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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胎动
    四十七章

    听到那仆人所言, 姜洵的胸腔仿佛霎时空了一块,想也不想,便拔腿往外疾奔而去。

    循着火烟的方向, 姜洵很快,便寻到了那西景院。

    烟雾浓浓,被干燥的夏风一吹,那火势越发腾起。而姜洵的心中,也像是燃起了浊烟。

    “爷”见姜洵来了, 花蔚眼圈通红地去迎姜洵,她惊惶又哽咽“夫人、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她话才说完, 却见姜洵人如离弦之箭般,根本停都不带停地,要掠过她往里奔去。

    花蔚吓了一跳, 连忙去拉姜洵“爷火势太猛,莫要犯险啊”

    肩头挨了一记硬实的踹, 花蔚失足跌坐于地。她捂着剧痛的肩头, 被红茗扶着,吓得面色大变, 还伸着手大声喊道“爷快回来爷太危险了”

    姜洵两耳嗡嗡作响,满目俱是那腾腾焰火, 不论何人来阻、谁人相劝, 他都像发了魔障似的, 拼命往那房中冲去。

    到了门前, 姜洵两脚将那房门踹开,他避过掉下的横梁、躲过乱窜的火舌, 很快便在墙角见了个瑟瑟发抖的、正被浓烟呛得不停咳嗽的身影。

    正是魏言安。

    姜洵上前, 一把拎着魏言安的脖领子, 将他凌空提了起来,从牙关中蹦出话来“我娘子呢”

    “咳咳、不、不知”

    浓烟呛喉,魏言安才说了这几个字,下一息,喉关便被铁紧的手掌给扼住了。

    “我再问你一遍,我娘子呢”

    姜洵眼底赤红冰冷,目中溢出的冷意,仿佛已视魏言安如死物一般。

    魏言安两眼泛白、呼吸困难、浑身再度变得软塌塌的,根本回答不了。

    遍寻曲锦萱不见,姜洵脑中一片空白,他不会思考、呼吸都快停滞了。上涌的戾气在他脑内叫嚣着,让他想立时扼断魏言安那喉骨。

    阴醫盖上双眼,姜洵手下正待使力,小臂却蓦地被人擎住。

    “公子不可”丁老将军及时制止,强硬地,把姜洵的手给掰开,又盖住魏言安的眼,往他后脖颈劈了记手刀。

    此时,已有不少人提了水来灭火,火势渐弱。

    魏言安才晕过去,便有卫士冲进来救人了。

    丁老将军提拎着魏言安,交给卫士后,见姜洵对着房中某处烧出大洞的窗外发怔,还当他仍未醒神,便去唤他“公子,清醒些。”

    姜洵仍旧不动。

    于是,丁老将军便顺着他的眼神,亦往那方向看去。

    在人群聚集的不远处,某个精巧的亭中,站着一名丫鬟、一名小厮,以及,一名姿容动人的妇人。

    那妇人长颈瘦肩、小腹微凸,目光,也正望着这处。

    丁老将军认了出来,那妇人,正是他们方才谈论的,公子的妻,曲府那位庶女。

    此刻,火势已褪了小半,救火的人们接力传着木桶。一片人声纷杂中,夫妇二人遥遥相望。

    应该说,是姜洵被曲锦萱的目光钉在原地。

    无他,只因她那眸中尘光不扬,过于静寂,静寂到令他莫名心悸,且不安。

    而这时,突然出现的翡衣男子,让她移开了目光。

    那翡衣男子,是戚蒙昭。

    如梦初醒般,姜洵心弦乍响,接着,他的心间开始博博地乱跳无规。

    在丁老将军的愕然中,姜洵直接自那豁口的窗台跃了出去。

    到了那亭前时,见得戚蒙昭正面露关切之色,询问着曲锦萱是否安好。而见了姜洵来,戚蒙昭立马变成了一幅鄙夷的、敌视的模样。

    到了近前,姜洵眼中根本瞧不见戚蒙昭。他望着曲锦萱,低声问“你、你可还好”

    “我并无事,谢夫君关心。”曲锦萱音无波澜,后头,她还加了一句“孩子也无事,还请夫君放心。”

    姜洵怔住,一时语塞。

    他明明问的是她,何时出声问过孩子了

    这样的语调、这样的回答,直令姜洵心里犯堵。他静心敛气,继续问道“你怎在这处”

    曲锦萱回望他“我不懂夫君的意思,如夫君所言,我该在何处”

    受了反问,姜洵霎时被噎住,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地,一寸寸在她脸庞上流连。

    小女人眼睫翕动,是正常的频率,可她的面上,却实实在在浮着一抹苍白之色,那是来自还未完全褪下的惊惧。而自她的面色,姜洵似乎能听到她将将安定下来的心跳,以及仍在发着颤的指尖。

    方才,定然发生了些什么事。她明明,该有其它话、有其它事要与他说的,甚至,若如以往,她早该扑上来抱住他了。可此刻,却为何身形不移,亦缄口不言

    姜洵心间淤堵,这样平静的她,令他感到陌生。

    他见过她的无措、忐忑与卑怯,亦尝过她的娇嗔、依赖与小性子,可这般平静的她,他是头回见到。

    且这份平静,与他夜间所偷窥的柔静睡颜,很是不同。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还陷于踟躇与犹疑之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而那变化,令他心念危悬、惴惴不稳。

    姜洵思绪杂乱,好些话在体内兜着圈子,而他确实也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只是话还未出口,花蔚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阶下,花蔚被红茗搀着。她一手还护着肩头,似是受了重伤。

    见了姜洵,花蔚满目灼色“爷爷您可有事”

    姜洵并不理睬她,他全幅心神,都在曲锦萱身上。

    匆匆追来,却连个眼神都没得到。花蔚咬了咬唇肉,又转向曲锦萱“夫人可还好”

    “花姨娘怎么这样问夫人为何不好”桑晴代曲锦萱回答,两眼鼓起,直勾勾地瞪着花蔚。

    心虚使然,花蔚避开了目光,嗫嚅道“妾、妾只是听说”

    无人应她,也无人关心她听说的是什么。曲锦萱转向姜洵,低垂着眉眼“我口有些干,夫君若无旁的事,我想去吃些茶解解渴。”

    姜洵如何不知,这是要避开自己的意思。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她语气这样淡,明摆着,是不打算要将方才发生的事告知他。

    姜洵抿了抿唇,心间焦躁迭起“我与你一同去。”

    曲锦萱无可无不可,向戚蒙昭福了下身后,便出了亭台。

    见了他们一行人出现,众人神色微妙。

    方才传话之人奔走相告的,可都是太子殿下与姜夫人一起被困的话,只奇怪的是,在那厢房之中被救出来的,又只有太子殿下一人,众人自然好奇不已。但这会儿,他们所见到的姜夫人,却是衣衫整洁、神色如常,丁点都不似曾被困火场的模样。

    惶论姜大人还跟在她身旁,这怎么看,也与方才听到的传言不甚相符。

    众人大惑不解。

    虽是府中走了水,但主家的筵席也备得差不多,各路宾客们受累来一趟,总不能因为这事就撤了寿宴。

    是以,一通喧闹后,戚府还是照常开了席。而对章王府一行人来说,若提前离席,更加重了旁人的猜疑,故而,他们自然也留了下来。

    整场宴饮,姜洵都心不在焉。文国公与丁将军看在眼里,二人对视,俱是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于心间暗自嗟叹。

    宴毕,宾客皆散。

    待回了章王府后,姜洵立马将孙程唤入书房。

    “不是让你跟着么怎么回事”孙程才掩好门,姜洵的质问便发了出来。

    “是属下的错,属下认罚。”知道自己失职,孙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错认得很快。

    当时,见桑晴意外被绊得跌入湖中,他并未多想,只顾着现身去救桑晴了,待把桑晴给救上岸,却见花蔚主仆皆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再然后,便是听到起火,有人在传,说魏言安与曲锦萱被困在一处

    姜洵目光阴晦,一张玉面神鬼莫挨,很是瘆人。

    静默半晌后,他压下心头气“先去给我查清楚,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浮曲轩的内室中,散发着浓浓的药酒味。

    衣衫除下,花蔚的左肩一片青紫,红茗正给她揉着药酒。

    那药酒性烈,又还要把肌理给搓热了,才能发挥效用。这才搓到第二遍,花蔚痛到脸都变了形。

    红茗心疼地抱怨道“爷、爷下脚也太狠了这要是再补上一脚,姨娘您的身子怕都要被踹散了。”

    花蔚咬牙蹙眉,不说话。

    身体的疼痛固然难忍,可有几件事,她是怎么也想不通。

    一来,便是那曲氏明明被太子的人给掳走,却不知是使了何等法子,竟脱了身。二来,便是爷对自己的、那反反复复的态度。温存时,他总是折腾得她晕晕乎乎、如腾云雾,可白日里见了,却又总对自己冷着一张脸,与夜里简直是判若两人。

    再有,便是今日在戚府,当听说曲氏被困那房中后,他如同疯魔了一般,竟是不顾死活都要往里闯。那幅模样怎么看,都与近来冷落曲氏女的行径大不相同。

    花蔚心内焦惶又迷茫,腹内所疑百思不得其解,而红茗,却似看得通透。

    红茗撇起嘴来,极为不屑地说道“还能是为了甚爷那般奋不顾身,肯定是为了那曲氏腹中的孩子。姨娘您好生想想,爷再是不喜她,可她腹中揣着的,到底也是爷的骨血,且还是爷第一个孩子,爷能不紧张么”

    孩子

    花蔚心间一痛,再度咬牙。

    想来,还是她失策,盘算错了顺序。

    今日之机,本也是她偶然见得太子,福至心灵时生出的计,之所以会失败,想来,也与她计划匆忙有关。

    看来,还是得想法子,先把那曲氏腹中的孽根祸胎给处理了,否则爷就是再不喜那曲氏女,顾虑着其腹中的骨血,总也会有些额外的记挂。若真让她把孩子给生了出来,自己的障碍,岂不是又多了一重

    同府,扶霜院。

    惊吓过后,人总是易倦的。是以,自戚府回了自己居院后,曲锦萱别的不想,先是倒头睡了一觉。

    所发的噩梦中,魏言安步步逼近,冒犯的粗鄙之语层出不穷,那双浊目中射出的淫邪之意更令人作呕不已她指尖都在发抖,看准时机后,一连点了魏言安几处麻穴。

    魏言安这个人,便如她两世的噩梦一般,总对她死缠着不放。她是当真憎极恶极了此人,因而,趁他身子发软的当口,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推倒了油盏、燃了床帐,尔后,自窗扇爬了出去。

    梦中,她拔足狂奔,身后,是平地蹿起的火焰,以及魏言安的鬼吼鬼叫

    接着,孙程带着桑晴寻到了她。

    她站在那亭中,望着那处蔽天的浓烟、跃动的火舌,心间忐忑有、畅快亦有。

    再然后,她那位夫君出现了,且于火光中,与她遥遥对望。

    她看不懂他眼中的神色,亦不想再去分辨。

    梦境至此,曲锦萱忽感小腹一紧,腹间的某个部位轻轻跳了跳,接着,便是一下又一下的、小小的抽动。那力度并不稳定,像极了小虫子在蠕动,又像有一尾鱼在游。

    曲锦萱知道,是孩子在动了。

    犹记得,头回感受到腹中的动静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吃了什么难克化的,引了肚肠不适,后来次数多了,她隐约能感觉得到,是孩子发出的动静。

    曲锦萱抚上腹部,心间无比柔软。

    恰逢桑晴进来,见了她这动作,便知是被腹中的胎动给闹醒了。

    桑晴上前,将曲锦萱扶了起来,给她身后垫了软软的迎枕,又递了盏茶给她。

    曲锦萱捧着茶小啜了几口后,再抬起眼,却见桑晴蹲在榻前,一幅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由心觉好笑“怎地了这是”她用指尖敲着杯壁,笑着调侃道“莫不是好事将近,想与我讨个主意”

    “夫人在说什么呀”

    见曲锦萱还有心思开自己玩笑,桑晴两边眉头快拧成一团了。她结巴道“夫人,那日、那日奴婢只是一时嘴快罢了,我说那胡话,您可千万别当真。”

    “什么话”曲锦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就是奴婢之前说过的,让您往后莫要理爷,就当夫婿不在了的话”

    原来是这个。

    曲锦萱愣然,随即,她浅浅笑了笑“你想多了。”

    她一笑,桑晴却越发难受了,急忙追问道“那夫人为何、为何这么久都不去寻爷夫人当真打算,要一直与爷这般斗气么”

    曲锦萱平静地摇头“你当真想多了,我没有与夫君斗气的意思。”

    她只是,决定不再纠缠罢了。

    宁源的时光对她来说,更像是偷来的。或者说,是他那时发了善心,赠了她一段欢喜,她便藏着,时不时躲起来回忆片刻,足够了。

    宁源于她来说,更像是与他的世外桃源。

    她固然做不到像桑晴所说的,就当夫君不在了,但,她总可以让自己学着不去在意他。

    就像娘那般,对夫婿没有任何企盼,也就不会有哪样的伤心痛苦附身了。

    见曲锦萱不再说话,桑晴握着手指,纠纠结结地,再度开口道“我近来仔细想了想夫人,就算是为了小主子,您还是、还是莫要与爷这样冷下去小主子出世后,总还是需要爹爹疼爱的,何况爷往后若是、若是再纳其它的妾,应当还会有其它的子嗣出生,若爷自此与您生疏,那小主子在府中的地位夫人您就是自小缺了父亲疼爱的,小主子若与您一样,奴婢光是想想,这心里头都难受得紧”

    说到后头,桑晴很有些发急“奴婢听孙程说,爷再有一旬便要出征了,还不知何时能回的,趁这几日爷还在,不如、不如夫人再去与爷跌个软、撒个娇说不定,爷就是在等着您再去呢”

    曲锦萱默然不语。

    小半晌后,她墨羽般的睫毛颤了颤“桑晴,我做不到。”她声音低得似在呢喃“再去,恐怕也是自取其辱,我实在是、实在是怕了。”

    桑晴到底还是向着曲锦萱的,听了这些话,她心内也像被利爪挠了一般,便立即改口道“夫人别伤心,是奴婢不对,奴婢往后再不说了小主子日后哪怕没有爹爹的疼爱,有咱们看护着,也能过得好的。”

    曲锦萱盯着自己的小腹,苦笑了下。那笑中,有迭起的悲欲与愧欠,亦有无边的暖意。

    两日后,宣政殿。

    当朝天子精神越发不济,常朝不时缺席,而本应在十五举行的望日朝,足足往后延了五日。

    朝会中,龙椅之上的魏修,竟已现了些老态龙钟之貌。他听着下首的各色奏报,要么是走神,半晌没反应,要么耳光不灵,总让人复述几遍,最后,竟直接打起了瞌睡。

    鼻鼾声息响透殿堂时,百官面面相觑,俱是尴尬不已。

    异常难熬的朝会结束后,不少朝官都摇头叹气地出了宣政殿。

    大内一角,姜洵被人拦住了去路。

    是戚蒙昭。

    姜洵睨他“戚大人有事寻姜某”

    戚蒙昭脸色很差,他硬声道“戚某只想提醒姜大人一声,莫要忘了姜夫人在宁源时,是怎样照顾姜大人的。乡野村夫尚知糟糠之妻不可抛,姜大人身为朝官,想也是知荣识耻的罢可莫要一时想岔,落个负心汉的名声,便为人所不齿了。”

    姜洵盯着他,眉梢压紧“人所皆知,偷听乃厮鼠行径,戚大人饱读诗书,也当明瞭此理何以偷听他人私密之语,却理直气壮至斯何况这是我夫妻之事,何用戚大人指手画脚戚大人又是以何等身份,与姜某说这些话”

    戚蒙昭哑了哑,到底还是义愤占了上风。他仍是梗着脖子,话中有话“姜大人毋须阴阳怪气,有些事,戚某人只是看不过眼罢了。”

    姜洵撂了嘴角,亦不客气地回敬道“戚大人若是内子家中兄弟,莫说是句提醒了,便是指责训斥,姜某人亦会好生听着。可对内子来说,戚大人恐怕只是姜某之同僚罢了。这番言论,戚大人未免太过逾矩。对了,姜某亦在此提醒戚大人一句,早两日那事,姜某不过是看在戚老的面子上,才不予追究,若有下回,戚大人可就没那么走运了。”

    姜洵一堆事要忙,并无多少心思应付戚蒙昭,说完这话,他便抬步走了。剩个戚蒙昭脸上红白交错,咬着牙站在原地,半晌说不话来。

    出了大内,姜洵便径直赶往八仙楼。

    这回,八仙楼内除了丁绍策,还有丁老将军与文国公。

    听完姜洵的话,二位老臣俱是陷入了沉默。

    须臾,文国公确认道“公子当真要这样做”他有些迟疑“会否操之过急了些按之前的计划,这些事,该是等公子此行回转后再开始的。”

    姜洵正色道“如二位所见,魏修已是苟延残喘之势,多留他几日,也是徒费国资罢了,还不如早些送他一程。如此,于我出征前,也能饮他一杯素酒,岂不快哉”

    文国公仍旧有些犹豫“可这样一来,恐怕那魏言安及傅氏一族,便难一举铲除了。”

    姜洵则道“能削弱傅氏一族之力,亦不亏。且不瞒文公,若将那厮留在奉京,晚辈这心头,实难安定。”

    文国公肃着脸想了想“公子是担心魏言安那竖子再对公子之妻不利”他提议道“若是这样,大可将她藏掖起来,让魏言安寻不到踪影便是。”

    对此,姜洵还没说话,丁绍策先出声了。

    有文国公在,他全程正襟危坐,别说酒了,就是茶都不敢多喝一口,但若不说话,又唯恐给文国公留下呆板的印象。是以,他略一斟酌,便开口替姜洵答道“若是藏掖,便让姜兄近来宠妾灭妻的戏码不攻自破了。素来细作心眼多如藕孔,就怕此举惹他们质疑,反而分散了他们的视线。”

    毕竟小嫂子是正妻,且腹中怀着姜兄的骨肉,姜兄若不将那宠妾灭妻之行表现得分外明显,他那妻儿,俱危矣。

    这厢,文国公闻言后,倒也看了丁绍策一眼,直让本就手心攒汗的青年紧张得脖颈子都僵硬了。所幸文国公并未过多关注他,很快,便陷入沉思。

    过了片刻,文国公与丁老将军对视一眼,交换过意见,便回姜洵道“公子之心,老朽能理解。既公子已做了决定,老朽几个,自然是支持公子的。”

    丁老将军亦是点头,且又沉吟道“那日之事,公子也莫要怪程老侯爷,他纵然偏激固执了些,可深究其意,却也是为了公子着想的。”

    说到这处,丁老将军心中暗叹一声。自古儿女之情多生冤孽,都不用看旁的人,单瞧他那小儿子便知了。

    丁老将军想了想,又语重心长道“公子且听老朽一言,论身份,那曲氏女是怎么也及不上国母之位的。再有一桩,便是公子若御极,初时,朝野一时半会儿是平定不下来的,若公子当真立了那曲氏女为后,于公子来说,是麻烦,于那曲氏女来说,亦是个险兆。届时,有心之人可不止盯着朝堂,就连公子那后宫,也不得安生。故于那曲氏女来说,她位份越低,越是安全。况那时,她定已生产,有龙嗣傍身,就算是个低等的嫔,她也受不了何等委屈。”

    “此言甚是。”文国公亦紧随其后“或这般,公子若心下着实过意不去,待你得胜归来,定是民心大振,公子亦添了一桩功绩,届时,若公子坚持要将那曲氏女提个妃位,自然腰杆也能硬实些,另几位老臣,应也不会多作阻挠。”

    “谢二位长辈指点,晚辈知晓了。”姜洵起身,秉手于前,诚恳道“待晚辈离了奉京,章王府便靠几位护着了。”

    同日,待霜院。

    曲锦萱午间小憩起身,桑晴便端了碗酥酪进来。

    曲锦萱接过,方要拿起汤匙,便听一声疾呼传来“夫人慢些”

    门口人影闪动,是徐嬷嬷来了。

    徐嬷嬷疾步入内,见汤匙还干干净净躺在骨碟上,脸上浮起庆幸来,像松了一大口气似的。

    曲锦萱“嬷嬷怎来了”

    徐嬷嬷制止她下榻的动作,定了定神,方看着那碗酥酪笑道“说来也是难为情,老奴啊,这是为了口吃的,不顾老脸跑了过来,失了礼数,还望夫人莫怪。”

    曲锦萱自然面露不解。

    徐嬷嬷便解释道“这都是厨下做事不严谨,夫人手上这碗酥酪啊,本是给老婆子我炖的,里头可是搁了足足的糖块儿。夫人口味清淡,不比老奴这上了年纪的,就爱吃些重口的甜咸之物。夫人应当不会跟我老婆子抢罢”

    曲锦萱先是怔了怔“嬷嬷也对牛乳过敏”

    那酥酪上的浇头本是牛乳,因曲锦萱对那牛乳过敏,便换成了羊乳。

    话音甫落,徐嬷嬷面上的笑便僵了僵,但很快,她便敛了神色,极从容地答道“倒不是过敏,只是人老了,肠胃便有些不济。听人说羊乳较之牛乳好克化些,老奴便也改食羊乳了。”

    闻言,曲锦萱乌眸闪了闪。她复又笑道“嬷嬷不知,我有了身子以后,也总想吃些甜口的。既这碗酥酪已送到扶霜院了,嬷嬷不如便让给我罢。”

    说着,曲锦萱执起汤匙,放入碗中搅拌了下,便要舀起一勺入口。

    “夫人不可”

    徐嬷嬷声音矍然拔高,急得脸都煞白了,而曲锦萱则像这声喝止给吓到一般,腕间抖了抖,勺中的浆液便尽数泼在了衣袖之上。

    “哎呀,怎地洒出来了,夫人没烫着罢”徐嬷嬷和桑晴忙去护她。

    曲锦萱顶着半个袖子的白浆,摇了摇头“我无事的,是方才一时手震,洒了嬷嬷一些酥酪,嬷嬷可莫要怪我。”她将那碗酥酪递给徐嬷嬷,眼中有一跳而过的俏皮“我方才呀,是跟嬷嬷开玩笑呢,哪能与嬷嬷抢吃食。”

    徐嬷嬷心有余悸地接过“说来说去,还是老奴嘴馋,那厨下又懒散了些,竟将老奴与夫人的给送错了,委实该罚。晚些,我便让人再给夫人送一碗来。”

    曲锦萱静静听着徐嬷嬷的话,末了,乖巧地笑道“那便谢过嬷嬷了。”

    对上那双如秋夜静泉般的眸子,徐嬷嬷脚下踟蹰。欲言又止几息后,又还是客套地说了句“那夫人便好生歇着罢,老奴不扰夫人了。”

    曲锦萱莞然一笑,轻声道“嬷嬷慢走,桑晴,代我送送嬷嬷。”

    桑晴应声去送。

    出到院门口,徐嬷嬷到底还是没忍住,拉了桑晴便压低声问“夫人近来可好”

    桑晴答道“嬷嬷放心,夫人一切都好。”

    徐嬷嬷怎么放心得了,复又问道“记得前些日子曾听你说过,夫人常哭,近来夫人可还是那般伤神”

    桑晴摇了摇头“夫人早便不哭了。”只这一句,多的,桑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徐嬷嬷许多话憋着不好出口,心间也是愁绪繁多,想来想去,只能对桑晴道“丫头,你找个空子与夫人说说,劝她、劝她闭一闭耳朵,有些风言风语听着不舒服,便莫要听了,凡事也莫要多想,总归还是身子为重,啊”

    “嬷嬷放心,夫人省得的。”

    送走徐嬷嬷,桑晴回了内室,服侍着曲锦萱换过衣裳。她正待抱着换下的袍衫送去浆洗,却被曲锦萱给唤住了。

    曲锦萱吩咐道“桑晴,你拿着这些,偷偷送到外头去,找间医馆验一验。”

    好一会儿,桑晴才反应过来这当中的用意“夫人是怀疑那酥酪有异”

    曲锦萱轻声回她“验过,便知晓了。”

    当日晚些时候,徐嬷嬷去了玉昇居。

    姜洵并不在府中,玉昇居唯有个杜盛在守着。孙程犯了错,近来但凡有危险些的、劳力些的活计,大都是他被派去。

    玉昇居中,听了徐嬷嬷的话后,杜盛面皮一抽,感觉自己手头的任务极有可能要改了。

    徐嬷嬷唾骂半晌,又忧心地与杜盛商讨道“不如劝公子把这事与夫人说清楚些就与她明说是作戏,也哄哄夫人夫人那小脸儿都瘦了一圈,我老婆子瞧着,可真真是心疼。”

    杜盛搔了搔耳朵,亦是满脸为难“嬷嬷,这事儿罢比较复杂。”

    先莫论那高傲的包袱能否让主子弯下那个腰,单说夺位那事儿,委实忒敏感、也忒危险多一个人知道,便又添了一份危险。

    而且,哪个妇人知晓自己夫君要夺位、知晓自己夫君要去干这种提着脑袋的事儿,晚上还能睡得安稳的若是说了,没得徒惹夫人提心吊胆。再有便是,关于主子御极之后,夫人这位份的问题

    说实话,近来这事儿,他看着,都不晓得是怎么个走向。一时罢,觉得主子定然是要按几位老臣所言,随意处置夫人的,一时呢,又打心眼里替主子觉得难做决断,毕竟感情这事儿,旁观者向来比当局者要看出更多来。他虽是个粗人,却也不是瞧不出些弯弯绕绕来。

    就说孙程那厮,那种向来不会拐弯的闷棍,在瞧上姑娘家以后,那肠子不也老打结话是要说不说,事儿是要做不做的,更别说主子和夫人这一对了。二人自结识、新婚、再到现在,那当中的变化,可真真是不逊于戏班子娱演的那些戏本子了

    再有就是,要听那几信老臣们所言,夫人与主子间的身份差距这事儿那就是道跨不过的天堑。拗不拗得过老臣们的意见还两说,这些年来,要没那几位老臣的庇佑,主子可能过得艰难许多,惶论日后为君,几位老臣也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的。当真不听,单恩情这关就难过,更别谈君权朝堂那些的了。

    说来说去,就是这个口,确实是张不得的。这若让夫人知晓主子将来登了龙座,那凤位之上,还不一定是她这可怎么了得

    害,这些事,他自己有时候代入主子想想,脑子里头的筋,都要被拧成麻藤了。

    这厢,听了杜盛的分析后,徐嬷嬷一时也是语塞。好半晌,她才又唉着气“那,浮曲轩那个黑了心肠的毒妇怎么处理”

    说到这个,杜盛倒是嘿嘿笑了两声“这个嘛小的只能跟嬷嬷说,爷啊,是定然不会让她去得那么容易的。”

    子夜时分,姜洵才披星带霜地回了府。杜盛便将白日里徐嬷嬷所说的事,报了给他,复又纳闷道“主子您说那些人再无动作,这到底是见咱们防得紧了些,他们顾虑太多,还是主子您这段时间做的戏份量不够”

    姜洵听罢,久久未有言语,直到一杯刚沏好的茶在他跟前凉了个透,他才抬起尽是狠戾的眉眼“既是他们胆怂谨慎,那便试试将人送到他们手头,你猜,他们可会要”

    知道有新安排,杜盛赶忙支起耳朵凑上去听吩咐。

    得令后,杜盛心间畅快又自得。

    早些时候他说什么来着既那毒妇花样百出地作死,那给她痛快,岂不是让她得了便宜

    日子一晃,又是两日过去。

    这天清晨,曲锦萱起了个大早,坐在妆镜前理着容妆。

    桑晴一边给曲锦萱挽着发髻,一边余出心神,去留意院门外的动静。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那张望的神色,早便落在了曲锦萱眼中。

    顺着最后一缕发尾时,小丫鬟巧茹从院外回来了。

    桑晴眼睛一亮,正要与巧茹打哑谜时,却听曲锦萱开口道“让巧茹进来说话罢,你二人这般隔窗比划,不累么”

    暗中做的事被识破,桑晴只好讷讷地,唤了巧茹进来。

    “夫人”巧茹一脸忐忑。

    桑晴胀红着脸“是我自作主张,夫人莫要怪巧茹。”

    “我并无怪你的意思。”曲锦萱对二婢俱是笑意温和,她看着巧茹,柔声道“别怕,桑晴让你去探什么消息、探来结果如何,照实说就是了。”

    巧茹看了桑晴,只好小声道“桑晴姐姐让我去探探爷的动向,奴婢探过了,爷许久前便出了府,现下不在府里头”

    曲锦萱听了,毫无惊讶之色,只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忙罢。”

    桑晴自镜中,窥得曲锦萱当真面色无异,心思便又活泛起来。她迟疑道“夫人,是否差人去宫里与爷说一声毕竟、毕竟今日是老爷的生辰啊”

    曲锦萱摇头“夫君近来事忙,还是莫要去扰他了。”

    桑晴哑言。

    过了会儿,她到底还是按耐不住,猜测道“夫人可是记恨爷”她心间还带着些侥幸,吞吞吐吐地、试图给某件极不合乎常理的事撬个口子“我总觉得爷不该是那样昏聩的人,这事儿也太离谱了,爷怎么会、怎么会明知那人出手毒害夫人,却还要”

    “兴许夫君就是要保她、要维护她呢”曲锦萱眼中的笑,带着些自嘲。

    若非如此,怎会连此次出征都要带着她

    舍不得离开片刻,那样的对待,才叫真正的欢喜罢而非是如自己那般,总是傻傻贴上去,得了他于寂寞时,那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宠爱,便误以为可与他海枯石烂了。

    可原来,接受自己只是得了夫婿一时的喜爱,明悉自己并非不可替代,也没她想象中的那么难。

    听曲锦萱语气这样平淡,桑晴急了“夫人就不怕她今后再下毒手”

    “所以今后咱们都要多长个心眼,轻易莫要信人。”曲锦萱语气微冷,字腔亦是沉静的。

    莫要交心、莫要想着依赖谁,更加,莫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企盼。

    桑晴望着镜中那张娇颜,感觉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们夫人依旧夺目的芳容,而陌生之处,却是夫人先前的软糯之气,像是已被剥离出身体,而那双姣姣美目中曾有过的亮色,则似是被磨成了一汪静泉,或者说,也如死水般安谧。

    犹记得,在得知那碗酥酪中确有落胎的虎狼之药,而爷却突然要把那该死的花姨娘给带去开梁时,她险些以为夫人要承受不住。可令她感到无比意外的是,夫人的眼发了会儿直,便蓦地笑出了声。

    打那以后,本就平静得有点出奇的夫人,愈发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不知这对夫人来说,这是不是可喜的变化,但至少,夫人真的,再没有哭过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