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希利娅在书房接待了狄更斯的长姐范妮狄更斯。
对方显然在萨塞克斯宫的门口等了许久。初春的阳光在她娴静的脸庞上留下了一层薄汗。
要不是她突然想起来祖母的好友麦迪森太太同时也是这座宫殿的女管家, 并用自己手中仅有的几个便士请托进出采买的仆人们去通知对方。她可能还要在门口等很久。
她是来替弟弟查尔斯狄更斯请辞的。
范妮口中的事件并不是女管家能一力做主的。于是麦迪森太太又尽职地请来了塞希利娅当面和范妮谈话。
这个柔弱却坚韧的女孩子当着塞希利娅的面归还了弟弟在萨塞克斯宫得到的一切。包括塞希利娅当做礼物送出的纹章,也包括每周2磅的薪水。
这种反常的举动显然引起了塞希利娅的怀疑。假如只是正常辞职,哪里又需要退回所有工作所得的薪水呢
塞希利娅沉默了许久, 最终开口“我能问一下他辞职的原因吗”
范妮紧紧咬了下嘴唇,“很抱歉, 小姐。我不能对此多做说明。”
塞希利娅能看出对方有苦衷, 她对此也深表同情。但塞希利娅的性格注定了她不会跟着完成这出苦情剧目。
塞希利娅缓缓开口,她的口吻中不乏温柔, 却更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范妮小姐,我还是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这背后的隐情。你要知道,如果你对我坦诚了一切, 我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你们的。即便你选择隐瞒,我也依旧能查到我想要的信息。只不过到那时,我就未必还有现在的善心了。”
范妮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但她并没有选择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
塞希利娅摇铃召唤来了麦迪森太太,对方会在范妮情绪平复后送她出门。
塞希利娅则转身去了埃斯特子爵的起居室。
她对着舅舅沉重地叹了口气,“我不明白, 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不当面告别呢”
这并不是塞希利娅第一次送别自己的玩伴了。之前做她玩伴的苏格兰姑娘, 她们即使分别,也依旧维持了很好的友谊。
“是他不能来面对我, 还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来不了”塞希利娅的思绪开始发散。
埃斯特子爵打断了外甥女的猜想, “派个人去看看吧。”
以埃斯特子爵对狄更斯的了解, 他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在萨塞克斯宫工作的机会的。毕竟他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离开这里还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呢
他们派去的人很快打探到了一点消息狄更斯的父亲, 约翰狄更斯欠下了2千磅的赌债。
2千磅可以是埃斯特子爵一年能从外甥女那拿到的津贴;可以是一座小型庄园一年的收入;也可以是狄更斯一家十年都还不上的债务。
听到这个消息,塞希利娅小姐先是感到沉重的悲哀,接着就是无尽的愤怒。
这是一个阴谋。
以约翰狄更斯的生活方式,欠债是再正常不过的。问题在于一个因债务问题而宁愿去坐牢的无赖, 债主为什么还愿意借他2千磅。
狄更斯一家在债主那里的价值是不值2千磅的。短期内,这个家庭唯一偿还得起这笔债的可能性,就在于狄更斯和萨塞克斯宫的关系了。
塞希利娅将曾送给狄更斯的徽章紧紧攥在手里,努力克制着不让愤怒吞噬所有理智。
萨塞克斯宫的主人们在晚餐桌上讨论起了这件事。
想到自己曾被情人联合银行设下陷阱的经历,埃斯特子爵首先询问“能查到债主最近和什么人接触过吗”
塞希利娅情绪有些低落,“很难。而且每一张欠条都有本人的亲笔签字。即使知道这是个陷阱,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可以脱身。”
“对方是利用并放大了约翰狄更斯的贪欲,怂恿他将借款花在了奢侈的生活上。而非用诈骗手段使他欠债。即使闹到法庭上,也没法推翻这个结果。”萨塞克斯公爵依旧沉稳,类似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对他来说,处理几只阴暗的老鼠并非难事。麻烦的是塞希利娅是否会因此受伤。
毕竟如果只是因突发意外而欠债,他们当然可以伸出援手,帮狄更斯一家度过难关。可有这样一个父亲,狄更斯只会一次又一次被拖下水。
天生富贵的埃斯特子爵都不能被亲人容忍过分超支,狄更斯就更不可能被无限次地拯救了。
“能让他和父亲脱离关系吗我们可以找人领养他。”埃斯特子爵想出了个歪点子。
他对这个跟了塞希利娅快一年的小子还是有几分见面情的。能顺手帮他一把也不错。
他的提议招来了塞希利娅鄙夷的目光,“那你为什么没和朱丽小姐断了联系呢在明知她和别人一起试图算计你的情况下。”
埃斯特子爵也陷入了沉默。
是啊,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冰冷美丽的塑像,很大程度就在于人是矛盾的、非理性的。这些割舍不下的复杂情感,就是人性最矛盾的根源所在。
超脱人性,是神才做得到的事。
塞希利娅沉默良久后,她做出了决定,“这次的麻烦我们得帮他解决。毕竟幕后之人的目标,应该还是在于我们。不过,我们不能继续留狄更斯在家里了。”
假如这一次狄更斯能被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重回塞希利娅身边。那无疑就是在对野心家们宣告狄更斯一家,依旧是算计萨塞克斯宫的最好下手点。
这只会给彼此带来更多麻烦。
理智告诉塞希利娅,这是最好的安排。但情感上,她还是会感到不可避免的低落。
不过谁能想到,让她陷入这种情绪的是狄更斯。将她从这种情绪中拯救出来的,还是狄更斯呢。
当天的晚餐后,塞希利娅在走廊上被管家德雷尔先生拦下了。
“很抱歉打扰您,我的小姐。但我认为,我应该把这个交给您过目。”
德雷尔先生递给了塞希利娅一部手稿。
这是狄更斯的男仆在清理狄更斯个人物品时发现的。显然房间门的主人离开前并没有料到自己会一去不返,以至于他没能来得及带走这份手稿。
“谢谢您,德雷尔先生。”塞希利娅接过手稿,翻阅了起来。
她阅读的速度很快。大量的文字飞速涌入了她的脑海。
那个故事,他们曾在树屋中提起过的那个孤儿的故事,被狄更斯写成了一部文稿。
即使文笔依旧青涩,辞藻也并不出彩,狄更斯依旧以自己的方式书写着那些可怜孤儿的悲惨遭遇。仿佛那些苦难从未脱离过他的视线。
即使书中的那个孤儿一无所有,但他依然勇敢善良。即使这个世界阴暗狡诈,但我们就要为此屈服,而顺从那些野心家吗
塞希利娅决定做点什么。
她让车夫套上马车,带上了今天白天去狄更斯家附近打探消息的仆人,又拉上了原本要去参加舞会的舅舅和护卫。
他们的马车朝伦敦东区驶去。
一个小时后,塞希利娅的鞋子第一次踏上了伦敦东区的土地。
阴冷,嘈杂,污浊废气所构成的阴暗灰霾在上空久久不散。即使到了晚上,厂房里依旧机器轰鸣不断。
这里的道路狭窄而泥泞,小巷阴暗而幽深。有很长的一段路是马车无法深入的。
可塞希利娅已经全然不在乎了。连埃斯特子爵也毫不吝惜他的手工皮鞋。
来自伦敦西区的这一行人,很快下车选择了步行。
他们华丽的衣着引来了黑夜中不少窥探的目光。见到这一行人中有四个高大男仆,这些虎视眈眈的眼神才有所收敛。
被护在中间门的两个主人并没有交谈什么。可埃斯特子爵看出了外甥女目光中的决然。
仆人很快领着他们绕过蜿蜒的小径,走到街面背后的老房子前。
咒骂声、以及摔东西的声音从漏风的门窗中清晰地传到外面的世界来。
从这些声音中,塞希利娅可以清楚明白。一个不愿意利用雇主的怜悯和同情,来偿还家庭债务的儿子,会在这个家中遭受怎样的对待。
狄更斯不能亲自去告别的原因找到了。
埃斯特子爵用手杖在门上重重敲击了三下。
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年幼的孩子震惊地望着他们。
屋子显然并不大,以至于一打开门就能看到里面的一家人正在享用晚餐。不过此刻,他们都呆滞地看着门口的一行人。范妮狄更斯甚至惊讶地捂住了嘴。
“我们来找查尔斯狄更斯”埃斯特子爵开门见山,甚至并没有拿出自己彬彬有礼的绅士派头。
巨大的狂喜笼罩住了这家的男主人。他迫不及待将客人迎了进来。并试图用娓娓动听的言辞描摹出自己家境的凄惨。
而狄更斯的弟弟妹妹们都被柔弱的母亲驱赶到了房间门中,只留下长女范妮一起招待客人。此刻这位母亲正飞速寻找关着狄更斯房间门的钥匙。
塞希利娅并不想多费口舌。
“收起你这一套吧,约翰狄更斯先生。为什么我们的仆从可以轻易打听到你的债务情况。为什么你限制了狄更斯的自由,不让他去同我道别。你的小伎俩我一清二楚。”
哪怕自己故意引起儿子雇主们好奇与怜悯的把戏被当场戳破,约翰狄更斯先生的脸上依旧不见尴尬。
毕竟这个男人总将自己和自己家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当做命运的不公。他依仗着权贵生活,却又蔑视他们的智慧。
约翰狄更斯的口吻依旧是谦卑的,“我尊贵的小姐,只需要您的一点点同情,就可以将我的儿子从悲惨的命运中拯救出来。难道您毫不可怜您玩伴的不幸遭遇吗”
回应他的,是埃斯特子爵面无表情的冷硬话语。
“我希望你清楚,我们有无数种方法可以送你乘上前往澳大利亚的船只。为了你自己着想,把你的长子带过来,然后你就安静退场。明白了吗”
他的威胁明显奏效了。查尔斯狄更斯被迅速从楼上带了下来。
客厅被留给了塞希利娅和他交谈。此刻这对昨日的玩伴正在这里面面相觑,如同在因弗内斯庄园被拉着伴唱的每个夜晚。
塞希利娅率先打破了僵局,“我想你落下了一些东西在那里。”
她将狄更斯的手稿,连同她的纹章一起递了出去。
无声的沉默席卷了整个房间门。
狄更斯良久没有动作。
久到塞希利娅固执伸出的手臂打颤前,狄更斯才终于接过了文稿和纹章。
几近被生活压垮的他,麻木地开口,“我似乎总在给您带来麻烦。”
塞希利娅想了很多,但都没说出口。
她淡淡陈述了对狄更斯的安排,“我会帮你父亲还清这一次的债务,条件是你们老实交代最近有什么人在故意接触你们。我也会送你去伦敦的普通中学继续学业,条件是以后我不会再负担你的人生。”
狄更斯并不在乎塞希利娅对他的安排,此刻他更担心塞希利娅的安危。
他在脑中思索了一下,对塞希利娅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波尔银行,他们说只要我说动你存钱到波尔银行。我们家的债务就不必偿还了。”
塞希利娅记住了这个名字,她得回去派人重新查一查。
客厅又陷入了死寂。
塞希利娅正打算告别离去,想起狄更斯的文稿,她又继续开口。
“你还记得,在古德伍德庄园里,面对拿破仑的那把椅子,德文郡公爵是怎么向我们讲述的吗”
那是狄更斯目前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了,他怎么会忘记呢
“公爵殿下说了艺术和权力谁更能永恒的话题。”狄更斯喃喃道。
“可是您要知道,小姐。无论是艺术还是权力,亦或者是永恒那都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才有资格去追求的东西”他的语气开始变得激愤。
他并非在针对塞希利娅,而是在控诉命运的不公。
“像我这样像我们这样穷苦人家的孩子,连肖想的资格都不配有。命运根本没有赋予我们任何机会”
或者说,狄更斯曾经一度以为命运会垂青于他。至少在复活节假期以前,他还对自己的未来满心期待。
而现在,一切的憧憬都已被粉碎。
他们家不过是那些大人物们阴谋交锋时,随意拽下悬崖的一根稻草
塞希利娅并没有回应他任何一个字眼。她就那样缄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玩伴或者说,曾经的玩伴。
久到狄更斯觉得这就是他们永恒的诀别时,塞希利娅才缓缓开口“可命运明明已经如此偏爱于你。”
狄更斯有些不可置信。
偏爱命运的偏爱就是给了他希望,而又残忍夺走何其残忍的偏爱。
没有理会他怨天尤人的眼神,塞希利娅坚定地指着他的文稿说道,“你的书,你得继续写下去”
狄更斯忍无可忍地出言辩驳,“我想。您并不明白,小姐。写作对我这样出生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在他从口中吐出更多激昂的词汇前,塞希利娅打断了他,“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知道写作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你也要明白,狄更斯。我的地位、财富、以及我所拥有的权力,都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不过百年,我就会被世人遗忘。”
“可是你不一样,命运赋予了你独特的经历和对苦难的感知。甚至你还有你的笔。你的笔就是你夺取荣耀的利剑,你拥有使自己的名字永垂不朽的机会。你必须抓住它,你明白吗”
塞希利娅的口吻过于笃定,而她话语中的愿景又美好得恍如幻梦,以至于在愤世嫉俗的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狄更斯,都忍不住有所期待。
“可倘若我失败了呢”他忍不住将心底微弱的那个念头宣之于口。
塞希利娅银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悲悯,可她终究没有选择选择用漂亮话来哄骗对方。
“你没得选了。你必须孤注一掷,你必须投入写作。你的天赋才是你翻身的最大资本。命运不会给你太多的喘息之机。”
狄更斯审视着自己,也审视着自己的文稿。
没有家世,没有财富,没有贵人的相助,他连父亲那样的政府小职员都无法成为。
最终,他的目光慢慢坚定起来。
“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会将它写下去让我去和那该死的命运较量一番吧”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也将那枚蓝底红纹的菱形纹章紧紧攥在手中。仿佛在立下一个牢不可破的誓约。
即使前路依然渺茫,他还是在心底埋了一颗微弱的火种。
这对曾经亲密无间门的友人向彼此道别。狄更斯要留在伦敦东区继续学业。而塞希利娅在舅舅的陪伴下,重新回到了伦敦西区的世界。
直到多年后的文学沙龙上,初出茅庐的青年作家才终于重新见到了自己美丽优雅的前雇主。
不过那时的他,已经有足够的从容和自信跟对方谈笑风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