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雨后, 春空无垢。
某间隐蔽的飞阁之下,姜洵与丁绍策正立于一池馆之中。
而当下,纵是素来吊儿郎当的丁绍策,此刻也是又惊又诧的面貌“庆王妃, 这是要献夫保子, 大义灭亲啊”他沉思着问“陛下打算如何做斩草除根, 还是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姜洵双眸沉沉如渊, 反问道“朕不曾给过他机会他是如何做的若换了是他, 他可会对朕手下留情”
呃, 的确不会。
庆王爷会做的, 当是赶尽杀绝。
而庆王爷所做的,窃位、卖国、不忠不孝、是非不辨,以及觊觎不该觊觎的人。
这种种种种, 的确也是罪无可恕。
丁绍策蹭了蹭鼻翼“臣明了。”
他支肘, 半撑起额, 使指尖一下下敲着自己头顶发冠。
视线望向石墙另一头,风儿吹皱的湖水,被那随墙门给框成了宝瓶状,恁地画意盎然。
丁绍策眼中望着那景儿, 心中揣摩着将要进行的事, 冷不丁地,耳旁忽传来一声“若她执意要出宫, 朕该如何是好”
声音低沉, 似发问, 又似苦恼自叹。
丁绍策挑眉望去, 见自己对侧之人眉心微紧, 而适才还黑寂到有些森然的眸子中, 这会儿已转为浓重的困惑,与这些时日睿智果决、生杀予夺的模样相去甚远。
虚咳一声,丁绍策开口道“陛下被识破,真真是出乎臣之意料。”
姜洵阖目,有些头痛地捏了捏鼻梁“是朕过急了。”
丁绍策却不这么认为,他半是安慰半是笃定道“依臣来看,三姑娘也确是对陛下有感情的。且她人都已入宫了,臣相信,陛下定能哄得美人归,与三姑娘和好如初,双栖双宿。”
姜洵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是这么想
明明在安泗时,他于营帐军榻之上,翻来覆去地咂摸过她那些时日里的转变。而入宫及玉牌之事,也曾令他备感雀跃,甚至自信不疑。可适才见得她那般怒容那般抗拒,陡然间,他却又无多大把握了。
这厢,姜洵陷入彷徨与愧怍,而在旁目睹的丁绍策,则饶有兴致地握了握指节。
这世间为情所困的男子,还真真别无二致,要么瞻前顾后,要么患得患失。任凭你是帝王将相,或是贩乎走卒,谁也逃不开这些。
“不管怎么说,就算陛下情场失利,旁的事,定然会顺的。”
想了想,丁绍策以玄语,如此慰藉道。
是日,傅府。
檐下,细腻小巧的绣眼笼中,画眉啾鸣声声。
廊庑之上,傅老太爷半躺在铺了软褥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掌中,则正包着一对儿饱腹桩正的狮子头文玩核桃,在翻滚盘玩。
片刻后,有咿咿呀呀的声音近了院子,是奶母带着魏亭松,来给他请安了。
到底是男娃娃,虎头虎脑是真真瞧着可喜,但就逗了半晌,仍是口齿不清。道是贵人语迟,这一岁有余了,却连声曾外祖都唤不出来。
看着魏亭松,傅老太爷便想起了魏言安。
若按先计,他们原本是打算助庆王登位,再伺机除之。可一切皆都怪曲氏那毒妇,现今他们算盘落空,安儿没了,他们再拼尽全力,又图个什么劲若是发兵自立为王,便是另一盘棋了,时日久耗不说,能否成功,那都是巨大的未知。
而以松哥儿代安儿,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可那沛柳因着妓子身份,连个名份都不好安,魏亭松便连个妾生子都不算,实为苟合而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随便拎出一个名头,别说百官了,百姓的唾沫都能把魏亭松给淹没了,又怎能捧得上那龙座
心气翻涌,越想越不顺意,傅老太爷摆摆手“好了,带回去罢。”
魏亭松被抱走不多时,又有下人来报,说是傅砀到了。
彼时傅老太爷正站在檐下喂鸟,打眼望去,便见自己那好儿子走了进来,两眼熏红满身酒气不说,走路都有些打跌。
自从丢了官后,傅砀要么镇日颓靡不振,要么,便是这般醉生梦死。没了左右逢源的国舅爷身份,往日的意气风发,早便不知被他剥去了何处。
“父、父亲”见了檐下的傅老太爷,傅砀双眼亮了亮“儿子给父亲请安了。”
“大清早就喝成这样,你昨儿是夜不归宿不成”见他此状,傅老太爷心气越发不顺,青着脸低声喝斥“不是与你说了,而今形势特殊,无事莫要外出么”
傅砀打了个酒嗝“是、是冯大人约儿子小酌,儿子才去的。”
“对了,父亲猜猜,儿子与冯大人在那八仙楼喝酒的时候,碰见了何人”
傅老太爷眯觑着眼“莫不是又遇着了温府之人”
傅砀摇头“儿子今日,遇着了丁府那位表姑娘钟氏。”
“钟氏”傅老太爷手下顿住“她不是被丁府给赶回原籍了么”凝思了会儿,复又说道“老夫记得,丁府那位老太君,可还精心替她在那原籍寻了门亲的。”
傅砀跌跌撞撞地靠上廊柱“据她说是被夫家给打了,才又逃回了奉京。本是去寻丁老太君,可她如今连丁府的门都进不去。正正要流落街头之际,刚好被儿子碰见。也多亏冯大人提醒,儿子才生出一堂妙计来,慌忙赶着回府与父亲商讨商讨。”
“何等妙计”傅老太爷关上笼门,慢条斯理地用巾帕擦着手,疑问道。
傅砀接过下人递来的温茶,饮了两口顺了顺胃肠,才呵呵笑道“既罗氏那几个愚妇怎么都不愿认松哥儿到名下,那我们不如将松哥儿安到那钟氏名下”
“安儿尚居东宫时,与那钟氏便有风言风语了,他二人那点子私情差不离是人尽皆知的。若将松哥儿安到那钟氏名下,虽亦是苟合而来,但她祖上可是正儿八经的州官,怎么着,都比那沛柳的妓子身份要好上许多。”
傅老太爷眉头跳了跳,眸子亦是微微一闪。他压下眼皮子沉思几瞬,可须臾目光抬起,却又还是竖眉立眼地训起傅砀“你怎还记着这等事不是早便与你说,此事行不通的么况那钟氏明显不是个安分的,如何能信得”
傅砀察觉到老父已有所动摇,便将茶盏盖上,挥退下人再道“此事,儿子早与冯大人商量过了。她此时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丁府再不愿接收她,她又不甘心随便嫁人,若咱们能予她好吃好穿,把她给拘起来,若怕她不听话,便寻些药铒喂给她,还怕她作怪么”
“父亲若觉得钟氏不可靠,那沛柳不是还给姜洵当过妾么松哥儿的身世,大有可为,届时,依势而定便可。”
傅砀望定傅老太爷,眼神炙热且不甘“咱们出了那么些力,也筹谋了不少时日,飞煦军亦养了这么久,眼见便能成事,父亲如何甘心就这般放弃”
傅老太爷重新盘揉起手中核桃,锐利的鹰眸幽深莫测。
傅砀看得心急,正想再出声怂恿几句,忽听门人传话“老爷、大爷,庆王爷来了。”
“怎又来了”手中停住,傅老太爷略愣了愣。
听见庆王来了,傅砀连忙撑起身子来“父亲,儿子也去。”
傅老太爷面色不善“你如今可是见得外客的模样去作甚丢人现眼么”
傅砀失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父抬脚,往前厅而去。
他犹不甘心,便干脆留在原处,打算等着老父见客归来,再好生劝上几句。
这般想着,傅砀便卧去廊下躺椅,在叽喳的鸟鸣声中,闭了眼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正是睡得酣畅之时,傅砀的小腿忽被人不轻不重地抽了两下,他不耐地睁开了眼,才要发火怒斥,便看清了来人面容。
“父、父亲”傅砀连忙爬了起来。
傅老太爷收回手杖,出声吩咐道“先去将那钟氏女给扣了,把毒给喂好,保证她莫要坏大事。”
“这是”傅砀一时摸不着头脑。
傅老太爷面色发哂,冷笑道“是为父低估了那庆王,还当他是个无脑之辈,不料他竟有那等本事,能寻到咱们与东汤南涉的信件。”
“无妨,既被他捉着把柄,脱不了奉京城,便把飞煦军借他一回,行那破釜沉舟之事。事成打他为反贼,或是即刻便除了他,拥松哥儿上位,如你适才所言,届时依势而定,便可。”
傅砀先是惊骇,继而茫然,反应过来后终是大喜,忙不迭应道“父亲英明,儿子这便去了”
傅老太爷拄着手杖,在廊沿之下站定,看了会儿儿子欣喜若狂的背影后,他目光右移,看向院围开出的漏窗。
外间,一方栽花植柳的园景,被那玉壶型的什锦窗孔给纵横分割,素日看来很是雅气十足的掩蔽之美,此刻却陡然觉得那景致七零八落,难窥全貌。
收回目光,压下心间隐隐不安,傅老太爷移去鸟笼边,又开始拔弄着鸟笼子,恢复了一派闲适之态。
怕个甚既那庆王等不及,要铤而走险直接篡位
如此急不可耐赴死,成全他,便是了。
三月初三,上巳节。
往年这一日,正是春嬉的好日子,而据报,大行皇帝的棺椁,将于两日后抵京。
这日河渠之上,无有美酒悬浮飘流,出游与畔浴亦早被人抛到了脑后。人人翘首以盼,等着两日之后去城门接棺,接他们那位保了国,却也殉了国的君王。
春暖乍寒,萝枝摇荡。
叮铃铃的声响,并着幼儿的清甜的笑音穿墙透壁,直令外间行过的宫人脚步都轻快了些。
东华宫门口,仍有几名哑卫值守着,只当中,自然没了姜洵的身影。
姜洵倒是守诺,这回说不出现,倒也真的没有再露过面。
而苗钧水,也不敢多提一嘴,生怕说多错多,只能小心翼翼地,在跟前伺候着。
这会儿,姜明霄手中正大力摇着玉鱼件。那玉鱼件里头的铃铛一响,他也跟着笑,那笑声悦耳动听,直将他人也感染得唇角弯弯。
小娃娃笑得极欢,声音将起,那两瓣肉乎乎的面颊便依次动起。
大人乐至极处,多数会捧腹笑弯了腰,小娃娃没有腰,乐过了劲,便直直往后仰,倒在娘亲怀中。
姜明霄拗着身子,上翻着眼珠子去看曲锦萱。
许是觉得这个角度看娘亲,很有些不同,他呆呆地看了好几息,才用脑袋顶在曲锦萱身上,手脚并用地转了身子去抱曲锦萱,在她颈弯奶声奶气地叫着“阿娘”。
就这么与曲锦萱依偎了一会儿,姜明霄的脚掌,碰到了方才随手放下的玉鱼件。
他转过身子,靠着曲锦萱滑到榻上,用两只脚掌心夹起了那玉鱼件,本想着要用手去够的,却突然发现这般摇着,也能把那玉鱼件摇出声响。
这下,姜明霄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样。
他靠坐在曲锦萱怀中,两手撑在榻上,两条小短腿前后晃荡,就那般夹着玉鱼件,不停发出声响来。且他不仅要晃给曲锦萱看,还得意至极地,嘴里招呼着,要让殿中每一个人都看自己。
恰逢苗钧水出外听人所报,回了那殿内,姜明霄便冲他“啊啊”地叫着,让他关注自己的壮举。
苗钧水给足了面子,拍着掌对姜明霄大夸特夸了一通,才对曲锦萱禀道“姑娘,曲大人求见。”
说起来,这几日曲敦几乎日日都入宫求见曲锦萱,可回回得来的,都是曲锦萱的拒绝。
而这次,曲锦萱的回答也一如往常“烦苗常侍说我身子未好全,不便见。外间风儿寒凉,还是请他老人家回府歇着罢。”
不是头回听这话,苗钧水自然也并不生奇,仍是依言去了回复。
片刻后,苗钧水回来了,且手中还捧着只包袱“这是曲大人托奴才带来,说是给小殿下用使的。”
巧茹上前收了,打开一看,里头是些裳帽与泥偶。
见了新鲜东西,姜明霄便想凑过去瞧,被曲锦萱抱住了。
曲锦萱让巧茹把东西放好,又去对苗钧水道谢“苗常侍受累。”
苗钧水搓着手,干笑了两声,趁巧茹做活的当口,他低声与曲锦萱说道“这两日,宫中许有异动,怕姑娘吓着,陛下特让奴才来与姑娘说一声。”
“还有,庆王妃之事,陛下让姑娘莫要操心,一切,陛下会处理好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