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48章 家宴
    第四十八章

    曲府。

    没有张灯结彩, 更不见宾客盈门,怎么看,也不像是府中有喜事的模样。

    时人于四十有五的年岁, 若想大操大办, 也是很常见的排场了。而原本在曲敦的计划中, 他也是想过要风光一回的。可盛景都梦过几遭了, 临到这日, 却不得不熄了那份心。

    若论原因,便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嫁入东宫服侍太子的嫡女失了宠,一直被幽禁在东宫的仪正殿内, 时至今日还没被放出来。而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又不知因何事触怒陛下,被关了禁步, 是以这几个月来, 曲府不说夹着尾巴做人, 铺张, 却是怎么也不敢的了。

    既是没有大筵要忙, 府里头下人手上的活计也松快好些。这会儿,几名被分去拾掇园子的粗使仆妇们,正一边做活, 一边闲聊。

    “诶,都瞧见了么三姑娘今儿又是一个人来的。”先说话的, 是个掸着土的麻脸婆子。

    在她旁边, 正修剪着花圃的秃额婆子接嘴道“瞧见了, 有甚好意外的早先回门, 三姑爷都没陪着, 何况今儿只是个生辰宴我看三姑娘那肚子已经顶起来了, 得有四个多月了罢”

    “应当接近五个月了三姑娘天生骨架子小,不显怀。”另一侧,弯腰拔着草的肥嘴婆子啧啧有声“说起来,那章王府里头真是乱乱糟糟,跟满奉京城的笑柄似的。府里头一个妾室跟小厮跑了,咱们三姑娘这位正室,听说又与太子殿下不清不楚的怪不得三姑爷要宠妾灭妻呢,大团绿云盖顶,哪个男人受得住”

    麻脸婆子压低声道“那是,这也怪不得三姑爷今日不陪着回来了。我可跟你们说,不少人在传言,猜三姑娘那肚子里头揣的,不一定是三姑爷的种呢。”

    秃额婆子有些惊讶“唷,我还总道相由心生,三姑娘看起来倒是软软和和的,原来,她也不是多纯善的人”

    听了这话,麻脸婆子反倒嗐了一声“但这也不能怪三姑娘罢本来入东宫的就该是她,一堂好亲事硬被人给换了去,她心里头不平衡不甘心,那也是正常的。”

    被反驳,秃额婆子倒也不恼。她认真想了想“说得也是,三姑娘那幅皮相,要放话本子里头啊,可是连帝王都要被她迷得三荤五素的人物,就那样嫁给个自己嫡姐瞧不起的郎君,也委实可惜了些。”

    肥嘴婆子亦连声附和“嘁,谁说不是呢我说句公道话,三姑爷也不是什么好鸟。听说他成婚前就是个浪荡子,那头刚成婚才几日,他就打外边迎了两个娼妇回府作妾,那不也是给了三姑娘好一顿难堪么”

    “唉,咱们那三姑娘啊,打小就是个没人疼的,这嫁了人罢,夫婿又是那么个负心汉,可怜、真是可怜。”秃额婆子停下手头的剪子,努力回忆了下“对了,苏姨娘要是人还在,这阵儿都该接近临盆了罢”

    肥嘴婆子记得清楚些“好像是今年正月底怀上的,论临盆,应当还有俩月那位啊,也和她女儿一样,是个天可怜见的。前些年总见她流产,天天病病歪歪的,不是在养着身子准备怀胎,就是滑了胎又在将养。”

    “苏姨娘啊,那才真是老老实实没半点心眼子的人,就是撞错了地方,偏生就碰上咱们府里那对贼夫妇”秃额婆子很有些气不过“咱们那位老爷不做人,也是个顶顶薄情寡幸的,夫人又是个最容不得人的。三姑娘还好是个女儿家,这要是个男儿身,还能活得到现在就算不死,那也得残喽。”

    义愤填膺地讨伐了曲敦与温氏这对夫妻后,几名婆子又道“二姑娘也是个生歪又养歪了的,平时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的,削尖了脑袋一心想退婚,想另择佳婿。今年嘛,倒是把三姑娘那堂好婚事给算计来了,却不曾想,她眼下又落了这么个下场,若说天理昭昭啊,那这应当,也算是个报应了。”

    “对对对。”麻脸婆子接嘴道“还就大公子是个品性高洁的,简直跟那几位的作派不像一家子。也不晓得夫人是积了几辈子的德,生出那么个温润儒雅的儿子。”

    听了这话,秃额婆子倒想起堂事儿,她压低声问“说起来,最近少夫人是不是有些不对路总见她阴着张脸,今儿个大公子回来好像俩人吵嘴了”

    肥嘴婆子很是不解“若论品行,大公子还真没得说。脾性一等一的好,那后院又干干净净的,连个通房都没有。得了这样的夫婿啊,绝对是少夫人捡得便宜了,她倒还和大公子摆脸置气了啧,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恐怕啊,就是咱们少夫人那样的罢”

    麻脸婆子则皱了皱眉“话也不能这么说罢大公子体贴是体贴,但今年他一心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自打搬去国子监,更是个把月才回府一趟,还总有大半日是闷在自己书房里头除去见见老爷夫人、陪两位小主子作耍的时间,他和少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委实少得可怜。你们评评理,这天底下哪个妇人不想和自己夫婿多温存会儿所以啊,少夫人不高兴,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咱们又何必苛责”

    另外二人听来,倒也觉得她确实说得有理“唉,他们高堂华屋、美酒珍馐的,固然舒服体面,也不用为钱米绢布发愁,但糟心事儿也不少。想来想去啊,那还是咱们蓬门荜户的简单。”

    “可不是咱们下了值,回头去切几斤卤子、再打几两水酒,老姐妹几个凑一块儿摸摸牙牌,那不比夫人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要好”

    “是了,是这么个理儿”

    一丛密密团团的花圃之后,桑晴直感好气又好笑。

    这几个婆子,你说她们有恶意罢,偏她们对谈论的对象是又褒又贬,谁也没能逃了。说她们刻薄或是幸灾乐祸罢,她们话里语间呢,又颇是真情实感地表着同情。真真是人话鬼话都让她们给说了,直让人心里头的情绪憋在胸间不上不下的,堵是堵得慌,却又委实不好发作。

    桑晴看了看自己身侧的曲锦萱,小声提议道“夫人,要不奴婢去训斥她们几句,让她们莫要乱嚼舌根子”

    “走罢。”曲锦萱摇头,不欲计较。

    主仆二人离了那园子,往正厅的方向去。路经一方石笋林时,便见有两抹小小的、欢快的身影迎了上来。

    “小姑姑”

    奔来的,是曲云聪与曲云婧一对小兄妹。两个小家伙不晓得打哪儿钻出来的,身边竟连个仆人的身影都不见。

    “小姑姑,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呀”

    “小姑姑,你今天会在府里住吗不走了罢”

    小兄妹一左一右地围住曲锦萱,争先恐后地发着问。

    小娃娃生性跳脱,这俩小祖宗又是顶顶顽皮的。桑晴因此很有些紧张,生怕他们绊着、或是碰到曲锦萱,便立马出声提醒道“哥儿姐儿,可小心着点儿。夫人现在怀着胎呢,可不好随意乱碰了。”

    “真的呀太好了”兄妹二人两眼泛光,无比关心地问“小姑姑这肚子里头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桑晴捂嘴笑“还不知,得过几个月才能晓得的。”

    曲云聪当下便仰起小脸,急于向曲锦萱展示展示自己的本领“小姑姑,那我可以听一听吗我能听出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

    “小姑姑,我也可以的,我也要听”曲云婧不甘人后。

    曲云聪不高兴了,两边的嘴角向下耷拉“婧姐儿是学人精,讨人厌”

    “兄长才是学人精,小姑姑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曲云婧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再敢骂我一声,我可就去告诉娘亲了”

    “聪哥儿婧姐儿乖,莫要吵了。”曲锦萱抚着小腹,朝他们招了招手,柔柔地笑道“小姑姑也想晓得是弟弟还是妹妹,就劳烦你们来听一听了。”

    显然这个的吸引力大过斗嘴,小兄妹听了,纷纷停下嘴,走近到曲锦萱身旁,接着,一左一右地,把两只小耳朵贴在她肚子上。

    像模像样地听了会儿后,曲云聪扬起脖子看着曲锦萱,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姑姑,我听出来了,是妹妹”他还特意加了句“是比婧姐儿要听话好多的妹妹,等她出生了,我要带她和雪虫去蹴鞠

    兄长不仅要跟自己争猫,还说自己不听话。曲云婧不高兴了,她撅起小嘴来反驳道兄长听错了,里头明明是弟弟是比兄长还要懂事的弟弟,我要带他和雪虫一起去放风筝

    曲云聪这回倒是没和胞妹争,小小郎君大方表态道“好男不和女斗。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个。爹爹说了让我谦让着你,那我就让你这一回罢。”说完,他拖着曲锦萱手摇了摇,亮晶晶的小眼神期待道“小姑姑这回生个弟弟,下回,再生个妹妹好不好”

    这般童言稚语,直令人捧腹不已。

    桑晴前俯后仰地,笑得很是欢实“哥儿姐儿都莫要争了,这呀,可不是你们能争出个结果的,等夫人这胎生了,自然就晓得啦。而且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都可以和你们一起玩的呀”

    小兄妹听了,小脑瓜子齐齐一转,觉得桑晴说得对,便也不纠结了。

    曲云婧在曲锦萱后头看了看,纳闷道“咦小姑父怎么又没陪小姑姑回来呀”

    曲锦萱给小侄女捋了捋玩散的发鬓,笑道“小姑父事忙,抽不开身。”

    曲云婧便顺势也偎上了曲锦萱的小臂,嘴里头咕哝道“小姑父怎么老是在忙怎么比爹爹还忙啊他不是都当上官了吗”

    曲云聪嘻嘻嘲笑道“婧姐儿是傻瓜蛋,当了官才更忙呢。爹爹明年也要当官了,到时候啊,更加没空理咱们了。”

    曲云婧嘟起小嘴来“不理就不理,爹爹和娘亲吵架,把娘亲都气哭了,我以后才不想理爹爹,哼”

    听胞妹说起这个,倒让曲云聪想起些事来。他疑惑地抬起红扑扑的小脸蛋“小姑姑,我能问你个事吗”

    曲锦萱温温地笑道“当然可以了,聪哥儿想问什么”

    曲云聪捏着自己的小耳垂,表情很是纠结“爹爹不能喜欢小姑姑你吗为什么娘亲要为了这个和爹爹吵架呀”他复又挠头,大惑不解“平时我一说讨厌婧姐儿,娘亲就教育我,说我和婧姐儿两个是兄妹,应该相亲相爱才对,可是、可是为什么娘亲又因为爹爹喜欢你,就和爹爹吵架呢”

    “还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是什么心思人面兽心又是什么意思这样的人是不是生得很难看的呀可是爹爹生得也不难看,为什么娘亲要这样说爹爹呢还是你们大人吵架,都爱骂别人丑呀”

    曲云婧扮了个鬼脸“兄长大呆瓜,你藏那么近都没听清楚。是因为爹爹给小姑姑画像,没有给娘亲画,娘亲才生气,才骂爹爹的。”

    一番言语,激起浪涛千层。

    曲锦萱与桑晴双双愕然,呆在原地。

    曲云婧还在摇着曲锦萱的手臂“小姑姑,你要不要去劝劝爹爹,让爹爹也给娘亲画一张,这样,娘亲就不会再生气的啦”

    便在这个当口,小兄妹的仆从终于寻了过来。

    二人的奶母最是急得满头大汗的“哎唷喂小祖宗们,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我们来找小姑姑玩的呀。”被捉回身的二人理直气壮、异口同声。

    看到曲锦萱那凸起的孕肚,奶母更是捏了一把汗“是老奴一时闪了神,没看好两位小主子,他们可有冲撞到三姑娘”

    曲锦萱勉强回过神来,小弧度地弯了弯唇“没有,聪哥儿和婧姐儿很乖的。”

    奶母这才松了一口气,又牵着小兄妹俩,顺嘴倒起苦水来“三姑娘不知,小主子们跟那野猫玩久了,把那些个爬树到处乱钻的本领都学了个遍,我们几个但凡有那么一息不留神,就得满府每个犄角旮旯都要去寻一遍,才寻得到他二人踪影。”

    奶母口中不停,曲锦萱耳膜却是轰轰乱响,脑子里也尽是雷鸣滚滚,压根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两个孩子尚不知自己说了怎样惊天动地的话,被奶母带回居院换衣裳时,还依依不舍地,和曲锦萱挥手道别,说晚点吃筵的时候再和她玩。

    曲锦萱愣愣怔怔地盯着小兄妹的背影,一时间,连呼吸都顿住了。

    桑晴更是面色透白,吓得嗓子眼都在打颤“夫、夫人”她根本不敢问,更不敢重复方才小兄妹说的那些话,只知道小声去唤曲锦萱。

    小半晌后,曲锦萱深吸一口气,定下神来“走罢,先去正厅。”

    这会儿,曲府的正厅中,身为寿星公的曲敦还未到,而素来孝顺听话的儿媳妇崔沁音,此刻却也没在,只温氏一人拉着张脸,恹恹地在张罗着。

    温氏眉间郁郁,根本提不出多少精神操办这生辰家宴。

    自己那宝贝女儿还在东宫受罪,这事已经够让她呕气了,偏生她那儿媳妇又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不仅早间与舟儿吵了一架,这会子竟还干脆率性称病不起。这要不是自己外甥女,她定然让舟儿一纸休书,将那不孝的疯妇撵回崇州

    心里头没有一件事是顺的,温氏正愁找不着供以发泄的口子,待见了曲锦萱,她才像提起了精气神似的,睥睨了自己这柔柔弱弱的庶女一眼“这怎地,又是你一人前来”

    曲锦萱回道“夫君出征在即,公事繁琐,他实在是抽不出身来,还请母亲体谅则个。”

    温氏听了,当下便发出两声冷笑,故意去与自己身旁的婆子说起风凉话来“听听,可算是了不得了,咱们府上那位三姑爷啊,不过是领了个正五品的定远将军职缺,那尾巴啊,这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那婆子怎能不明白自己主子的意图,立即腔调十足地附和道“那是,三姑爷如今升官了,哪里肯屈尊降贵来咱们府上恐怕路经咱们府门前都不会下地,怕脏了他那双官靴。”

    一对主仆阴阳怪气、一唱一合,却不见讽刺的对象有半丝反应。

    温氏心中越发不得劲,便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瞪着曲锦萱“早知你和你那姨娘一个贱样,都不是什么安分的,却不料嫁了人你还敢勾勾搭搭,你心中可还有半分廉耻在”

    这回,曲锦萱终于有反应了。

    她静望温氏“母亲这话何意女儿听不大懂。”

    “小贱人装什么傻外头都在传的话你不晓得戚老天官寿宴之上,你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你这就忘了”温氏双眉倒竖,咈然不悦,眼神像是要活吃了曲锦萱似的。

    曲锦萱温温吞吞地笑了笑“女儿记得,姨娘曾与我说过,母亲出身诗书仕宦之家,最是知书达礼,德行亦堪当典范、为楷模。为此,姨娘总是嘱咐女儿,处处都要多向母亲您学。可今日,女儿却从母亲口中听得那样粗鄙的话,且见母亲对毫无根据的风言风语偏听偏信,女儿委实有些惶恐不解。”

    “你”头回被庶女噎到,措手不及之余,温氏咬牙切齿“人皆道,那苍蝇从不盯无缝的蛋,你若当真是个行得正坐得端的,哪来那些风言风语”

    曲锦萱仍旧慢声细气地回复“风言风语自来起于有心之人口中,争相传诵的,向来是些闲来无事、粗鄙不顾的市井妇愚。如母亲这般出身于肃雍门户,又是府宅中的主母,理家戢众多年,当最是端持自身的。莫传无影之事、忌听伪妄之言,该是基本操行才对,还是说女儿于这些话的理解有误当真如此,还请母亲不吝赐教。”

    不急不徐地说完话后,曲锦萱还端端正正地,向温氏福了个身,俨然一幅虚心听教的模样。

    再吃了一通反讽,温氏气得浑身发抖“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蹄子,这般唱念作打,你是打量着自己嫁了人,我便管不了你是不是我且告诉你,就算你嫁了人,你也是我曲府的女儿。今日,你顶撞长辈犯了大不敬之过,我便是教训教训你,也无人可置喙”说着,她横了自己身旁那婆子一眼“去,给我狠狠掌她的嘴教她知晓什么叫尊卑不可逾”

    那婆子飞快地应了,上前对曲锦萱狞笑了下“三姑娘可别怪老奴,您日后还是学乖点,莫要再这般对夫人无礼。”说着话,她便揎起袖子,肥壮的膀子往后一挥

    “哎唷”

    那婆子的臂膀方要落下时,手肘上忽被什么飞来的东西给狠狠打了一下,正是麻痛骤起之际,她才龇牙咧嘴地唤了一声,上牙却又跟撞上铁板似的,好一阵剧痛后,两颗大门牙便自牙龈断根脱落,和着血肉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

    见那婆子满口吐血,陡然遇了这情形,温氏被唬得惊骇了下。

    察觉到余光有动静,她两眼扫向外间,见得一行人正跨过院门,往正厅奔来。为首的,正是他们章王府那位姑婿,姜洵。而与他并肩行着的,则是她自己的夫婿。

    姜洵径直走到曲锦萱身边,盯着温氏“今日是岳父大人生辰,这样好的日子,不知岳母大人为何这般动气”

    温氏显然是不待见、且瞧不起姜洵的,听他出口质问,不仅没有半分失措,反而剐了曲锦萱一眼,且振振有词“贤婿来得晚,许是没有听见你这好妻子方才说的话,亦没有瞧见她方才有多嚣张无礼贤婿大抵不知,我这庶女是被她姨娘带大的,她那短命鬼姨娘小门小户出身,是个极不通礼数的,教养上嘛,难免有些疏忽,才让她这般目无尊长。认真论起来,也是我这个嫡母不够上心。今日,既恰好让我撞见,我不过想着人教训她一回,让她长长记性罢了,不知可是有何不当之处”

    姜洵眼眸眯起“萱萱自嫁入我章王府的那日起,便是我章王府的女主子。小婿虽不才,此番却也得了圣上亲授官衔,即将要赴边境、为国效力,可这出征在即,身怀六甲的妻,却险些被人掌掴”他语气骤转,语调越发森然“小婿只问岳母大人一句,若她腹中胎儿出了何事,你可担得起这责”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温氏如何如忍她立时便要再吵,却被沉着脸的曲敦给喝止了。

    温氏愣了愣“老爷”

    曲敦面色十分的差,他重复道“我让你闭嘴,没听见么”

    夫妇数十载,虽温府势力大不如前,曲敦对待温氏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唯唯喏喏,可如这般极不给脸的喝斥,绝对是头一遭了。是以,温氏一时有些发蒙,竟确实没再敢出声。

    姜洵垂头问曲锦萱“可要先回府”

    曲锦萱答道“听夫君的。”

    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这几个字,已与姜洵上回在戚府中所听到的,软和了许多。

    怜惜之余,姜洵心间悸动,迸发的喜意渗到指尖,激起一阵发麻的颤栗感。

    他微微定神,再抬眼时,眸中寒意凛凛“小婿且提醒岳母大人一句,气大伤身,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当多注重修身养性才是。多礼佛,则善德丰饶,若为恶,祸虽未至,福,却已远离。”

    温氏再度气得双颊抽搐“你这是在咒我”

    “好了,夫人莫要这般小肚鸡肠,贤婿方才说了,是好心提醒。”曲敦着实异常,全然顾不上温氏,反倒替姜洵说话。这还不算,他维护完姜洵,又着急地问了声“贤婿,不留下来用过膳再回府么”

    姜洵绷着张脸“我夫妇二人特意赶来为岳丈大人庆生辰,却得岳母大人这般羞辱与刁难,这席,我们当是不够资格吃了,便在此辞过岳丈大人。”

    见挽留无果,曲敦出奇的殷勤“那贤婿脚下慢些,我送你。”

    片刻后,当真亲自把姜洵夫妇送到府门口的曲敦,返回了正厅。

    厅中,温氏见了曲敦,似是才回过味来似的。她起身双手抱拳,死死盯着曲敦刺道“好得很,那小蹄子果然是时来运转,不仅嫁了个好夫婿,不仅她那夫婿替她撑腰,就连老爷也是,为了护着她,竟敢对我发脾气了。”

    曲敦不耐至极,面沉如水地说道“夫人还是消停些罢,这些都是小事。你可知,我方才得了什么消息”

    见他这般神色,温氏心间咯噔一下,她蹙额问“什么消息”

    曲敦神色郑重“殿下那储君之位,这回,怕是保不住了。章王府那位,这回要当真立了功,往后啊,指不定咱们阖府,还真得靠他庇佑了。”

    仅听了前半部分,温氏便骇目趺坐。

    马车晃荡,车厢中,寂寂无声。

    小女人坐于车厢一侧,长睫掩目,樱唇合着,已有小片刻没出声了。

    她颈弯纤细,颈间透薄的皮肤之下,似乎能瞧得见掩在那层薄皮之下的血管。而外间烈日杲杲,自车窗外透进来的、金水般的日光,则像是给她那段玉颈镀了条耀目的弧线。

    在她的对侧,年青郎君神色晦暗、指节尖蜷。

    方才自出曲府,到上这马车后,都是他问一句,她便答一声,自始至终百依百顺、眉眼温柔。

    既没有见他突然出现的那份惊喜,也没有因他及时挺身相护,而显现出雀跃与感激。

    诚然,姜洵并不是要她的惊喜与感激,他只是、只是突然觉得,她这般,还不如那日在戚府对自己冷若冰霜,最起码,他能感知得到她的情绪,可眼下,他心间复杂且不安,像是平白破了一个大洞似的,空寥寥的。

    方才在曲府时,他以为有些东西冰消雪融,可此刻,他蓦地发现,自己看不透她了。

    她这般安静,似在等着他开口问话,再像完成任务一样应付他这个夫君。她这样沉默,又似是在走神,为了旁的事情而忽视了他。而在这之前,她在他跟前,从不应付、更从未走神过,她好像满心满眼,都在关注他,或者,在等着他的关注与回应。

    “既是岳丈大人生辰,为何不差人与我说”姜洵试图挑起话题。

    “夫君公务繁忙,而父亲这生辰宴年年都有,错过今年,明年再来便是。”

    曲锦萱脸上泛着微笑,唇间吐出的话语熨贴、恰到好处。态度与语气不亲密,亦不疏离,却让姜洵心头窒闷,如堵砂石。

    澄心定虑了一会后,姜洵再度出声“近来你吃睡可还好”

    “我与孩子一切都好,谢夫君挂念。”她想也不想,便这般客气地回应他。

    至此,姜洵喉腔干炙,哑言。

    从曲府到章王府,路况极好,马车行得很有规律。可对他来说,这段路程漫长,又短暂。

    他的小妻子就在他对侧,二人近乎抵膝而坐。她仍然是视线砸地,规矩板正得头发丝都不怎么动。可明明,与以往是有不同的。

    比如他能看得出来,那不是惧他怕他的神态,她的身上,也没有以往面对他时,那种羞赧卑怯的气息,但同时,却也没有拒他于千里。他有问,她便答,不作敷衍,只是音色平平,无甚起伏。

    姜洵的心间升起股不知名的冲动,像是要催着他去向她确认些什么,可到底确认的是什么,他却找不到头绪。几度话到嘴边,他却如失声哑嗓了一般,吐不出半个字来。

    姜洵想与曲锦萱多待一会儿,却又因她这样的神态,而结结实实感觉到难熬。可在下了马车,她极有礼地与他别过,便立马转身返回扶霜院时,他望着她的背影,脑中的空白加剧。心窝处,更像是被针刺出一个个的小孔,有沁凉的寒风透过那些小孔争先恐后地渗了进去,让他密密麻麻地发着疼。

    杜盛看不下去了,小声劝道“爷可要先去歇一会儿您已经两日没歇过了,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姜洵收回视线“无妨,先帮我唤嬷嬷来一趟。”

    晚些时辰,在见完徐嬷嬷,托付过事后,姜洵疲惫地靠在圈椅中,就那样浅寐了一会儿。

    他本是极少发梦的人,可这回,梦境又至。

    梦中,他娶了曲檀柔。而婚后,他便按计划,有意冷落曲檀柔,直让曲檀柔成了奉京一众官眷的笑柄。

    曲檀柔恨他强娶、憎他蓄意羞辱,便故意给他下毒。他发现后,直接将那毒食,喂了她身旁帮着出主意的丫鬟。

    丫鬟尸身被送到眼前时,曲檀柔大骇,吓得镇日惶惶。尔后,对他生了浓浓惧意。

    然此女品性歪劣,甚是不甘寂寞,畏怂一段时日后,虽不敢再记惦着害他性命,却干脆顶着他的妻名,去寻了旁的乐子。

    她先是与那名唤任二的小厮私通,后来,又通过那任二勾搭上了魏言安。

    在知晓怀了身孕后,曲檀柔被魏言安给教唆着,要勾引他与她圆房,让他吃了那闷亏。他自然没那么傻,便控制了任二,叫任二去语诱曲檀柔

    后来,如这世的沛柳一般,曲檀柔被傅皇后给保了下来。她欢欢喜喜等着做皇长子的生母,却不知傅皇后行的,是那去子留母的盘算。

    而傅皇后亦不知,她那宝贝儿子,早便被他安排着,患上了隐疾,这一世,魏言安都无法令女子有孕。曲檀柔腹中所怀的,根本,就是那任二的骨血。

    后来,长畴来犯,他被魏修派去驻边、去迎敌。战场凶险,九死一生,但他还是赢了那仗。

    回来后,魏言安被他算计着轼父逼宫。于是,魏修薨殁,死于亲生儿子之手。

    至此,长畴的债,他亲自讨了,魏修的仇,他也报了。

    而魏言安继位当日,季岫手持父皇遗诏,于众目昭昭之下,魏言安被拘了起来,其轼父的丑行被揭露,魏修篡权夺位的贼子污名,亦被坐实了。

    最终,他头戴冕旒冠、身穿赭黄衮龙袍,顺理成章地登基御极。

    他手握太阿、生杀予夺。多年谋筹,终是报了身负多年的大仇,夺回了无上的权势。可夜阑人静之时,九五之尊的他,身旁却连个柔语抚慰的人都没有,一颗心更是空空寥寥,无有寄托

    似是受心声牵引,梦中场景陡转。

    芙蓉春帐中,香气缭绕浮荡。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娇娇怯怯的小女人则跪坐在榻上,仰脸与他对视。接着,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微启樱唇,那一声声软软糯糯的夫君,直唤得他心肝发颤。

    他喜她可怜可爱,与她嬉闹、伴游、缱绻,过了一段无比欢快的时光

    情到深处时,他每每似要将她融进骨血方肯罢休。

    斗转星移,梦中时日切换得很快,不知过了多久后的某一天,他俯身去吻她,却被她躲了个空。

    倏然间,她变了幅神情,用如同看陌生人一般的目光看着他,接着,她推开了他,转身便向潮潮人海隐去。

    他怔在原地。

    似是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往前迈出一步,要去追她、寻她、留她。

    可她不为所动,他无措且不解,愣如木雕泥塑。

    榻上青丝数根,绡金的鸳鸯被下,伊人馨香尚存,那独特的甜润气息,似乎还萦绕在他鼻间。可那人爱他时,会笨拙地取悦迎合、甘愿百般忍耐、亦露千般娇羞,像要与他生生世世抵死相随,而离开他时,却果断决绝、毫不留恋,任他千呼万唤,却也不肯回身望他一眼。

    胸腔骤痛,如同失足踏空一般,姜洵整个人缩了缩。旋即,他醒了过来。

    沉闷的、不断滚动的轰隆声在耳际响起。

    姜洵缓缓睁开眼,倾着脑袋听了会儿才发现,外间,竟在打雷。

    留意到书房内的动静,杜盛入内,低头禀着事“方才嬷嬷来过,见您在休憩,她便把话跟属下说了,让属下转告给主子您那笔银钱,夫人不肯收。”

    闻言,姜洵呼吸凝滞,眼皮亦跳了两跳。

    外间声响渐大。闪电曲折如银龙,声光交织、寒人肝胆,而夏雨滂沱降下,千丝万缕、雨网密密。

    轰隆

    霹雳声起,又是訇的一个炸雷响彻天际。

    如梦初醒般,姜洵猛地站了起身,他二话不说,便奔出书房,冲入雨帘中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