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时间不长,姜眠抬眸细细看他。
心中许多情绪堆积在一起,愧疚与感激反复角力,其实说到这,她反而再说不出来什么,尤其是面对宴云笺。
他身上的赤诚与正直几可触摸,极浓极烈。
以至于,这一瞬间,对他说任何不真心的话,都会有巨大的惭愧感。
最终她认真道“宴云笺,我以后,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的人。
或许只有这样的承诺,才对得起他胸腔里那一颗心。
宴云笺怔了怔,却以为她是因他为姜重山思谋之事而感激。话说的太真挚,倒显出几分孩子气,他摸摸鼻尖“好。云笺一身皆依仗姑娘了。”
姜眠想不到他竟还会开玩笑,让她方才的话显得不那么严肃了“你我不是随便说的,你、你认真点。”
宴云笺忍一忍笑意,正色道“是。”
姜眠想了想,递出玉牌,“你把这个拿着,我才能彻底安心。”
知道他不是主动伸手的性子,姜眠便直接去抓他手,一摸之下,却觉手感不对“宴云笺,你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捧近他的手仔细辨认“这是烫的怎么烫这么严重谁欺负你了”
姜眠一下抬头看他。
“没有,是我不小心,”他轻转手腕欲缩回,“无碍的。”
姜眠不许“别动,我看看。”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她要双手捧着才捧的过来。姜眠很小心地托着他手背,看看他手心的伤,抬头瞅他,又低下头去。
说起来,这还是她和系统交谈过后,与宴云笺第一次见面。对他的信任更加纯粹,甚至敢彻底放开欣赏与亲近。
她不由得低头,对他掌心呼一呼气,旋即轻叹了声,那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怜惜。
宴云笺的手在颤,及其细微,若非肌肤相触绝看不出来。
姜眠心里不好受“看你,疼着呢吧,我现在没有药先给你包一下。”她抽出洁净的手帕,很温柔地裹缠住宴云笺手掌。
他下意识回缩。
“别动别动,你这烫伤几天了”
姜眠抬头“嗯不说话,是不是好几天了”
“没有”他还是想躲,姜眠只好先空出一只手握他手腕
“你别躲,怎么了是这样碰到会很疼吗”
宴云笺声音很低“姜姑娘,你的丝绢如此珍贵,沾到我是糟蹋了。”
“胡说什么呢你觉得我是那样想的么,”姜眠正给缠好的手帕打结,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就这么个东西,要真能让你伤口愈合,它才算有点价值。”
“你的手要记得涂药啊,我记得之前给你拿过药膏的,就在你房间里。”
“是。”
“下次见面我会检查。”
“好。”
姜
眠无奈地笑“你总是嘴上答应的好,要真的好好照顾自己啊。”
宴云笺轻声“嗯。”
“那你把这个拿好,我该回去了,”姜眠牵过他没受伤那只手,将玉牌放在掌心,拢住他手指,“我走了,你会记得涂药吧。”
玉牌触手生温,宴云笺握紧,圆润的边沿近乎锋利,甚至有割破掌心的错觉。
“会。姑娘之命,莫敢不从。”
姜眠走后很久,宴云笺还站在冷风中。
身后有细微脚步声渐近。
“赵时瓒在昭辛殿设宴,姜眠要回去必经华荣路,那里有一处角门,隐蔽,守卫也松懈。”
成复站定,缓声道“你方才就该当机立断杀了姜眠,我不问你为什么没动手。她有没有被你的话糊弄过去,我也不愿去猜。我只知道我们赌不起。”
“方才密谈的内容,若让她听去,哪怕只是极细小的可能,她也是非死不可。好在她给了你一样信物,就算死了,你们二人失去血蛊联结,你拿着她的东西,也能去姜重山身边。”
说着他向下瞥,宴云笺手上裹缠的白绢那般柔软,一看便是姑娘家的东西,在夜色中显得扎眼。
成复目光渐渐锐利,口吻仍平静“她对你有大恩,你下不去手。我来。”
一言落,风静树深。
惨白的月色从薄薄黑云中透出,黯淡而诡谲。
宴云笺侧身挡住成复去路“她对你没有恩情么”
又说“何必如此。”
“你阻止我”
“早在她靠近之前,我们就已停止交谈,你明知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成复阴沉道“她刚才看见我的样貌了。”
宴云笺拧起眉“她没看见。”
“可我说话了,她总听得到我的声音。”
“我有分寸,她什么都不知晓。别太过分。”
成复忍了忍心中的情绪,看一眼姜眠离去方向“我们做的事,容不下一丝差错,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如果我们将希望寄托于应该不会,我们早就死了十几次了。”
空气陡然冷凝下来,呼吸间满是薄凉锋利。
宴云笺抬手,缓慢解开覆眼的布带。
布带落下,他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比月色还要皎洁几分,面上黥印,为他的清雅出尘添几分桀骜。
他睁开双眼,墨黑瞳孔外流动浅浅暗金色,如画中神祇般艳绝无双。
成复一双漆黑的眼静静盯着,眸中流露出几许复杂。
“没有就是没有。你也是乌昭和族人,父祖英灵在上,难道让他们看着我们去践行世人泼在我们身上辜恩背义的脏水”
盯着这双眼睛良久,成复牵唇讥笑“有可能探听我们秘密的人,死了才最稳妥。如果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恩什么义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不是我们现在有资格探讨的,阿笺,你死了,我死
了,乌昭和族的脏水就只能被我们带进地狱现在,我只是为了万无一失而除去一个隐患,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谨小慎微不是吗为什么换了姜眠就不行了呢”
宴云笺低下头笑了笑。
或者说,那不该被称之为笑,只是因为他唇角勾起,而归入笑的定义“我本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何必如此多借口,你只是对她起了杀心,在你明知她什么都不会懂的情况下。”
成复慢慢抿紧唇。
宴云笺不想再说,重新系上布带“到此为止。”
成复不说话只端详宴云笺,忽冷不丁出手向他脸上抓去。
宴云笺拧住他手腕“做什么。”
“你脸上的黥痕,是假的吧。”
宴云笺将成复的手折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出来久了,再不回去怕惹人注意。”
成复没听进去,笑一声,低低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大费周折为你遮掩,那时你们才相识多久你这样的身份,她都可以不顾世俗,这般维护于你,你呢如果今天没有过来,我还被蒙在鼓里,宴云笺她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好啊难道我很愿意去染恩人的鲜血可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爬出地狱,丢下你背负的一切,与她浓情蜜意远遁江湖么”
宴云笺没有回答,这一刻,他身上的气息前所未有的静。
刹那间,成复后背汗毛根根竖起。
在这深宫中久了,自有一种生存本能。如动物般敏锐,锋利,他嗅到危险来自对面的这个人。
这一瞬间,那是一种近乎杀气的戾。
很快,宴云笺开口“这种话,别再说第二次了。侮辱她,也侮辱了我。”
与此同时,那股压迫感消失了。
成复撇过脸,他自知失言,看见宴云笺的被好好裹缠上的手,和猜测到他脸上的隐秘,让他胸腔里塞着一股莫名情绪,扭曲不堪。
成复张了几次嘴,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话说重了。我不晓得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原来姜眠待你这样好我只是担心,你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这样的姑娘,你难道不会动心吗”
宴云笺平静道“会。”
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成复抽一口气,不敢置信望着他“所以”
“但我不配。”
他的声音和夜风缠在一处“我是人,不是畜牲,有自知之明。我不会辱没她。”
成复张了张嘴,一时间无话可说。
良久,他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当我今夜什么都没说过吧,我回去了。”
说完他低头转身向回走,宴云笺侧耳静听,忽然上前拦住他。
“你去哪,这不是你当值的路。”
成复知他谨慎“你放心吧,我方才只是一时昏头,现在已经清醒,不会乱来的。况且这个方向,我也碰不到姜眠。”
宴云笺仍不放行。
成
复无奈道“我不回御马司,我今夜被指派去侍奉北胡公主,你也知道,她是个战败国送来的贡品,上边的人不愿意沾染,都有头脸的太监也懒得伺候,才把我指了过去。这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方才就没特意说。”
宴云笺静默两息,点点头,侧身让开路“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
成复应了一句,步履平稳向前走去,走出数十步转过拐角,他平淡的面容慢慢沉下来,眼眸漆黑,加快了步伐。
宴云笺本已背身,耳中落入成复节奏忽快的步调,他微微一顿,莫名不安。
权衡一瞬,宴云笺干脆调转方向,沿姜眠方才离去所走的路追去。
天空阴沉昏黑,云压的很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姜眠一边快步往回走,一边在心中默默盘算来回都抄了小路,又没耽误什么,时间定来得及。
眼看拐过这条小巷就到昭辛殿偏门,前方传来一阵沉着的足音。
姜眠抬头去看,对面那人一身绛紫色官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目光格外淡漠冷厉。
真是冤家路窄,走这样的小道,竟也能撞上顾越。
算了,人家怎样说也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自己只是臣子之女,而且还有之前那一巴掌的过节,到底理亏,狭路相逢,给人让路是应该的。
这么想着,姜眠侧过身,往后退了两步,将这条不算很宽的路完全让出来。
顾越也没跟她客气。目不斜视向前走,脚步缓了些,但直到走过她身边,姜眠还低着头。
错身时,他忽顿住,看过来。
姜眠不知道他怎么就停了,乖巧行礼“见过顾大人。”
听她的称呼,顾越眉心微拧,转过身来盯着姜眠“你在这等我,有什么要紧事么”
姜眠发懵“我没有等你啊”
顾越深邃黑静的眼睛动也不动,那种审视目光,仿佛四面八方将她围住,动弹不得。
“顾大人”
“既然你没有事,那就是又改主意了举凡我进宫,你必会在我下值这条路上堵我。我以为这段日子你想通了,不想还是这般不知自重。姜眠,你当我是什么昨日不高兴,便说划清界限;今日高兴了又贴上来。你以为我是你父兄把你视若珍宝,毫无底线纵容你么”
姜眠不由得睁大眼睛。
是,她是没想到这条小路竟是顾越下值必走的一条路,也没有想到从前的“自己”怎么对顾越表达思慕。她只不过随便走一条路,撞上他,平白无故受了这么一番话。
一股委屈顿时涌上来“我没有在这堵你,我没注意自己走哪条路,碰上你只是意外。”
只从对方勾唇一笑的神情中,姜眠就知道,他压根没信。
顾越向前走了两步,他腿长,迈步大,这两步直接将姜眠逼到墙边。
“你是说,这个时间你在此出现是无心之举”
姜
眠倔强劲上来“是。”
顾越淡笑了声,“我生平最厌谎话连篇,敢做不敢认,你究竟有何处叫人喜欢。”
姜眠怔然一瞬正要说话,顾越继续“这么多年,你当知我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别忘了咱们之间还有掌掴的过节。你要是聪明点,至少应该特意避开这条路才对。”
姜眠不可置信地仰头望顾越,连呼吸都屏住了,他逼得近,她整个身躯都在他阴影之下。
不知道他是吓唬人,还是来真的,若是后者,她压根反抗不了。
从顾越欺身过来那一刻,强烈的压迫感叫她心脏开始细微的、一抽一抽的疼,这种反应无疑加重她的恐惧。
但比起恐惧,委屈也并不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什么”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只是喜欢你,我犯了什么大错吗”
被人误会的难过,以及为曾经这个姑娘纯澈爱慕的心疼一起压过来,她真的想好好问一问顾越这些问题
“我是冒犯过你一次,但那时也是你言语失礼欺负我在先。除此之外,我没有伤害过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羞辱我”
那澄澈眼眸中满溢委屈,顾越怔然看,睫羽微颤,不自在地转开目光,一言不发退开两步。
姜眠确实和京中贵女差得太多,皇上与太后没指派人教她识文断字与琴棋书画,她便自己也不上心去学,身无所长丝毫不为父兄争气。仿佛终日除了围着他转,再没有自己的事情。
可以往她如此,他也不会不留情面。
今日却起了火气。
顾越俯首,纤弱单薄的小姑娘目色泫然把她欺负成这个样子,自己确实过分。
他张了张嘴,最终略显僵硬道“我讲话失了分寸,你别怕,我不碰你。”
姜眠身体不舒服,也不想听他说话“我可以走了么”
“你去哪,我送你。”
“不耽误大人时间了,前面就到了。”
顾越看了看她,没再坚持“好。”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走了,姜眠有些呆呆的,闭了闭眼,再强撑不住,抬手捂住心口跌坐下去。
预想的惨重疼痛并没有出现,身侧微风刮过,她被一个有力的臂弯稳稳揽住。
姜眠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
“宴云笺”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看不见,只能焦灼地问。
她有些愣“你怎么在这呀”
“天色晚了,姑娘走后我总觉不放心,才跟过来。”宴云笺声音很低,只带动了些许胸腔震动,显得更加温柔沉稳,“你还好吗很难受么”
其实还好,她从落水后醒来心脏就一直不大舒服,倒不严重,可能是着凉的缘故。
靠着他,心脏别扭的窒闷渐渐平复,姜眠细白的手指揪住宴云笺衣袖“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她身
躯单薄,气息细弱,只这样说,并不能叫宴云笺放心。
他手臂横亘在她柔软的背上,手掌攥着拳,并不敢拢住她肩头,若非事出突然,他连靠她这样近都不敢。
但眼下,宴云笺迟疑过,到底挣脱礼节束缚,伸出另一只手比捞姜眠膝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我带你去太”
话到唇边打了个弯,“我想办法知会你父兄,让他们带你就医。”
“不、不用了,宴云笺,你别去,”姜眠急急攀住他肩膀,“让人知道,会拿捏这个折辱你的。”
宴云笺的声音比夜风还轻“姜姑娘,你不必为我思虑这样多。”
“我没事的,不用太医看,只是刚才突然一下有些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
姜眠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相信,只好一直保证“真的,宴云笺,我不骗你。”
她想了下,“你应该知道皇上在昭辛殿设宴,惊动了里边,我若真有什么病倒好说,等看过太医,发现我好好的,会让爹爹和大哥难办的。”
宴云笺脚步一停,拳更攥紧。
这般娇柔稚弱的姑娘,在他怀里,用绵软甜净的嗓音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真的很懂事很懂事,乖巧的叫人心疼。
宴云笺心神一恍,却想起方才顾越的话。
“你究竟有何处叫人喜欢。”
如何能狠得下心对她说出那样的话,他不喜她,不肯要她,却不知还想挑出怎样一位女子,能胜过她分毫。
用了很大意志力,宴云笺终于弯腰,把姜眠轻轻放在地上。
“真的没事么”
姜眠笑了“我都那样说啦,真的没事。”
宴云笺低声道“现在倒也罢了,待宫宴结束,回去后定要让你父兄请一位大夫看看。”
“嗯,我知道了。”
“我送你过去。”
“好,”姜眠立刻笑着答应,又说,“过了这条路,前面有侍卫值守,到时你就回去,不用担心了。”
宴云笺听她清清浅浅的软甜嗓音,不觉微笑,温声道“走吧。”
这一路他反复迟疑,“顾越”二字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他不放心成复,跟在姜眠身后悄悄护送,顾越言辱她时,他心中一沉正欲走出,而下一刻她委屈的质问又将他钉在原地。
原来,她竟是这般喜欢顾越。
姜顾两家缘分尽虽是必然,可从明面上看,导火索却是自己。
她竟丝毫不怨。
宴云笺侧头。
他看不见什么,但在他心中,天上人间存在的乌昭神明,那便该是她的模样。
但再怎么样,他也无法代替她挚纯等待那个人做什么,可以羡慕,不能贪妄。
只能到此为止。
与她并肩走这一段路,就是上天厚待了。
夜色渐浓,大雨骤落。
凤拂月端坐在床榻一角,背脊挺的很直,身着大红色胡装,艳丽眉眼分外冷漠。
她动一动腿,低眉看向跪在自己脚边垂泪不已的侍女“阿素,别哭了,若这样悲泣有用,我情愿和你抱头痛哭罢了。”
阿素忍一忍泪“殿下都是奴婢无能,不能护殿下免受梁朝的折辱”
凤拂月勾一勾唇“所以方才我要你掐死我,你又不肯。”
阿素哭着摇头“殿下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奴婢真的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凤拂月看她一眼,默默叹气,这小丫头跟自己多年,心性软弱她是知道的,确实下不去手。
“罢了,我知道这是为难你。”她凄楚笑了下,目光苍凉悠远,“呼图楚死在梁朝乱马之下,尸骨无存,我甚至不能拥着他失声痛哭一场,还要在这里为梁帝的胜战献舞。”
凤拂月摊开手,望着手心两寸长的木枝“这条命留着也罢,我自当拼尽全力为呼图楚做最后一件事。虽然只有这个,我亦会奋力一搏。”
她凄然一笑,重又握紧掌心。
进来前她身上所有尖锐利器都被收走,就连头上的珠翠步摇也都换做时新花朵点缀。这小半截木枝,还是她将其穿透小腹匿于皮下,才带进来的。
阿素心中绞痛,颤声道“殿下”
忽然门外一声沉声低喝“干什么的”
“送些吃食。”
一阵搜查食盒与搜身的响动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外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太监。
他进来,带起满室凄风冷雨,寒气逼人。
凤拂月连头都没抬,只冷漠盯着虚空一处。
成复走上前,打开食盒,将一盘盘热菜摆在桌上。
“公主再不屑,也应该吃些东西,否则一会儿做事时没有力气,岂不可惜”
凤拂月目光阴沉“你什么意思”
成复道“奴才是指献舞,公主以为是什么”
“你们梁人,果真一贯的低劣恶心,”凤拂月终于转过眼,冷毒的目光寸寸刮过成复,“我生平,最厌恶阉人。你不过是残缺败肉一摊烂泥,有时间与我这丧家之犬咬文嚼字,不如省下功夫去讨好你的梁人主子,像你这样低贱的奴才,连站在我面前都不配。”
成复慢慢咀嚼“我们梁人我们梁人。”他笑了一下,“公主不用费力气辱骂奴婢,奴婢一向为人轻贱,早已习惯。这么两句轻飘飘的话,奴婢只会笑纳,是绝不会被激怒,而对您这样的绝色佳人痛下杀手的。”
眼看心思被人拆穿,凤拂月垂下眸,不再说话。
成复捡出一只洁净的瓷碗,一手执起汤勺,从容不迫盛出一碗汤
“其实奴婢心中清楚公主最需要的是什么。倘若奴婢能为公主,公主又能赏赐奴婢些什么呢”
凤拂月冷然不语。
成复微微一笑,伸手探入袖中,缓缓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软匕。
刀刃卷着,他寸寸展开,约莫能有五寸长,柔软,也锋利。
凤拂月几乎忘了呼吸aaadashaaadash不知他是如何躲过搜查,将这东西带进来的。凤拂月瞠目,一时间并非不愿搭理,而是真的忘了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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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复问“若奴婢将此物献给公主,公主可有等量的筹码”
“你什么意思。”
成复向前递一递匕首“就是这个意思。”
凤拂月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你们梁人卑劣不堪,污计不断,我不会上你的当。”
成复哈哈笑道“公主是否多虑了奴婢将此物给你,从此便和公主踏上一条船。除了将自身置于危墙,又能有什么好处”
凤拂月垂眸,很快又抬起。
“你想要什么”
“公主能给什么。”
凤拂月与阿素对视一眼,沉声道“倘若你愿意将此物交给我,我必铭记你的大恩,绝不相负,届时无论成败,我难逃一死,可阿素却能作为证人,她必有万全把握将你置身事外便是你有欲栽赃之人,亦能如愿。”
成复摇头,低哑的声音和窗外的雨搅在一处“这一点无需公主与姑娘劳心,奴婢自己便可自保。”
话这么讲,就不好谈了。
凤拂月攥紧膝上的衫裙“你开条件吧。”
“你既然来做交易,必定有我能办到之事。直说便可,我无不应允。”
成复微微一笑,弯腰凑近凤拂月耳边“敢问公主,是恨梁帝,还是恨姜重山”
凤拂月道“皆恨之入骨。”
“这便是了,其实奴婢无需公主做什么,只是好心来给公主提个醒,”他拉起凤拂月的手,将软匕放于她掌心,“公主想刺杀皇帝,希望实在渺茫。您孤身一人,而他身边有无数禁军高手,只要变故陡生,所有人都会与皇上安危为重,您身手再佳,寡不敌众也是无用。退一万步讲,即便公主得手,梁帝还有子孙。没了一个皇帝,自然会有下一个人来做皇帝,而下一位皇帝,必定会因公主的举动而对您的故土大肆践踏,难道这是公主想看到的吗说到底,你只是杀了一个人,而并未动摇梁朝的国本。”
“公主既知有去无回,出手更该求一击中的。其实您心里很清楚,北胡的心腹大患是梁朝吗是梁帝吗都不是。怎样做才能不累及故土,为其争取喘息的时间,您自有权衡。”
凤拂月默默听罢,摇头“姜重山不是那么好杀的,他一人,可抵禁军千百。”
风卷雨丝滂沱倾泻,水花四溅淋漓不绝。
室内静过瞬间,又重落声音。
“杀人,只有把刀子捅进身体里才算杀么”成复缓声道。
昭辛殿内行酒正酣,皇帝又饮过一杯,忽转头问蔡佛玉“什么时辰了那北胡公主怎么还没来”
蔡佛玉满脸堆笑“皇上,方才已派人去传旨了,想必公主早已准备停当,只是外面骤雨方至,自然要谨
慎妥帖些,才耽搁一会功夫。免得御前失仪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冲撞了您。”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蔡佛玉掩饰地擦擦额上的汗。
“她怕是心有怨怼,不愿献媚,故意来迟吧。”
蔡佛玉笑道“怎会她能来到我梁朝侍奉圣上,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皇帝笑了笑,把玩手中酒樽,看向姜重山“北胡穷山恶水,一向好出美人。听闻这北胡公主艳动山河,这传言可真”
姜重山起身“启禀皇上,微臣未见过北胡公主真容,不知传言虚实。”
“是么。但是朕听闻,这胡女自小已许一位将军,便是一直与你胶着抵抗的呼图楚”皇帝想了一会才吐出一个名字,“他被万马踏碎时,曾有一女子前去收尸,捡他的碎骨。”
姜重山道“皇上恕罪,战场纷乱,微臣不曾注意。”
皇帝哈哈一笑,摆摆手“罢了罢了,朕是问错了人,你岂会留心哪个女子美不美。”
顿一下,他意味深长“怕是这世上除了你的妻女,你这心中,再无其他女子的位置。”
姜重山拱手“是。皇上明见。”
皇帝不再说话,一挥手,示意姜重山坐下。
片刻后,北胡公主终于姗姗来迟,她一走进来,整个宫殿静了两息。
她的艳丽与张烈如一把利刃,刺破梁朝宫城的靡软与奢颓。
皇帝的目光一直钉在凤拂月身上,看她站定,并不打算下拜。
“朕有一个皇妹,”皇帝突然开口,“曾经被遣嫁时与你一样的年纪。”
这话一出在场人皆色变,皇后担忧地看向皇帝,冲他轻轻摇头。
但皇帝沉浸在回忆中,根本没察觉皇后的目光
“她当年也应如你一般,一个人站在异国大殿上,不肯低头,不肯屈膝。”
他摇摇头,很玩味地笑了笑“可朕不是亡国之君,你终究比她少了些福气。”
说完这些,皇帝抿唇,也不想听凤拂月是否有话要说,只挥挥手。
立刻地,丝乐奏起,偌大殿宇被轻灵乐声盈满这是北胡羽调,在这个地方响起家乡故音,并为敌人和音而舞,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但众目睽睽下,凤拂月瑰丽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始终平静无波,踩着曲点翩翩起舞。
她身段柔软舒展,长发飘扬,从肩头扫至腰间,每一丝都带着勾人的媚。
姜眠目不转睛看着。
红绫飞扬,脚步旋进她已经离皇帝坐席很近了。
姜眠桌下的手紧紧交握,那感觉,就像在跳楼机最顶端,做好了充足准备,却仍不知何时会骤然掉落。
下一瞬,凤拂月身躯婉扭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红绫飞出,她身体一轻疾速向前,右手翻出一把软匕陡现
“护驾护驾”
刹那间前方乱作一团,皇帝面前瞬间被围的严严实实,禁军“刷”地抽出
长剑,却连凤拂月的衣角也没碰到。
她揉身扭转直奔姜眠,眨眼间将刀架在姜眠细白脆弱的脖颈。
“姜将军你最好别再往前。”凤拂月用力,刀刃刺破姜眠肌肤,一丝鲜血蜿蜒而下。
姜重山面沉如水,不得已停住。
他早在凤拂月出手时便看透她意图不在皇上,而是他的女儿,但距离太远,间隔太多人,实在赶不及。
那抹鲜血令姜重山如坠火海,几乎将他灼烧殆尽“我不动,你不要伤阿眠。”
凤拂月不答话,只是手上没再用力。她垂眸瞥了眼姜眠,这小姑娘一声不吭,比自己想象中的体面许多。
“北胡公主,”此刻殿内渐渐冷静,皇帝目色阴沉,开口道“朕可以理解你心有不甘,你将刀放下,你与朕慢慢来谈。”
凤拂月道“放下刀,我还有资格与你慢慢谈”
皇帝忍了忍,沉声“你想怎么样”
凤拂月还真想了想“归还燕地十一城,废岁贡和谈书,签订和平盟约不再兵战。倘若真能如此,我便是留下侍奉也心甘情愿。”
皇帝大怒“荒唐”
确实荒唐。
从未听说过胜战者因一道威胁,而将胜利果实尽数归还,即便凤拂月的要求并不过分,可也没有人能够答应。
凤拂月轻笑“那皇上愿意拿什么换或者说,皇上觉得什么样的筹码,能让我放开手中这把匕首”
皇帝的脸色完全冷厉下来,双眸蕴含滔天沉怒,死死盯着凤拂月。
这副神情取悦了凤拂月,她弯唇一笑“皇上心里很清楚,无论我开出什么条件,梁朝不会答应的。”
她歪头看姜眠的脸,用刀背轻轻拍了拍,“在您心中,为着这么一个小姑娘,无论付出的多或少,哪怕吃一点点亏,一国尊严扫地,都是不值的。”
那刀背拍在肌肤的脆响回荡在大殿,姜重山沉声喝道“你别碰她。”
凤拂月目光倏然射向姜重山,恨欲滴血“闭嘴,还没轮到你说话。”
她故意羞辱的态度叫姜眠心里一揪,看着姜重山小幅度摇头。
姜重山亦望着她,目光疼惜,似安慰她别怕。
皇帝将一切收进眼底,冷声道“北胡公主,别太嚣张了。你站在梁朝的地界上,威胁朕嗯你知不知道你的母族与北胡子民的性命皆捏在你手里你现在放开姜眠,朕不会迁怒北胡,如若伤了她一星半点,朕必定叫你悔断肝肠”
凤拂月仰头哈哈大笑。
她目光一厉“姓赵的你以为我是个愚蠢无知,只懂在深宫中食子民俸禄的公主吗你别太可笑了,难道我不知道我挟持的是个什么东西她姓赵吗是你在意的人么我相信,她死了并不会引你滔天震怒,你会为死了一个臣子家的女儿让已平息的战火重动干戈吗如今的结果,你如此满意,怎么会反而去做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死一个姜重山的女儿,对你
来说,和死一个阿猫阿狗没有区别。”
“至于姜大将军就不一样了,”凤拂月扫向姜重山,眸中恨意雪亮,“不过也区别不大。你倒有能力为心爱的女儿报仇,可虽数十万兵精兵在手,若没有你们皇帝的旨意,你也只能犹如被拴住的狗,轻易动弹不得。”
姜眠垂在身侧的小手一点一点握紧。
凤拂月这话说的已经完全切中要害了。
她故意挑开了说,没留丝毫情面,正如后世学者所评价的,完全撕碎此时此刻梁惠帝面对姜重山的立场。
能在千万人之中,看透“姜眠”身上可以深挖的、与众不同的特别利益,这位公主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就像她所点透的,梁朝绝不会为了姜眠而损失一毫一厘,而姜重山也无法在没有皇帝旨意的情况下随意出兵。
这是一场永远谈不拢的局,其中微妙因姜眠的身份而不断放大,最终将梁惠帝与姜重山割裂成两个对立面。无论结果如何,都致使他二人君臣关系撕开一条裂缝。
那些勉强快速背记的文字失去模糊的毛边,显出锋利的真实感只有她死在北胡公主的刀下,那条裂缝才会变得更深,且永远不会愈合。
这也是凤拂月身为北胡公主,能为自己家国做的最后一件意义重大之事。
所以从一开始,她绝没想过让自己活。
姜眠不知皇帝有没有看明白这一层,但姜重山一定心如明镜,因为他这样说
“凤拂月,你只是在赌我能做到何种程度,但只要是赌,总有不确定的成分。”
他身后姜行峥皱眉“父亲”
姜重山没理会,声音沉沉,掷地有声“若你杀了阿眠,你活不成。未来的事发展成如何模样,你把控不了。但若你愿用我的命换阿眠的命,这样的好处至少是可即刻兑现的。”
皇帝低喝一声“姜重山你不要被她蒙蔽了。”
“她不过三言两语挑拨,你便要一头碰上去吗”
姜重山回眸,与皇帝视线交汇在一处。
世人皆知,南沈北姜,晋城侯沈枫浒与镇国大将军姜重山是两道支撑梁朝的坚硬柱石。
梁朝胃口没那么大,不可能一口气吃下北胡,只能一点点蚕食。这个过程中,姜重山的威慑力渐渐淡化,直至消失,但那是后话。
此时此刻风波初定,若梁朝没有姜重山,待北胡修复,很有可能局势逆转,反为鱼肉。
姜重山道“皇上,请恕微臣的罪过。”
皇帝扬声“你是梁臣,自有骨气,轻易受制于人,大丈夫颜面何在”
凤拂月哈哈大笑“姓赵的,你脸皮之厚,真让我大开眼界。你就这么怕没了姜重山给你看家护院吗”
她笑过后,紧了紧手中的刀“都别动。”旋即看向姜重山
“姜重山,你的提议我有兴趣,但还要看你表现,而且,我也不会让你死的太容易。既有决断,便跟我出来。”
言落,凤拂月勾一勾唇角,刀刃死死抵在姜眠喉咙上,挟持她向殿外退去。
姜重山提步去追。
皇帝喝道“姜重山你别太任性了你喜欢女儿,朕可以将两位公主过继到你膝下,跟随你姓姜,从此她们就是你的亲生女儿,侍奉你与萧氏。”
aaadquo姜眠为梁朝牺牲,朕会追封她公主尊号,牌位供入皇家祠堂,姜重山,你想清楚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姜重山望向高台上的皇帝。
他目光没有怨恨,也没有厌恶,平静的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微臣只要阿眠。”
说完这一句,他转身追随凤拂月而去。
风吹雨斜,涕泗滂沱。
凤拂月制着姜眠往城楼上走。
踏步下水花四溅,凤拂月的声音几乎淹没其中“姜重山,你退远,不然我直接割断她的喉咙。”
雨水顺着姜重山棱角分明的脸聚股流下,他嗓音低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别再往上了,我们之间,国事也好,私仇也罢,与阿眠无关。”
凤拂月不为所动“退后。”
姜重山心急如焚,却不得不依她所言,退下几步。
“再退。”
姜重山紧紧抿唇,这样的距离已不算安全,再退下去,凤拂月若突然发难他无计可施。
“你杀阿眠,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何必去赌虚无缥缈的未来,我就站在这里,任你刀剐,绝不还手,别伤害阿眠。”
凤拂月回答他的只有握紧刀柄,姜眠脆弱的肌肤裂口更深,鲜血被雨水冲成淡淡的红色。
姜重山心头大恸,艰难地再向后退去。
凤拂月满意笑了。
姜重山一再退到台阶之下,心头绝望越来越深。他看得懂凤拂月的决绝,任何谈判都苍白无力。但同时,他也无计可施,凤拂月的刀刃已经嵌入姜眠的肌肤,别说救人,哪怕自己让她看出一点想要夺刀的意图,她都会毫不犹豫下手。
“要我怎样做你才肯改变主意”
“爹爹。”忽然,姜眠开口。
当她站在这里,心茫然也坚定,仿佛无形中有什么指引,让她踩着历史留下的脚印,重合着,一步又一步,终于站到了这里。
“爹爹,你别做傻事。”说不出来更多,姜眠只能这样告诉他,“我没事,我不会死的。”
姜重山双唇颤动,心如刀绞。
凤拂月侧头看了眼姜眠,眸中情绪意味不明,但再转眼看姜重山时,却是分明的恨意“姜重山,你错了,其实无论我选择哪一种,都是在赌。即便你死了,梁朝也依然有才俊,未来仍旧是未知。”
“比起这个,我更愿意赌你的心,你心爱的女儿死了,死在你们皇帝的冷漠与自私下。这有趣的开头由我铺陈,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的结局。”
凤拂月仰头,让冰冷雨丝打在她脸上,她面孔苍白近乎透明,却因强烈的、雨都浇不灭的恨意而妖艳惊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吗”
姜重山喝道“凤拂月”
“你以后会明白我的,当你变得和我一样,看见在意之人满地碎骨与血肉你就会明白我的。”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凤拂月抓着姜眠猛地侧身两人一起摔出护栏,直直坠下百尺高墙
漫天暴雨冲浇,千钧一发间,一黑影自城楼飞掠而下。
可怖的失重感伴随耳边呼啸风声,漆黑雨幕中,姜眠看不真切,却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腰间一道沉稳的臂力。
失去意识前,她似听见滂沱大雨中一道隐隐低沉的轻语。
阿眠,别怕。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