借病重之机,魏修急吼吼地,将姜洵召了回京。

    此刻,于东华殿中,在假腥腥关怀过姜洵的伤势,以及语赞他在宁源立下的功劳后,魏修便顺势叹气,提起长畴之患。

    魏修叹道“丁老将军年岁已高,朝中素有英名的几位武将,基本都在驻边,剩下的,又难堪大用”

    许是身子虚了许多,神思有些混乱,又许是心焦所致,魏修说话很有些颠三倒四的,言语间的转折很是生硬。寥寥几句,他便直接转口道“这回,洵儿你立了大功,得一众朝臣交口称赞。那长畴之事,有人向朕举荐于你,言你文韬武略、智谋过人,朕便问你一句,你可愿去”

    姜洵只作不解,且摇头道“文韬武略臣不过习了些强身健体的腿脚功夫罢了,于兵法之流一窍不通,怎担得起这四个字”

    “无妨。”魏修眸光放缓“那长畴并无甚胆量,只敢派些小兵小卒,混进开梁城去骚扰百姓,或是选些匪愚之辈在城外叫骂,并不敢与我大昌对战。故你此次出兵,权作震慑罢了。届时你带着兵,去那开梁驻扎一些时日,既能威慑长畴,亦可令开梁百姓安心。这趟,朕会派冯大人为参军,辅你行军驻营无忧。”

    “洵儿,你尚年青,这回对上那长畴,便当是磨砺了。待你班师回朝,届时,朕便理所当然地,可为你加官授爵了。”

    君威凛凛,不容拒绝。

    换句话说,这番开梁之行,若与长畴开战,姜洵亦侥幸能得胜而归,于大昌、于魏修来说,自然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可若姜洵败了、或是在那刀棒无眼的沙场之上出了何等意外,对魏修来说,异是为魏修拔掉了这根刺。

    正正是一举、两得的妙计。

    姜洵心内哂笑,面上却恭敬且郑重地答道“既是陛下瞧得起,臣心内惶恐,再拒,便是不识抬举了。”

    心中大石落下,魏修面色和暖“朕知你伤处未愈,长畴那处也不甚急的,等你身上这伤养好了,再去不迟。”说着,他又佯作关心“听闻你府中妻室已怀有身孕,你且放心,在你离京这段时日,朕会着人替你照看于她的。”

    听魏修提到自己的妻,姜洵眉目微动。

    继而,他随意勾了勾唇,口吻稀松平常“不过怀个胎罢了,哪里就那样金贵,还要烦陛下分心。”

    见他笑得冷淡,似是对府中妻室毫不在意,魏修心中不由立时联想起自己收到的、他近来偏疼妾室的禀言。

    隐有一丝挣扎现于魏修心间,可,也只是那一瞬罢了。

    自己这侄儿纵胸无大志、纵沉迷女色、纵行事荒唐,可他那身份,却是实实在在摆在那处,且长年令自己寝食难安的。

    不,还是不可心软。他能给予的最大仁慈,便是不碰他那妻室腹中胎儿了。

    好歹,也是给他留了个后,不是么

    心间转了几转后,魏修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宫人来报,说新霁圣使来了。

    与姜洵话了半晌,魏修已是倦极,乍听了宫人所报,他连忙道“圣使可是带着新药来了请圣使在外稍等片刻。”

    魏修急于打发姜洵,好去试他那新药,便用手指虚点了几下姜洵,摆起长辈的架子来,半真半假地训道“方才那样的胡话休要再说,那女子到底是你的妻,且现下她腹中又怀了你的胎儿,岂能这样不上心”

    姜洵仍是一幅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懒懒散散地谢过恩后,便端着自己那幅浑不吝的模样,出了东华殿。

    踏出雕花门槛,姜洵便与侯在外间的、头戴方巾的道人打了个照面。

    “老道见过姜大人。”

    姜洵瞥着那老道人,忽而悠悠地问了句“圣使能掐会算,且医术惊人,不知可否掐算一番,姜某人身上这伤,何时得好”

    尽管极力掩饰,但新霁圣使的眉间明显跳了跳,嘴角也狰狞地抽搐了下。他垂下头,半咬着牙回道“姜大人心系万民,是个有福之人,不过身负些小伤罢了,想来不日,便能痊愈。”

    见他此状,姜洵眼底泄了些几不可查的笑意“适才领了陛下旨意,姜某人想快些为我大昌出力。偏生陛下硬要姜某养好伤才出发姜某人心中急切,才有此一问。多谢圣使不吝解答。”

    “姜大人客气。”

    嘴上恭恭敬敬,可姜洵一走,新霁圣使的脸便塌了下来。

    想到数百里外惨死的妻女,他的牙齿咬得嘣嘣作响。

    方才他手中若有刀匕在,他极有可能会朝那竖子捅将过去不偏不倚,要正中那竖子腹下脾脏,届时神仙都难救

    再想到这两日的事,他更是心间冒火。

    自己明明已提醒过太子那蠢货,让其再四提防许氏一族,亦让其谨言慎行,谁知那竟是个管不住下半身的草包此番,若非自己与傅皇后各自使着力,他那太子的名份,怕是昨日便到头了

    新霁圣使悔得不行。早知是这么个无脑的蠢货,他还不如另选盟友

    东华殿内,魏修抻长脖子,等着那新霁圣使入内,却见他咬牙攥拳,一幅与人不共戴天的模样,不由发问道“圣使这是怎地了”

    新霁圣使换回如常面色“无事,老道方才,只是在掐算陛下服这新药的最佳时辰罢了。”

    魏修恍然大悟,又忙追问“那圣使可有掐算出来,几时服这药最佳”

    老道人似模似样地回道“亥时一刻,是为佳时。”

    此刻,紫宸门外。

    见了姜洵出来,杜盛忙迎了上去“主子,五公子差了人来,说查到些线索了。”

    姜洵沉吟“府里头,一切可都安排好了”

    杜盛心里门儿清,这问的哪是府里头,明明,就是在问扶霜院的事。

    他认真答道“孙程安排妥当了,他还于暗处亲自盯着呢,扶霜院就是进去一只苍蝇,恐怕他都要捉着问问公母。主子放心,夫人不会有事的。且被发觉行踪,短时间内,那两名贼人该是不会再来的了。”

    杜盛说完这话,等了好几息,却也不见姜洵有反应。他请示道“主子,五公子在八仙楼等着的,咱们可要现下去”

    姜洵想了想“直接回府,让他去府里寻我。”

    杜盛“”

    他为难地搔了搔脸,只得扯起笑脸来,去与侯着的丁绍策的小厮邱东回道“邱兄,烦你去通报五公子一声,就说我家主子、咳、身上的伤口开裂了,要赶着回府换药,还请五公子移驾去章王府。”

    邱东一脸茫然地,看了眼利落撩袍、大跨步入了马车的姜洵“哦、好、好的。”

    待晚些时候,在八仙楼内苦等大半日的丁绍策听了这通转话,气得头发都要倒竖三千根了“骗鬼呢他昨日还与我喝了一桌的酒,今日伤口就开裂了”

    那厮是装病上瘾了不成这架子也忒大了,还没怎么地呢,就弄得跟让自己去朝见似的。

    更何况,自己还是帮他查事儿

    越想越气,丁绍策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本公子不去了,让他自个儿查去”

    晚了要出了什么事,可别后悔

    听主子这样斩钉截铁地说不去,邱东摸摸鼻子,正打算去回话来着,却又被唤住了。

    丁绍策探着颈子、两眼直勾勾地盯了窗栏外好一会儿,接着转过身来,正了正项上的玉冠,又极仔细地掸了掸干净的衣袍“走罢,去章王府。”

    邱东愣了下“公子方才不是说不去么”

    丁绍策极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答道“你家公子什么菩萨心肠你不知么我可是能为好友的事两肋插刀的人物,方才那是玩笑话罢了,你还当真了”

    邱东心感怪异,却也不好多问,只能紧步下去备马了。

    而稍晚些时候,邱东满腔的不解,在马车到了章王府门口时,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自家公子一路上催魂似的,非要他快些再快些,原来,是为了追赶乐阳县主。

    那厢,乐阳才掀开车帘,就见个丁绍策笔挺地站在自己马车前,还伸了手要来搀她。

    乐阳上下扫视丁绍策,嫌弃又不耐“你怎么回事又跟着我”

    伸了手却被避开,丁绍策僵硬地收回。接着,他露齿一笑,两只眼近乎贪婪地看着乐阳,嘴里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得,县主又冤枉我了不是我可没有跟着县主,是姜兄邀我来的。”

    “是么”乐阳狐疑归狐疑,却并不关心他来这做甚。下了马车后,便兀自往待霜院去了,多余的话都没有与丁绍策说一句。

    于是,玉昇居中,姜洵所见的,便是个失魂落魄的丁绍策。

    姜洵皱眉“这是又饮酒了”

    丁绍策眼底满是受伤的神色,他摆摆手“不提也罢。”

    诚然,姜洵也并不关心丁绍策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他直接询问道“查出些什么来了”

    丁绍策提不起精神来,他神色恹恹,也无甚好气“姜兄仇人那样多,你就没先在心里琢磨琢磨是哪一个比如,宫里头那个老神棍”

    “那老神棍会打些诓语、通些医理罢了,昨夜那两个身手不凡,岂是他能雇得到的”姜洵眉峰都不见动。

    “那可能是你那位叔父,他不想让你留下子嗣”

    丁绍策才说完上头这句,就被自己跟前的冷面煞神盯得打了个寒颤。

    他心情不佳,便垂死揶揄道“姜兄,不是我说,你这承受力委实有些弱了。人说夫妻间小吵怡情,吵完感情还能更好。况小嫂子那样倾慕你,你哄两句逗两句不就成了莫非,是拉不下脸面、放不下架子,还是心虚了”

    “胡言乱语。”姜洵眉宇间蕴了几分怒意“我为何要心虚”

    这显见是气急败坏了。

    丁绍策耸耸肩,半真半假地调侃“说起来,你那宠妾灭妻的戏码,恐怕,真得演起来了。”

    这厢,玉昇居中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而同座府邸的待霜院中,乐阳与曲锦萱正商量着容馥斋开作坊的事。

    乐阳说“到时候啊,你只需去教她们怎么做,不时验验成品便可以了。”

    曲锦萱点点头,又道“我近来空闲,又试调了一款眉黛和一款粉腻子,县主可要瞧瞧”

    乐阳劝她“你这怀着身子呢,不必操劳。现下铺头里那些品种够卖的了,个个进铺子都选花了眼。”

    “无妨,我尚有余神的。”曲锦萱说着,唤桑晴把东西给拿了出来。

    “呀,这眉黛的颜色不错,这罐粉子质地也细腻、又不干躁过头。”乐阳瞧了两眼,甚是惊喜。

    曲锦萱微微一笑,问道“县主可要试试”

    乐阳应是看出曲锦萱有些神思不属,便故意道“你帮我上妆那敢情好。”

    曲锦萱愣了愣,旋即笑道“我这是头回给人上妆,若是不小心把县主画成了大花脸,县主可莫要怪我。”

    乐阳笑意愈盛“我可巴不得你给我画成大花脸,一会儿出你们这府里头,若碰着那丁绍策,最好把他吓到做噩梦,让他往后再不敢靠近我,还我几分清闲。”

    说起现下在玉昇居的人,曲锦萱面上的笑便立时滞了滞,似是再难漾开。

    桑晴搬来妆镜,乐阳坐在妆镜前,自然,便也瞧见了曲锦萱那幅面色。

    趁曲锦萱去净手的空档,乐阳自桑晴那处听得了些始末。于是,待曲锦萱回转,开始着手上妆之际,乐阳便寻了个话口子,开腔道“说起来啊,泽阳那边,雅宁本来已经瞧好铺位子了,但她那月事突然停了一个月,也不晓得是不是怀上了。她又不大敢说,怕家里婆母给她夫婿安排妾室通房来着。”

    “雅宁的信,我也收到了。”曲锦萱轻声答。

    雅宁夫婿虽好,但家中婆母是个古板的、爱伸手的。小夫妇成亲前,她那婆母便借口想往雅宁夫婿房中塞人,说是给儿子寻个晓事的丫鬟,幸好那林二郎并未答应。

    不仅如此,在雅宁拿不准是否怀孕,且担心婆母又会管他们房中事时,林二郎也很是贴心,主动和她一起瞒着。

    曲锦萱正犯着怔忡时,乐阳又开口道“妾室这种事,我不知你们怎样想,但若换了我,我可不忍的。”

    “别听他们说什么女子怀了胎,爷们儿要寻人下火纾解,那都不是人说的话。怎么着咱们肚子里头怀的不是他们的孩子咱们这头大着肚子受着罪,他们倒好,给自己寻了个借口,便心安理得地左揽右抱,这头一个妾室那头一个外室的,真真厚颜无耻。他们管不住下半身,要找人纾解,那咱们被这肚子给折腾的时候,是不是能揍他们一顿解气”

    “论起来,到底是他们那点子欲望难忍,还是咱们怀孩子更难受这要照我说啊,若生出来那孩子能随咱们姓,他们爱找几个找几个,大不了孩子一生,咱们抱走便是不然,凭什么由他们快活,咱们就得委吞下这口气”

    听了乐阳这一大溜的话,侍候在旁的桑晴直咂舌“县主、县主好敢说啊”

    乐阳得意地挑了挑眉,还与她们找着认同“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不待曲锦萱答,桑晴已被感染了。她连声附和“县主说得没错总不能就许男人们肆意妄为,咱们只能守着忍气吞声四个字罢那岂不是要给人活活怄死”

    “桑晴真是个可人儿,一点就透。”乐阳笑得前仰后合,须臾,她自镜中,瞧了眼曲锦萱平坦的小腹,倍感惊奇“你这肚子怎么一点也不显怀”乐阳对着自己的小腹比划道“我那会儿还不到三个月呢,就凸起来了,当时还以为是冬天贪嘴少动,身上长了些肉。”

    说起这个,桑晴脸上也是浮起愁色来“实在是夫人本就吃不了多少,这几日又唉。”

    便在这个当口,下人来报,说是花姨娘来了。

    曲锦萱停了手,看向入内的花蔚,柔声问道“可有事寻我”

    花蔚一脸忧色“沛柳自昨日便不见人了,妾想来问问夫人,可知她去了何处”

    专门来问这事,倒不是花蔚有多在意沛柳,只因为沛柳树是她某堂计划中的重要人选,现下不见踪影,几乎将她的盘算都给打乱了,她岂能不问上两句。

    说起来,她本想借机去玉昇居的,可一想到姜洵那日的态度,她又踟蹰起来,生怕去问了这事,再惹他不喜。想来想去,唯有从曲锦萱这边打探了。

    而乍听了这事的曲锦萱,倒也愕然了下。

    她本也没有管着府里头的事,这几日更是连院门都少出,沛柳失踪一事,她还当真是不知情的。

    听得曲锦萱说不知情,花蔚眼眸微闪。接着,她扮出幅期期艾艾的神情来“自打我姐妹二人入了章王府,便全仰仗着夫人的照拂了,现下、现下沛柳不知所踪,妾这心头实在是牵牵扯扯的”

    “这就是姜大人的妾”一声清晰的嗤笑传出,是乐阳站了起身。不仅如此,乐阳还围着花蔚,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又对曲锦萱笑得促狭“我原想着,有你这么个美若天仙的妻,姜大人还去纳妾为此我还好奇了许久,不知他纳来的,是何等美撼凡尘的人物呢。哪知今儿一瞧才知道,啧啧,姜大人可真是不挑啊”

    这话中的鄙夷真切,真令花蔚面色一僵。

    乐阳好整以暇地盯着花蔚“不晓得你们夫人怀孕了么还来劳她费神,看来你这恭敬也就是皮子外的、嘴头上随意唱着的。”

    乐阳在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花蔚、对花蔚肆无忌惮地品头论足。而花蔚,亦用余光偷觑着乐阳。

    这身形高挑、眉眼英气的女子,先前她也曾见过其背影的。可那回这人是自侧门而出,她便很有些拿不准此女的来路。

    想起曲锦萱庶女的身份,花蔚咬了咬唇,便顺势问道“不知这位是”

    桑晴被乐阳那通话说得身心舒爽,听了花蔚的问,立时便张口答道“这位可是乐阳县主,花姨娘还没向县主见过礼呢”

    花蔚心间一窒。

    她还当是哪家府上的普通官眷,竟然、竟然是位县主。

    知了乐阳的身份后,花蔚直悔自己选错了时机。

    这县主一瞧,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摁下心间四散的敏意,花蔚硬着头皮,给乐阳福身“妾方才不知县主,是妾失礼了。”

    福完身,花蔚心内惴惴,却也不记得要走。

    实是她心间不甘,又记记惦惦地,想要知晓沛柳到底出了什么事。而曲锦萱又从来也不是个话多的,平素请安时,她不说话,曲锦萱也不会出声多说一个字。若是今儿这来意不定,她今夜,是怎么着也睡不安稳的。

    在花蔚想来,以往爷都是独宠夫人,现下,自己分了夫人的恩宠,夫人心间肯定是不快的,不然,也不至于与爷争吵了。

    上回见爷心情不佳,虽不知是否为了这堂子事,但这会子去,多半,是会触爷楣头的。再不济,夫人问上两句,若被误会成呷醋,极有可能会与爷再度争吵。

    不管哪一遭,都是自己乐见的。

    是以,花蔚把心横了横,垂了头再度开口道“还望夫人莫怪,妾实在是挂心沛柳妹妹,不知她的去向,这才斗胆来问夫人一声的。”

    桑晴皱眉“之前不是说过,夫人不管这府里头的事么徐嬷嬷早说过了,让你们有事去寻她。且夫人方才也说了,并不知情,你可走了。”

    乐阳却是笑得欢实“桑晴啊,她来来回回说这些车轱辘话,就是想让你们夫人呢,去帮她打探她那好姐妹的踪影罢了。”

    花蔚头皮一紧,感觉到乐阳直直盯着自己,那眼神,似是要在自己身上穿出个洞来。

    而彼时见她不安的乐阳,直接便开口讥讽道“你可是个有心计的,真想知道你那姐妹的下落,真为你那好姐妹担忧,便自己去问啊你是没长腿还是没长嘴好大的狗胆,竟撺掇起你主母来了。”

    目的被直接戳破,花蔚心间一慌“不、不是的,妾没有撺掇的意思”

    乐阳逼讽道“那是何意莫非是诘问想问问你主母,你那好姐妹究竟去了何处是不是你主母把人给拘起来了”

    “县主恕罪,妾万不敢有那些心的,妾当真只是、只是、”

    见花蔚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完整话,乐阳再度嗤笑一声。她转向曲锦萱“我可提醒你一声,这种腌臜地方出身的,可没一个是省心的。你瞧瞧她这模样儿,生得这般不出众,不仅能当个花魁,还能被爷们儿赎身,她脑肚子里头那些小九九,就算没有一箩筐,可也有一簸箕了。你当心着点儿,别哪天被这种人给算计了。”

    花蔚攥紧了袖摆,额头冰凉。

    在这种名副其实的贵女跟前,她这样身份的,只有任人欺辱的份。

    这样的事实,她早便知晓了。

    可知晓归知晓,这一来,以往还在芜香馆中时,来往都是男客,她也不随客人出外,是以,并未真正遇过这等情境。二来,入了这章王府后,主母又是个不摆架子、温情柔善好说话的,不曾为难过她。是以此刻,当乐阳这番赤裸裸的欺辱与调笑砸到头身之上时,花蔚的羞愤与难堪,像是在被一寸寸灼炙着,直将她心间藏掖着的自卑都烧得血肉模糊。

    好一阵静寂中,曲锦萱见花蔚嘴皮子都要咬破了,便开口道“你先回罢,这事我知晓了,晚些、晚些我问问。”

    花蔚僵硬地福身“如此,妾便谢过夫人了。”

    花蔚走后,乐阳又重新坐回了妆镜前。她瞥着曲锦萱,叹道“你啊,就是太良善了。一个妾罢了,管她死活呢。”

    曲锦萱仍旧好脾气地笑笑。

    她也是有私心的,她本也、也想去寻夫君

    乐阳固然有些恨铁不成钢,觉得曲锦萱软趴趴的,捏也捏不起来,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叮嘱道“我要离京一段时日,去泽阳瞧瞧雅宁选好那铺子。你若有事,便给雅宁寄信,我能看得见的。”

    曲锦萱轻声应了,顺道,又与乐阳说起自己在宁源的见闻来,成功将乐阳的心神给分散了,聊到最后,二人还计划起要去宁源也开分铺。

    二女相谈尽欢,临别时,曲锦萱要送乐阳出府,乐阳连连摆手“别别别,我是个有阴影的,知道你怀了胎,见你多走两步路我都提心吊胆的,哪敢让你送。”

    曲锦萱无奈,只得将人送到院门口作罢。

    乐阳别过曲锦萱,出了待霜院后,离了后院的处地,便再度在牙道偶遇了丁府五公子。

    见乐阳面色尚可,丁绍策便挂起笑来,热情地与她打招呼“县主这是准备回府了”

    乐阳确实心情不差,大发慈悲地停了会儿,瞟他一眼“五公子这是和你那好兄弟又交流什么了明儿去哪儿逛楼子,还是后日去哪儿喝花酒”

    丁绍策连忙否认“没有的事。小姑奶奶,我是真悔过自新了,不信你问邱东。”

    “我为何要问像谁稀得管你似的。”乐阳只觉好笑不已,说完这句,便抬脚想走,却被丁绍策一横身给拦住了。

    乐阳眯了眯眼“丁绍策,是不是非得本县主抽你两顿,你才老实还不快给本县主让开”

    丁绍策嘴里发苦。他低声下气,近乎哀求“乐阳,你我能不能平心静气地聊一会儿自打你和、你从晋台回来后,你哪时候真正理过我,哪怕一回”

    “我、我本可从门荫,却非要参加科举,也是不想讨官,想光明正大入仕,能走得更远些,亦能更配得上你是,那时是我思虑不周,我也承认,你说结亲之时,我是犹豫过的,那是我该死。可是乐阳,人总归是会变的,你可知你嫁后,我过了多久生不如死的日子我、”

    情到深处,难以自抑。

    丁绍策往前一步,声音都有些沉郁发哽“乐阳,我指天发誓,不论是从前或是现在,我对你的感情俱是真真切切的,从未扯过谎、也从未变过。如今你既回了奉京,就不能再给我个机会么咱们再试一回可好”

    “是么这也堪堪过了一年,你便成熟了”乐阳对着丁绍策,笑得倦慢又冷淡。她再度开口,很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思“既是如此,你更该寻个名声清白的女子,我是个嫁过一遭的,背了个和离与妒妇的名声,哪一个单拎出来,可都不好听。”

    听了这话,丁绍策的心间浮起不祥的预感。他待想再说些什么,乐阳却已移脚到了他身侧,轻声道“五公子聪俊灵秀,且博学善文,你若有意议亲,多的是小姑娘愿意嫁你的,你又何必非要吊死在我这颗树上。你若是意难平,那更没必要了。你自己好生度一度,你到底是当真对我留有余情,还是无法接受一个不再撵着你跑的乐阳若是后者,想开了便好,若是前者嘛”她拍拍他的肩,语意洒脱“人呐,总归是要朝前看的,不是么”

    话毕,乐阳便气定神闲地,举步离开了。

    乐阳一走,丁绍策双肩便立时垮了下来。他似是被抽光了全身力气似的,杵在原地,不晓得动弹。

    而这时,于玉昇居中,姜洵独立在支摘窗前,望着窗外一对纠缠的男女出神。

    他瞧得真切,那二人,一个死皮赖脸,另一个,则毫不留恋。

    想起丁绍策的消息,及这两日的话语,姜洵眼神幽静,继而淡漠。

    长畴之事,他早便收到了风,是以今日魏修提出时,他并不感到意外。可他忽略了关联着的事,自己收到了风,有心之有,自然也早便摸到消息了。

    是他大意了。

    只怪那温柔乡,让他一时软了心肠,亦让人误以为他有软肋,还妄想捉了那软肋去威胁他。

    属实可笑,莫不是以为他当真被花迷了眼,会栽在女人身上还是觉得那两者间孰轻孰重,他不能分辨

    叩问之下,他方知忘了自己接受她的初衷了。本来,也没想着要与她有今日的,不是么

    不过,眼下若要纠正,应当,也来得及。

    姜洵沉眸,打下窗扇。

    当日晚间,日入戌时。

    曲锦萱到玉昇居时,姜洵正手执狼毫,在宣纸上书着字。

    他以为自己那心,如巨岩般坚定,可在听到杜盛报了她来的消息时,他那胸腔之间,却又陡然升起些难以排解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来。尤其,是在见到小女人再度变回了低眉顺眼的模样,且绞着手问他,昨夜是否有去过她房中时,他心中更是一片空茫。

    “夫君”

    姜洵被唤回了神。他目光聚焦,却在触到小女人卑怯的、讨好的眼神时,又猝然避开。

    “我昨夜歇在玉昇居,不曾去过你院中。”姜洵定了定神,如此答道。

    曲锦萱眸中失落。

    果然,那阵酒气与虚影,是自己在发梦吗

    “还有何事”

    捕捉到曲锦萱的失落,姜洵心间躁郁,不知如何面对。这若不是自己居院,他几乎就抬脚走人了。

    曲锦萱自然也察觉了姜洵情绪上的起伏,她于好一阵心乱间,低声问了沛柳的事。

    “不过是个妾罢了,也值当你为她上心”姜洵颦起额来,继而面色寡淡“此事,嬷嬷会处理的。你若无事,莫要出你那院子,好生养胎。”

    他眼神微凝“可还有事”

    曲锦萱掐了掐手心,心间无措。

    这样的话,她已经是第二回听到了,其中的催促及驱赶之意,很是明显。

    “夫君可是生我的气了”曲锦萱上前一步,撑着眼皮子,怯生生地与他认错“是我不对,早前,我不该与夫君顶嘴的。”

    姜洵负于身后的手掌蜷了蜷。他面上不显,实则心间很有些狼狈,甚至连喉咙管,都是紧扯着的。

    须臾,姜洵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平放缓“没有生你的气,莫要多想。”

    曲锦萱眼中升腾起欢喜之色来“那夫君、夫君今晚去待霜院好么我、我想夫君了”

    她还想跟他说,这几晚睡觉时,她能感受到腹中胎儿的动静了。若他去待霜院,孩子再动,他便能与她分享同份喜悦了。孩子若动得频繁,说不定,还能让他上手触上一触。

    小女人两眼晶亮,欣悦喜形于色,眼中,有着强烈的祈盼。

    姜洵用了半副心力,去克制自己夺门而出的冲动,以及,想要去触碰她的冲动。

    半晌,他地憋出一句“我尚有公事处理,你若无其它事,便回罢。”

    闻言,曲锦萱先是怔住,接着,她瞥了眼他桌案之上那方新开的墨砚后,立马双目酸胀,雪眸中,倏然便是光华涟涟。

    “好,那我不扰夫君了,夫君、夫君莫要忙太晚,早些歇息。”

    嗓音发颤地说完这些,曲锦萱出了玉昇居。

    门被阖上,姜洵再度站去支摘窗前。

    望着那步履紊乱的仓皇背影,姜洵的目光发起了直,人如石像般,长久地凝立不动。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