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落在宫城边上,正对最繁华的街市,大门富丽肃穆,气派奢华。
顾修远扶着小厮的手从马车上下来,端着面容负手上台阶,对门房问了一句“公子在府里吗”
“回大人的话,公子有公务在身,昨儿个去了辛狱司,到现在还没回来过。”
顾修远皱眉。
转身吩咐身后的人“你派两个人去请。让公子务必酉时前回来,今日是夫人寿宴,他是嫡长子,万万不可缺席。”
随从恭敬应一声后走了,顾修远沉着一张脸进门,径直走到书房,提步进门忽又顿住,换了方向回房。
冯氏正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挑衣裳首饰,看见顾修远,忙挥挥手“你们都下去。”
等人清了,冯氏亲手斟茶,柔柔递给坐在桌边闭目养神的顾修远“老爷看着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舒服妾身传府医来瞧一瞧吧。”
顾修远摇头“不忙,交代你办的事如何了。”
“请帖已经送去了。”
冯氏说完这一句,面露难色“老爷,这手段会不会过于污浊”
顾修远抬头看她一眼“你心疼”
“那倒不是。”
冯氏立刻否认,精明美目中流露些许嫌恶“姜家那女孩哼,不学无术,莫说琴棋书画,连字都识不全。还生了副狐媚样,如何担得起高门主母她是万万配不上咱们阿越。”
“但老爷,我们的目的无非是退了这门婚事而已,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走这一步,万一”
顾修远明白了“你怕姜重山过后咽不下这口气,报复顾家”
垂眸细思半晌,他摇头“怕什么,每个环节都已定好,就在自己的地界里,不会出什么差错。后宅的事你一向办的利落,这里的度你把握好,摘干净就是。姜重山聪慧过人,会明白这种事情要闹大,对他,对他的女儿都没好好处。”
他抬手端起桌边那盏茶,低头喝了。
“茶不错。”
冯氏勉强笑道“妾身都是按老爷吩咐准备的。”
顾修远端盏再呷一口,随手搁置一旁“夫人似乎还有心事,是为夫方才的话说的不明白”
“这自然不是,”冯氏叹了口气,双手交握在一起,想了半天吞吐道“老爷说的极是,对于姜大人,妾身也是同样想法,倒是不惧什么。”
“可妾身不担心姜家,却担心阿越这个倔强孩子,他主意正,又不听劝,若这件事我们真的做下,将来闹得满城风雨姜家那女儿一无是处,已经很上不得台面了,可阿越根本不在乎,心那么痴,若是最终她还是要进我顾家的门,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修远冷笑,只说了句“顾越疯了吗”
“老爷”
夫妻数十载,冯氏自然摸透顾修远的脾气,说这话就是心高气傲不肯信“老爷,阿越
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他认定的事,什么时候轻易更改过那天连家法都请了,结结实实挨那么多下,妾身是真的心疼就算如此,他也没半分松口,他的心意这般坚决,这让妾身怎能不担心。”
顾修远耐着性子听完,到最后已是强压火气“他也不知看上姜眠什么,这般死心塌地没出息从前也就罢了,今晚过后由不得他,想沦为全京城的笑柄不成我顾修远的儿子,不会这么蠢。”
其实这么多年,嫡子都没叫他操过半点心。他的锋芒已渐渐被自己儿子盖过去,他毕竟已经年老,慢慢沉淀,可长子正当盛年,如一把出鞘利剑,是他最大的骄傲。
不说旁的,就那心高气傲的劲,比自己更甚,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
冯氏柔顺听着,把头垂的很低。男人与女人的思绪不大同,她自然骄傲自己儿子这般出色,但也看到更多东西“老爷,妾身一介妇道人家,许多大事上都不懂,但妾身却明白,阿越很喜欢那姑娘,年轻气盛起来,只怕未必理会世俗。”
“不必管他,打小没吃过亏,栽个跟头也好,”顾修远冷哼,“他性子拧,嘴又坏,姜重山就第一个不待见他了。等犯下错,他想娶姜眠,也得姜重山点头才成。”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二人,就没有夫妻缘分。”
他不想再说,端茶喝了一口,“当”一声搁下
“好了,准备就是。你只要明白一点,你并不是算计自己的儿子,而是为他长远打算。”
顾越自门前翻身下马,提摆大步走上台阶。
微风拂过,他满身掩不住的血腥气,官袍一角还洇透着一块暗红血迹。
管家从里面迎来,揖礼拦住“公子,大人吩咐了,您回来后先去大人书房。”
顾越道“知道了,更衣便去。”
“您手上的伤怎样了”
顾越抬起右手给他看“只是划了一刀,早愈合了。”
这是新疤,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十分扎眼。
老管家收回心疼的目光“去疤的膏药都收在您房里,千万要记得涂。”
“知道。”顾越点点头,便要抬脚离去。
“嗯”
“还有什么事。”
老管家微微一笑,去了些恭谨显出两分慈爱来“公子,您上个月托老奴办的事已经妥当了,没人知道,大人也不知道。”
一面说,他探手入怀拿出一通体润泽的碧玉簪,水头极好,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顾越瞥一眼“不用了,你自行处置吧。”
这狗脾气
老管家无奈失笑,真想一指头戳他额上“公子,何必这般硬气呢,又不是打仗要分个输赢,姜小姑娘性子好,一直都哄着您,您再这般,万一有一天她心灰意冷了,您可怎么补”
顾越黑深的眼垂着,一言不发。
“出了辛狱司,您该调调脾性,对姑娘家不能来硬的,尤其
是喜欢的姑娘,”老管家含笑,到底顾着他,四下看看没人,才将手中簪子递来,“拿着吧,想想您当时在蜀州,是以怎样心情传了书信让老奴去办的,却一回来就在赌气也不知道您气什么,还能找出比姜小姑娘更温婉好性的人么她还那么一心一意待您。公子,这好不容易寻了陵阳玉,不该将其交到它主人手中么”
碧玉簪静静躺在他枯瘦手心,温润柔净,衬她。顾越垂眸看着,心念蓦然一动。
他一言不发迅速收进怀中。
老管家忍了笑“公子,今夜夫人的寿宴已给姜家去了请帖,姜小姑娘定会来的,您也拧了这么久,真舍得啊”
顾越抚了抚袖口,不接他的话“聂叔,府里事务繁多,您去忙吧。我更了衣去给父亲回话了。”
倔成这样。
“是,老奴知道了。”
真不舍得他吃亏,但能有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公子再细细想想,老奴告退。”
回房后,顾越随手去了外衫,他不喜小厮服侍,自己将衣服收到一边,不到一炷香时间沐浴完毕,换了常服。
本是顺手拿常穿的黑衣,碰到布料却微顿,想了想,取了件浅青色的。
长及腰侧的发微湿,顾越随意束了,拿起方才仔细收着的碧玉簪默默端看。
看了许久才轻轻搁下,伸手去够书架第二层一处暗格,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妥帖放着一沓信纸。
顾越面无表情拿出,捧在手心慢慢翻。
这是他南下蜀州办案时姜眠寄给他的那些信。
全都一一拆开来取出,又塞了空白信纸进去,严谨封好,看不出丝毫拆开痕迹,那日还给姜眠让她拿去烧掉。
气是真的,但他也绝不会讲,当时他面对清辉王余孽,事事马虎不得,这些信但凡有一封被拦截让对方拿到,她的危险可大可小,谁也说不准。
信纸的边沿都已经有些毛躁,顾越习惯地摩挲着,翻到一页,看着看着,忽然“啧”了一声。
“这造的都是什么字,真是奇了。”他低声念叨,却勾了下唇角。
那张冷肃严厉的脸,因这浮光掠影的一笑显出几分清净温润。
傍晚宴云笺和姜眠一起出门,姜重山不放心,多送了几步。
“你们早点回来,不用顾及太多,露个面就是了。”
宴云笺有数“义父放心。”
姜重山道“阿眠就托给你照顾了,别让她乱跑。”
姜眠哭笑不得,抢道“爹爹,我能乱跑去哪儿啊宴云笺刚刚伤愈,眼睛又不方便,我还要照顾他呢,怎么可能那么贪玩你放心吧,我们两个连大门都不进,把礼送到就打道回府。”
她话里话外都通透,没什么不放心的,姜重山不觉含笑,佯装数落“没大没小,阿笺进家几日了,还连名带姓叫人家,失了礼数是阿笺不与你计较,以后该叫声哥哥。”
宴云笺忙道“无妨的。”
姜眠低头摸鼻尖,什么无妨,确实是她的不是,习惯了就忘改口了
“是我不好,嗯阿笺哥哥。”姜眠笑着唤了句,一边蹲身福了一礼。
这称呼一出,宴云笺明显局促。
先是往姜重山的方向侧了下头,他看不见,动作也只是下意识,但能听出来,姜重山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他是极力地将他变成真正家人,做他的儿子,做姜眠的哥哥。这里面,有对他的照顾,也有对她的私心。
宴云笺低头,唇角弯起很浅弧度。胸腔里那颗心既暖且疼,吃了太通透的亏,却倒也觉得庆幸。
他的僵硬都是隐忍到深不见底的,姜眠没看出来“那以后我就叫你阿笺哥哥,其实早就该改口的,是我叫着叫着就给忘了。”
她声音软甜,恰到好处的亲近不带任何绮思,宴云笺缓下那口气,唇角愈发弯翘微笑起来。
“好。”
为着她这一声哥哥,他愿意碎骨沥血,肝胆涂地。
能做她的兄长,已经是他此生最大的福分了。
姜重山在一旁看着。宴云笺几不可察的神色变化被他收进眼底,心中暗叹,却也没什么可说的。
转头向姜眠“阿眠,你真的没关系么”
又说“你便是任性些、娇纵些也好,爹爹不觉得有什么,只怕你太懂事委屈自己。”
姜眠听的明白“我不委屈,爹爹,顾越再好,也没有自己家人重要啊。”
姜重山心下又是一软。
他侧身,拍了拍宴云笺肩膀“你们早去早回。”
他们二人共乘了一辆马车,原本宴云笺是不同意的,被姜眠扯着袖子拽上去了。
他在她面前一向没什么胜利可言,进了马车后,便端坐于离姜眠最远的一角。
实在是君子端方到有点可爱,姜眠看他这样,知道自己不先与他说话,他是绝对不会随意搭讪,便先开口道
“阿笺哥哥,一会去顾府你会紧张吗”
“不会。”
和她坐在一起比较紧张。
“爹爹是完全将府中的事物一并交给你打理了么我看大哥这几天都在闭关研习兵法。”
“嗯。”
“那你累不累要记的东西是不是特别多”
“不会,我不累。”虽然说的少,但宴云笺答的认真又温柔。
“唔”姜眠想了想,“那你有没有想好自己在外行走时的名字”
“还没。”
“啊”
姜眠一下就坐不住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还没有想好,那一会儿,要是有人问起怎么办”
这是很重要的事
宴云笺着实愣了一下。
在他看来,他确实有许多重要的事,比如他自己肩负的责任,比如姜重山交给他的事务,比如朝局风云,权力倾轧,大到一个世家的崛起倾颓,
小到一本账册,一项开支,多少事情都比他的一个名字重要的多。
“这很重要么”宴云笺思量着说道,“我是想到时随口说一个便是了。”
他对此没什么特别打算,一个名字而已,也不拘什么,转瞬间便能说出无数。
“当然重要啊。”
姜眠撇撇嘴“你觉得不重要,是因为你把太多事情放在自己喜恶之前。”
宴云笺手指一缩,像被烫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个名字,看上去微不足道,可也得是你喜欢的呀。阿笺哥哥,以后不能只是我们待你好,你自己也要学会对自己好才是。”
姜眠掰着手指头说“你看,是因为你才识渊博,就算被人问了名字,你也能张口就说出一个,但这样不是对自己很随便吗那你看我,我才疏学浅,若是让我突然说出一个名字,我也只能想到张三李四,或者王二狗,如果最后我就被大家叫做王二狗,那我多难受。”
原本宴云笺听的眉目柔和,到最后没忍住侧头笑出声来。
他侧对着她,好看的眉眼和高挺鼻梁配上这副颠倒众生的笑容,简直叫画中仙也黯然失色。
姜眠被他纯粹坦荡的笑意感染到,也笑了“现在还有时间,你想一个嘛。”
宴云笺搓了搓手指,难得有些窘迫,若说随便取一个,那怎样都无所谓,但要说喜欢的他轻声道“其实”
“什么直说。”
对她,他有不加掩饰的信任“其实乌昭和族人有自己的语言,我的名字译作乌语,便是乌烈。若叫乌烈,可以么”
姜眠立刻道“当然可以呀,只要你喜欢。那就这样定了。”
“也不好这样定下,还未告知义父。”
“我保证,爹爹不会在意的。”
宴云笺又笑,这回不是方才舒朗明快的笑,而是眉眼微弯,有点孩子气的欣慰欢喜。
姜眠看着,有什么就说什么“阿笺哥哥,你长得真好看,笑的时候最好看了。”
宴云笺忍了片刻才将心中涌动的情绪压下去“姑娘姿容才当是世无其右。”
“你这就是在哄我了。”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开心,姜眠也知道,从他们初见到现在,他哪里见过她的容貌
宴云笺只是低眉一笑。
相由心生。无论她五官如何,她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
“咦不对哎,你怎么还叫我姑娘,难道不该叫阿眠吗”姜眠忽然反应过来。
“我”
宴云笺轻声“如此称呼,实在失礼。”
姜重山只纠正了姜眠对他的称呼,却并未向他提出任何意见。然而就算没有这一层,他也不配。
姜眠道“不会失礼啊,我们都已经是一家人了,我叫你哥哥你还叫我姑娘,那多奇怪。你本来就该叫我阿眠,要不生分。”
“你唤一次,我听听。”
她实在是让人很难抗拒的
姑娘,即便她语气这样软糯,毫无攻击性,却叫人无从抵抗。
宴云笺启唇半晌。
“我”
姜眠屏住呼吸等着呢,等半天却是这结果“我什么我,叫我名字啊。”
宴云笺艰难道“阿眠。”这两个字被他念的,几乎都听不见了。
姜眠笑眯眯的“以后就都这样唤我,不许再改回去了。”
“嗯。”他低声。
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他心神与方寸皆乱,谁能想到,只是一个名字而已,竟能将他心绪撩拨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宴云笺静静侧过脸,在姜眠看不见的角度,纤长睫羽微垂,薄唇启了又合。
阿眠,阿眠。
他无声念,让这二字偷偷缠绵唇齿,稍缓心中苦苦压抑的隐秘情绪。
到顾府门前,他二人并肩前行,上过台阶后宴云笺先于姜眠半个身位,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
门口有一年轻的管家接待,宴云笺报过家门,将备下的贺礼交到他手上,寒暄两句后正打算拱手告辞,忽然府里急匆匆走出来个人。
“二位贵客稍等,”他挥着手,出门抱拳揖礼,“小人姓聂,是府上的总管。您二位是姜家来的贵客,怎能照顾不周让二位这样走了,快快请进。”
宴云笺面上也挂着丝笑,得体且从容“感念盛情,但府中事物繁重,还望体谅。”
姜眠看着他,心中有点欣慰,她早就发现一件事,宴云笺似乎只有面对她,或者他们家时,才会将姿态放的很低,只剩一腔坦率的拙诚。
但除他们之外,无论他面对谁,即便做出谦逊恭谨的姿态,骨子中矜贵气度是天生的。
聂管家为难道“只是留下来用膳,绝不耽误公子太多时间。更何姜小姑娘也到了,是贵客,怎能连大门都未进。”
姜眠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扯了下宴云笺衣袖。
她真怕他答应。
什么都好,但就是今天顾夫人的寿宴,不行。
这个地方,今晚宴云笺绝不能踏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