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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卷轴
    第四十六章

    八月的奉京城, 虽已过了初伏,但晌午的气息仍是干焦闷热的,巷间偶有犬吠声, 也是懒懒的。

    府宅内,下人们都纷纷寻着有荫的地方躲懒, 非是主家召见,轻易不肯挪地方。

    崔沁音描完花样, 对着日光照了照, 又去问自己的丫鬟“瞧瞧,这锦葵鹿狮的花边, 适不适合给小娃娃做兜衣”

    “呀,真趣致。”丫鬟笑道“少夫人绣这个, 是要送到章王府去, 给三姑娘的罢”

    崔沁音点头,叹道“三妹妹怪可怜的, 苏姨娘不在了, 婆母又对她不上心,知道三妹妹怀了胎, 连份安胎礼都不安排人送过去我与三妹妹关系不差,作为她娘家人, 总得有些表示。”

    丫鬟“少夫人对三姑娘可真好。”

    崔沁音摇头“也是三妹妹可人疼。”

    二人再讨论了会儿那花样子, 丫鬟想起一遭事儿来,唏嘘着说道“对了少夫人,奴婢听说,近来三姑爷偏疼他那妾室, 惹得不人私下里传, 说章王府宠妾灭妻”

    崔沁音显然也听到传闻了, 她愁道“唉,谁说不是呢原想着啊,有个妾室与人私奔,那后院少个人,三妹妹也就宽了一份心,哪成想”

    主仆二人正发着感慨,忽闻一声拉着长音的喵呜,跟着,便见一个圆滚滚的雪团,从她们眼前奔过。

    “糟了,这小畜生又要发狂了。”崔沁音头皮一紧,与丫鬟赶忙站了起身“快、跟着它,别让它往房内跑。”

    知道这小东西破坏力有多强,丫鬟二话不说便跟了上去。崔沁音步子慢些,在后头快步走着。

    才上水榭,崔沁音便见自己丫鬟折返来寻她,一脸焦容地说道“不好了,少夫人,它、它蹿进大公子书房了。”

    那还了得。

    须知曲砚舟那书房,他若不在,平日里连下人都不给进去打扫的。上回那猫儿蹿将进去,就险些毁了他好些字画墨砚,惹得素来温允平和的曲砚舟那脸黑得不成样子。

    来不及多想,崔沁音吓得心突突乱跳,急忙加快步伐到了书房门口,要进去逮猫。

    将将推开门一看,果然已是个满地狼藉。书册散乱、卷轴逶地,而行凶者,正耀武扬威般地,蹲在书架的最顶端。

    见有人进来,它优雅地舔了下爪子,接着,一爪子下去,便听见乒铃咣啷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响起,却是自那书架顶端,掉下一堆瓷盒来。

    坏事干完后,它哪还管那一地碎瓷散册,不等被人撵,它喵呜一声,便不见了踪影。

    崔沁音气得脸上红白交错,紧咬着牙根对丫鬟吩咐道“去,把它给我捉住,塞到笼子里头去。我没发话,谁也不许放它出来。”

    丫鬟领命而去。崔沁音则深吸一口气,认命般的,准备去收拾残局。

    跨过一地碎瓷,崔沁音寻了处堪堪能站脚的空地,便蹲了下身。

    那些瓷片从一人多高的书架上摔下来,多数已成了零散的碎片。崔沁音抽出帕子,准备先将那些碎瓷给扫到一边,免得划伤字画。

    她正小心翼翼地推拔着瓷片时,忽见一片碎面较大的瓷片。应是掉下来时,正好弹在没散太开的卷轴堆上,得了个缓冲,便只摔裂成了两瓣。

    崔沁音扫了眼,忽然觉得那些碎瓷、及罐身上描的花样,很有些眼熟。

    她用帕子裹住,盖到手心观察了下,见是半支粉色的金沙罗,而同一时间,她眼角余光,又捕捉到一幅怪异的卷轴。

    那卷轴散在地上,已经铺现了一半。

    精巧的绣鞋、飘扬的裙袂,再往上,则是盈盈一握的细腰。

    那卷轴之上,俨然,是名女子。

    崔沁音斜了斜身子,手指往上一拔,卷轴的上半部分,随之展开。

    见得画中人真容,崔沁音手中捏着半边瓷罐,两眼则盯着那幅卷轴,整个人如遭雷轰电掣般,僵在了原地。

    同日,浮曲轩中,花蔚的脸色很有些发白。

    她实在是难心置信,便再向红茗确认了一遍“当真是这么回事”

    红茗脸上涨得通红“那任二本就、本就是个爱四处招惹的,咱们隔壁院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他两个会搞、会厮混到一处去,其实、其实也不是多出奇的事。这事儿传开了才有人说,早先便瞧见过那任二出现在兰百轩附近,那会儿还以为任二是跟她那丫鬟有染,没曾想”

    花蔚皱了皱眉“她怎么会愿意与个小厮私奔”

    对此,红茗猜测道“该是惹了爷的厌恶,自觉在这府里没有出头之日,便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他二人一个是逃妾、一个是逃奴,府里头啊,已经把这事儿给报到京衙去了。”

    花蔚扣紧琴口边沿,心中将沛柳骂了个遍。

    蠢货,真真是个行事不顾的蠢货,无端打乱了她的计划。她连聂妈妈那药是否有效,都没在那蠢货身上试将出个结果来。

    红茗揣测道“看来爷那日之所以脸色不好,便是因着兰百轩那个的事了。”

    花蔚投了个疑问的眼神过去。

    红茗一本正经地分析“姨娘您想想 ,纵使爷不欢喜不在意那个,可自己纳来的妾与府中小厮私奔,这可不是何等光彩的事。说出去,只会遭人耻笑的。”

    闻言,花蔚神色微晃。

    似乎也很说得通。

    先时,她还真被爷那日显现出的、那股子厌恶与抗拒给吓蒙了,可,若是当真不喜自己,爷这几晚又怎会、怎会夜夜来寻自己呢。

    红茗在旁侍候,嘴里还未停。她神色很是得意洋洋“反正啊,听说爷许久都不曾踏过那待霜院一步了,倒是夜夜来咱们这儿姨娘不怕,待您收拾了待霜院,那气啊,也便出了。”

    花蔚面色微烘。

    近来,爷几乎夜夜到她这浮曲轩,与她百般缠绵。若她这身子是好的,恐怕早便怀上了。

    扯开心间百绪千头,花蔚深吸一口气。

    罢了,既沛柳那般蠢愚,倒也让自己少了个竞争之人。眼下只需解决待霜院那个,便可了。

    想起待霜院,那日所受的羞辱,仍让花蔚如刺在心。

    同样的,红茗亦是耿耿于怀。

    红茗恨声骂道“什么温情柔善,待霜院那位,眼睁睁看着姨娘您被人讥讽,她竟还一语不发,看来还是咱们隔壁那个说得对,咱们府里头这位夫人呐,是个最会装模作样的。指不定在姨娘您去之前,她与那劳什子县主便商量好了,要故意给您难堪的。”

    听了红茗这一通爽快的骂,花蔚心间倒是好受了些。

    花蔚敛目,坐直了身姿,两手再调了调琴弦。

    无妨,既她袖手旁观,那便别怪自己把那帐算到她头上去。

    花蔚正身弄琴,姿态很有几分闲适。

    须臾,她十指轻拔,乐音流淌,缓缓绕梁。

    日月斗转,已是八月下旬。

    这日,是戚府老太爷的寿辰。

    邀帖早便收到,又经主家再四邀请,姜洵自然得去参筵。

    自那日过后,曲锦萱再未去过玉昇居,乖乖地窝在待霜院中养胎。此时孕期接近半程,她那小腹,也终于隆了起来。

    一大早,花蔚便去了待霜院。

    桑晴一见她,便蹙起了眼“你来做甚”

    花蔚笑着,姿态十分谦恭“眼下夫人这身子重了,去到外头,这身边又只有桑晴姑娘在,唯恐有个什么急事儿,寻不到人搭手的。妾左思右想,便自告奋勇,想陪夫人一道去,也好随身照顾夫人。”

    桑晴当即便拒绝道“不劳你费心,夫人身边若缺使唤的人,我们大可捎上巧茹。”

    花蔚回得不急不缓“桑晴姑娘说笑了,巧茹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哪能如你这般细心她若一时打了迷糊眼儿可怎么好”

    “是夫君让你一起去的”曲锦萱忽然开口问道。

    “爷当是、当是想让妾来问夫人一声的。”花蔚这话,说得含糊,且极有技巧。

    近段时间府里人皆知,玉昇居与待霜院的两位主子少有交集,连直接的话都没再对过一句。花蔚便掐着这个度,心中掂缀着,二人该是不会为了这等小事相互确认。

    就算确认了,她也自有话去圆。

    果然,曲锦萱嘴角只略顿了顿,便应她道“你若想去,便一起罢。”

    花蔚心神一松。随即转眸去福身,掩住自己挑起的眼角。

    既然是打着照顾曲锦萱的名义随从出府,花蔚自然是与她同一辆马车。而府中爷们不可能与妻妾同乘,故而,得了消息的管家,便又备多了一辆马车。

    是以,出府时见到两辆马车的姜洵,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似的,心间涌起好一阵失落感。尤其,是在见到正被扶上马车的曲锦萱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时,他越发抿紧了唇。

    收回目光后,姜洵也撩袍,入了另一辆马车。

    近来,章王府中八卦不少,一堂,是小妾与府中小厮私奔的丑闻,另一堂,便是姜洵宠妾灭妻的传闻了。

    是以,当章王府一行人出现在戚府时,自然而然的,便成了焦点。

    而另一个焦点,则是魏言安。

    天子魏修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根本提不起精气神来戚府参宴。而戚老天官又是三朝元老,皇室怎么说都得派人来毕贺。既魏修来不了,便正好便宜了魏言安,是以,说是关一月的禁步,实则未满一月,他便被解了禁。

    在看到曲锦萱之后,本是眉间郁郁的魏言安,两只眼瞬间出奇的亮。

    他心内悔极。

    数月前,还见这姓姜的在自己跟前替这小美人出头,似乎很是维护她。原本,他也以为那姓姜的当真对她有多上心,可这会儿一瞧,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如今看来,姓姜的那时,要么是故意在自己跟前作戏,要么,就是对这小美人贪一时新鲜罢了。不然怎会在人怀了孕之后,便有了新欢,且,还将那新欢带出来参宴

    而他所悔的,自然是那时被蔽了眼,过于顾忌那姓姜的,连那姓姜的去了宁源,他都没敢动小美人儿。现在想来,怎能不教他扼腕若非那时过于瞻前顾后,自己岂不是早便成了这小美人的入幕之宾

    要怪,也得怪他高估了父皇的魄力。和沛柳那小贱人被撞破那日,他还以为自己这太子之位是丢定了。岂料母后竟那般神通广大,又兼他押对了宝,与那老道生了私交,最终,还是被合力保住了。

    若早知是个有惊无险,他还费那心思与个下等的妾勾缠什么早该直接对这小美人下手了,指不定,现下小美人腹中揣的,也会是他的种。

    正是心痒难耐之际,忽有近侍挨到他身侧,小声道“殿下,奴才方才去、去更衣时,有人弹了个纸团子进来,给奴才拾着了。”

    “拿来让孤瞧瞧。”

    魏言安伸手接过,展开一瞧,嘴角笑意扩大“妙啊,真是天助我也。”

    近侍犹豫着,提醒道“殿下不怕再落人圈套么可需安排人去查一查”

    魏言安摆摆手,满脸的不以为意“有何好查的那幕后之人,要么是想巴结孤,要么,就是也与那姓姜的有仇。若是前者,事成之后自然会主动来邀功领赏,若是后者既是不想曝露身份,着人去查,反而惹对方顾忌,说不定就打退堂鼓了。那孤,岂非得不偿失”

    听他这样说,近侍便也消了音。

    魏言安将那纸团握在掌中,兴奋得浑身泛痒。

    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儿,今日,终于可一亲芳泽了。

    戚府官宦世家,寿宴当日的盛景也不亚丁府。宴前,戚府各处亭台水榭中,都三三两两地散聚着宾客。

    曲锦萱本就生得瘦弱娇小惹人怜,又兼今日有个花蔚跟在身边,一众官眷中,看好戏的虽少不了,但以往对她生过恶意的一些人,反倒多了几分同情。

    抑或说,很有几分同仇敌忾的意思。

    毕竟正室之流,压根对妾生不出什么好感,哪怕那妾,是别人府上的。

    而带妾参宴这种事,说得好听,是带着来侍奉主母的,实则,妾多半就是故意跟着来炫耀、来恶心人的。

    在场的不少官夫人心中都鄙夷起姜洵来,暗唾他,竟对个妾室纵容宠溺到了这种地步,委实昏聩。

    因而这回,倒有好些人一改以往的偏见,对曲锦萱嘘寒问暖,关切她那孕事,而花蔚,则被一众官夫人排挤在外。

    虽说花蔚是个沉得住气的,不管旁人如何面色如何,她都能笑脸迎人,瞧起来,倒很是恭顺。可再恭顺,也架不住她这身份属实碍眼,故而整个过程中,花蔚便如受刑一般,不是得这位夫人不轻不重地刺几句,就是被那位官眷有意无意地搡一把。

    花蔚面上不显,实则心内堆积起的难堪,毫不亚于那日面对乐阳的嘲讽。

    她暗自稳着心神。

    无妨,总有一日,她也要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份子。届时,她定会堂堂正正地出现,让旁人再不敢轻视于她。

    此刻,戚府某间禅室中。

    戚老天官情绪激动,几乎老泪纵横“老朽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到公子回奉京,亲来参加老朽这寿筵了,老朽就是即刻死了,也值当了。”

    姜洵低声请罪“是晚辈无用,让戚老挂怀了。”

    “公子切莫这样说,老朽知晓,公子这些年也不易的。”戚老天官动容道“只老朽已近耄耋之年,垂垂老矣。不知这有生之年,可能见到公子御极,太阿在握”

    一旁,文国公朗笑道“戚老鬼,今儿可是你寿诞,作甚把话得说这样悲沧活似你明年就要驾鹤西去似的。你那宝贝孙儿可还未给你娶孙妇的,真要走,你可舍得”

    而同室的程老侯爷,则直接替姜洵答了“戚老鬼,你且放心就是,待公子大退长畴,回来后,便能将这乾坤给扭转了”

    知姜洵要出征,戚老天官心中自然多有担忧,他很是不解“公子此回宁源一行,功绩凛凛,已是为自己正了名那长畴最是诡诈,战事中无所不用其极。此行凶险,公子大可拒了这差使,为何定要亲自去迎战”

    这时,久未出声的丁老将军摇了摇头,朗笑道“老戚,你当真不知,公子为何定要亲自去迎那长畴”

    “公子可不单为挣那功绩,最重要的,是为先帝复仇。”

    提起桓章帝,一众老臣神色悲戚。

    过了会儿,戚老天官慨叹道“既公子心意已定,老朽也便不多说了。公子何时出发”

    姜洵答道“晚辈出征在即,待饮完戚老这顿寿酒,至多一旬,便要动身去开梁了。”

    几名老臣一听,便纷纷予了嘱咐。

    间中,程老侯爷问了声“那后位的人选,可要先着手选定了”他接着说道“公子现下的妻,既已怀了公子的子嗣,届时,便安个嫔位罢。至于公子现下宠幸的那妾室,出身委实不堪,万不可充入后宫,随意打发了便是。”

    提起此事,姜洵的眼前,便浮现小女人那灰灰黯黯的目光、以及那双咬得死紧泛白的唇。

    他心间纷乱,数度张口,嗓子眼却似被什么糊住了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而自眼见先帝殉国、又被弟无耻夺位后,程老侯爷便以匡扶姜洵复位为已任。大抵有些人上了年纪,难免有些固执蛮板,在他看来,规矩比天大。

    此刻,见得姜洵竟这般踟蹰,与先前在自己府中的态度大相径庭,程老侯爷不由皱起了眉,用极不赞同的语气问道“公子迟疑了,莫非是对那曲氏女,当真生了几分真感情这才几个月,公子如此之快,便忘了那曲府是如何欺你辱你的么”

    闻言,姜洵凝滞住,眼中亦似泛起空茫。

    自古,这儿女情长,最是扯不清。

    文国公见状,心中已有些了然。他暗叹一声,开口打起圆场“程老鬼,那曲氏女的腹中,已有公子的骨肉,再怎么说,公子总该护着他自己的血脉罢”

    丁老将军亦帮腔道“文公所言是极,程老鬼啊,你现下说这话,也忒早了些相信届时,公子自有决断的。”

    一时间,禅室陷入静寂。

    习武之人,最是耳聪目敏,武将于此道更是不在话下。才说完这话,丁老将军、程老侯爷、姜洵三人俱捕捉到禅室之外,有浑重的呼吸。

    “谁”

    话音未落,姜洵已擒住了偷听之人。

    “昭儿”戚老天官认出是自己的孙儿。

    而被姜洵揪住衣领的戚蒙昭,非但没有被捉个正着的窘迫,反而用力别开姜洵的手,且两目怒红地盯着他,那眼中,满是不忿之色。

    姜洵脑中闪动了下,他眯起眼,正待要说些什么,倏然间,却听到有仆人慌张跑来报“老太爷,不好了西景院的厢房走水了”

    戚老天官立时起了身“可有人在里头”

    那戚府仆人看了姜洵一眼,缩着脖子,嘴头磕巴道“听、听闻太子殿下与、与姜夫人被困在里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