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笺从外面回来,将马交给门房门,眉眼沉静向里走。
屋里范觉听见动静,忙迎出来“公子。”
“嗯。”
因着范怀仁担心,便吩咐范觉去陪侍宴云笺。宴云笺得知后,也只是点头,也不多言。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府上,一则照顾,二则便于说些事情。
“公子,下边的人又回报了一次,还是没打探出什么消息,毕竟姜大人之事不敢露丝毫风声,所以大家不能大张旗鼓的找,只能旁敲侧击,动作才慢了许多。”
“嗯。”
范觉看看天色,舔了舔唇“时候也不早了,公子先去用膳吧。”
“好。”
宴云笺应过一声,没再说旁的,踏上台阶转去偏厅。
范觉在后面看着,一脸疑惑地挠挠后脑勺他自知自己这点子智慧,与父亲相比是绝不够看的,但他偶尔也觉得,父亲是否有些矫枉过正。公子看上去好的很。
他当然知道公子性格内敛稳重,绝不会在人前哭泣或流露悲伤,只是他未免也太正常了。
正常的吃饭,正常的休息,正常的参与朝政。
甚至于,他的状态与曾经姜家未出事那时,也没看出有多大分别。
他没少劝谏父亲,公子性格之坚韧,世所罕见。最痛苦的时候已经熬过去,过后便会渐渐淡化,直至痊愈,父亲无需太过担心。
可父亲从来不听,只是叹息。
范觉若有所思转身往回走,拐一个弯,正碰上管事,拦住他问“近来大人可有安枕夜里失眠之时多不多”
管事摇头“大人好的很,夜夜按时休息。”
“请脉的大夫也没说旁的吧”
“这不知,大人不太愿意让大夫瞧,不过大夫瞧他面色就说大人身体康健,又闻听他作息规律,这么些时日下来,的确连个小病小灾都没有。”
范觉嘶了一声“但是前阵子,他陡然清减,既然饮食规律,怎么还是愈发消瘦”
管事也不知道“许是大人脾胃失和哦,对了,近日大人似乎有些挑食呢。”
“挑食”
“嗯大人对每日的菜品只吃离他最近的那一盘,剩下的都不动一口。”
范觉琢磨这事透着古怪“离他最近的那盘菜是他素日里喜欢的吗”
管家道“以在下之见,大人并无任何喜爱的吃食。他虽然用膳食挑剔,可言语中并未斥责,不上心的样子。”
“毕竟他日日忙碌,也许顾不上这些吧。”
日日忙碌,范觉回头向偏厅紧闭的门望去公子,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宴云笺在圆桌旁坐下。
桌上摆好了菜,他也没注意是什么,拾起筷子,夹起什么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吞咽。
虽然垂着眼眸,目光却并未聚焦在菜色上,筷子随意下去,夹到什么便放进口
中什么。
食物入口咀嚼,与此同时,腹中涌上熟悉的恶心感。
他面无表情,垂在桌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对抗着身体本能抗拒,拼力将这口不知是什么的食物吞咽下去。
咽下去,再继续。才吃两口,他额上已布满了细密冷汗。
执筷的手微顿,平复片刻后,他再次伸向瓷盘,在空中停留一会,慢慢放下。
为何这般安静。
想了想,宴云笺起身去书柜中随意拿了一本书,折返回来,推开窗户。
料峭寒风猛的吹进来,将他额前碎发都吹乱了些许。
将书放置在窗台上,因着寒风,书页被吹的哗啦啦作响,声音欢快活泼,像是有人翻动一样。
宴云笺眉眼细致温柔,再次回到桌边坐下。
大开的窗户,吹进风骤然带走桌上饭菜的热气,蒙上些许细细灰尘。
他不在意,重新开始吃饭。
刚吃一口,宴云笺咀嚼的动作微顿,愣了一会复又慢慢品尝,旋即目光下移,看见桌上离他最近摆的是一道清蒸鲈鱼。
望着这道菜,他瞳仁几不可察微颤。
僵怔良久,他执筷去夹,剔下一大片鱼腹肉放在盘中,一根一根剃下大刺,又细细将小细刺全都摘出来。
宴云笺夹起这片干净雪白的无刺鱼肉,轻轻放在他右手边空位置的桌面上。
他望着,唇边露出一点极浅的笑意。
这一顿饭,他始终摘着这道清蒸鲈鱼的鱼刺,摘好后便将鱼肉放在那里,直至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盘中的鱼肉也清了干净,才停手作罢。
宴云笺放下筷子,呆坐良久。
直到落在外边的手指被风吹的僵硬,才起身出去。
他照常来到姜府,这里本就地处较偏,十分清静,因府邸查封,周围几户人家也搬走了,更是人迹罕至。
但宴云笺也无所谓是否有人,轻轻推门走进。
此刻已是夜幕降临,星空晴朗,姜府还是那个样子,荒草丛生,破落残败。
他向前走,任凭斜里刺出来的草杆划破衣衫,每一个房间都看过,静悄悄的,无事发生。
路过正厅时,他望向台阶。
恍惚间,只见阿眠穿着一袭大红嫁衣,狼狈不堪地从台阶上滚落在地,凤冠摔下珠帘散落,她纤薄的身体瑟瑟发抖,抬头与他对视。
宴云笺捂着心脏倒退两步。
深深喘息几次,他仓皇抬头,定睛才发现那是一截风吹雨落的残破红绸,在台阶上,被风吹的翻覆。
宴云笺拾起来。
看了会,他仔仔细细温柔叠好,珍宝似的揣在怀里,放在心口处。
做完这些,宴云笺在台阶下慢慢跪下来,半垂眼眸,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府门沉闷一声响,宴云笺眼底骤然有光,扭头却见是范怀仁走来。
“公子,你果然在这,”他说着话,
到他对面也与他一样轻掀衣袍跪下来,“我去府上寻您,范觉说您出去了,我便猜测许是来了这里。”
宴云笺静问“先生有什么事”
“清雅居那边一切就绪,局已布好,只等请君入瓮。”
“嗯。”
“公子”
“是不是有细节需要商议也罢,我们回去说。”
范怀仁拦住宴云笺要起身的动作“不是。公子,我”
“我只是看您日日这般难受自苦,心里实在担忧的很身为同族,我自理解这是何等打击,却无法感同身受,言语苍薄,不知怎样才能劝公子想开些。”
宴云笺声似一声叹“先生,我挺好的。”
范怀仁道“怎么可能还称得出一个好字。”
宴云笺微笑“我哪里不好您让范觉跟在我身边,他应当与您说过,我没什么可值得操心的。”
范怀仁仰头望了望天,沉沉叹气,双手合抱在胸前推出,对他行了一个大昭之礼“殿下,范觉年轻,可老臣已经不年轻了,殿下的心思,老臣能够窥见一二。”
“殿下是聪慧的人,万万不可钻这个牛角尖,此前种种皆非您之本心,乃是歹人所害,您已经自断一指偿还,没有人会怪罪殿下,就算乌昭神明在举头三尺,亦能体谅。殿下无需无需”
无需什么,那些字眼,其实他说不出口。
这一次宴云笺没有接话。
范怀仁又叹“至少也要抓住那个下毒的歹人,他尚在人世,真叫人心怀不甘。”
宴云笺想了很久,道“也许应该吧。”
“但我实在没什么力气了,范先生。”
范怀仁眼眶一酸。
忍了忍情绪,道“公子,请您相信我,您真的是无辜的。”
宴云笺道“若是驱犬伤人,人的举止固然可憎,难道恶犬就可以被原谅,称之为无辜吗”
范怀仁难以接受这个比喻“怎么能”
“范先生,”宴云笺叫住他,双目稳静平和,“您不必再向着我说话。我能理解您,望您亦能理解我。不是难以原谅,是不可原谅。这是我的事情。”
他这样温和从容,说出的话,却觉眼前人远在千里,绝非从前那个人了。
范怀仁心中大恸,低声道“公子,您可知,张大夫日前与我夜谈,他说此毒没有解药,而您是自然而解,可称之为奇迹,能做到如此,当是爱念之情已到极致,生生冲破了禁锢。”
宴云笺淡淡道“那又怎样。”
范怀仁便知道,世间再无任何言语能劝得动他。
长叹一声,他摇头“既然这般艰难,你又何必日日来此处伤心怀念,本就难以支撑,如此下去,岂不更是自伤自毁”
“我来这里,并非唯睹物思人。”
“那是为什么”
宴云笺凝视地面石缝中摇曳的一株新芽。
为什么呢
为了告诫自己,坚持住,不可以死。
因为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公子”
“回去吧。”
范怀仁还想说话,宴云笺已先站起来伸手扶他“先生与我同行吧,后面的事情,步步重要,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一等多日,姜眠渐渐有些沉不住气。
按时间推算,那翠玉早早就进了宫,只要被人发现,必定会被当做公主不慎遗失的爱物送到她手中。之前在宫里那段时日,她与阿锦天天玩在一处,以那翠玉上璎珞绳结打的手法,阿锦必能看明白的。
要顺利的话,四五天应当就会有回音,就算出了什么纰漏,也就再延迟几日。如今半月已经过去,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在该等的地方等了几日,到今日还是没有任何音信,姜眠压了压头上斗笠,将下巴处微松的绳结重新系紧。
有可能阿锦玩性大,那翠玉带了几日便丢到一旁,故而没人认出或者是运气不好,刚好捡到的人是低阶宫女太监,没机会接近公主,所以不认得那翠玉胆大些的,反倒自己收了起来
无论怎样,现在摆在面前的最大问题就是还要不要这样漫无目的的等下去。
当日从姜府家里带出来的银子大半给了陈大娘,这些时日,即便省吃俭用,也已所剩无几了。
姜眠习惯地揉膝盖,思索自己还能做什么才能攒些银钱再回家去拿,可是万万不敢了。
算来算去,她暗叹可惜,这里是京城,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抛头露面做什么活计。
不然去给人喂马。或是到药铺里晾晒草药,应该不用见人
“咚咚咚”
正低头琢磨着,忽听宫城方向金钟撞响,姜眠心神一凛,怔怔听着,心中默数。
此钟响,当是正统皇室出殡所用,要送往皇陵。
七下。
姜眠嘴唇轻念“七下”
七之数,是皇帝的小辈才会用到。且是正统的皇族,只能是皇子或公主才有此待遇。
姜眠心中有些不安,无意识默默站起。
她也不知自己在惶恐什么,只是觉得呆不住,迈步向街上走去即便这个行为算危险,可她有点害怕,只想确认一番。
街上的百姓无一不跪地俯首,灵车在大街上缓缓而过。
姜眠亦混其中,缩成一小团,扯扯旁边老太的衣袖低声“奶奶请问,这是哪位贵人”
老太摇头含混不清“不知呀”
姜眠咬唇,微微抬头看,正待再问,忽然身边有人碰了碰她胳膊,是个年轻书生“你低头跪好就是,打听那么多做什么”他压低声音,轻的不能再轻,“是当今圣上的十公主得了急症暴毙,知道就是了,别再到处问。”
姜眠心神巨震。
呆呆怔怔的,连道谢都忘了
讲。
一切声音都混乱了,思绪全断成一截一截,她伏在地上的手微微发抖,下一刻瘫软在地。
是阿锦
竟真的是阿锦
阿锦身子一向康健,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暴毙她每日无忧无虑的。皇上和各宫嫔妃,都很喜欢她
方才的仪仗清冷寒酸,若非惹皇上不悦,阿锦的出殡皇礼绝不会这么简单。
姜眠死死捂着胸口,感觉一阵一阵发冷她知道自己方才无来由害怕什么了,她怕那金钟,正是为了阿锦撞响。
更有甚者,阿锦那么活泼可爱,怎会惹得皇上如此厌弃她能触怒皇上的,会不会是因为她、因为她的翠玉
如果,阿锦顺利拿到玉佩,却并未看清上面她留的绳结,莽撞跑到皇上面前求情,御前失仪,皇上一怒之下杀了她
会吗
阿锦天真单纯,不是没有可能。
姜眠唇被自己咬至泛出丝丝血丝,不敢发出声音,眼泪早已沾湿满脸,顺着手腕流进袖口里。
偏偏在这个时候。
偏偏她的翠玉送进了宫。
随之阿锦暴毙,且失了圣心,丧仪竟如此潦草。
这些事情撞在一起,能是巧合吗
明明她了解阿锦性子的,她没那么细心,人也莽撞冲动,怎么就没有再深思,竟因一己私欲用那翠玉害死了她。
霎那间,脑中一根弦骤然断了。
辛苦了太久,也紧绷了太久,身体上的疲惫已不算什么,心理的折磨更残酷从下狱那天直至此刻,担心父母兄长,更不敢分神去想宴云笺,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翠玉上,到最后,却又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她没有做到想做之事。
却杀死了阿锦。
姜眠恍惚站起来,跟随赵锦的灵车走去。
原本街上的人就不多,听闻金钟撞响,能躲在家中的回避的,早早就关上了门,只有那些来不及避开的才在街边跪伏。此刻灵车已过,街上早就没有人了。
有人跟车,随行的侍卫发现,“唰”地一声抽出长刀,指着姜眠“大胆刁民此乃公主灵驾冲撞了贵人安魂,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姜眠没有动。
脑中嗡嗡作响,巨大的眩晕感让整副神思天旋地转,依稀看见面前的人脸扭曲变形,他嘴唇张合,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侍卫正要上前,马车帘从里微微掀起。
“住手。”
侍卫回头,跪地行礼“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赶时间呢,纠缠什么”凤拨云有些不耐,漫不经心扫了外边一眼。
扫过那瘦弱之极的身影,目光微微一顿,细细探看后,陡然变得锐利。
她喃喃道“姜重山,我这运气真是”
忽而扬声“把这小丫头给我带上来。”
侍卫们面面相觑“贵妃娘娘,此人来路不
明,若与您同乘,只恐您凤体有失,卑职实在无法向皇上交代。”
“带上来。”
这样的命令根本不容驳,侍卫们不敢再说第二遍,只好拿了绳子去绑人。
凤拨云看见了,道“不用绑,直接带到我这来。”
侍卫们虽觉不妥,但还是硬着头皮照办。
他们扭住姜眠手臂,将她押过来,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送进车厢,凤拨云嘴唇刚刚一动,侍卫们便已松手,把姜眠摔了下来。
地上铺着厚实的软垫,即便跌倒,应当也不痛。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摔,原本就神思恍惚纸片一样的人,就这样昏了过去。
凤拨云抬眸,目光凌厉。
侍卫心一突“娘娘”
“下去吧。”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凤拨云斜靠在车厢内,一双美目微垂,望向地上的姜眠。
贵妃仪驾,车厢空间自然宽敞。可她蜷缩在那儿,倒显得那地方更空荡起来。
吃草根了吗瘦成这样。
凤拨云目光动了动,快冬月的时分,她身上衣衫竟如此单薄。
薄厚与否,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微微闭目,转开头,轻掀车帘,看外边风景。
看了一会儿,凤拨云放下手,目光阴沉又转回来。
抚了抚眉毛,伸手去拉姜眠,将她扶起放到自己膝边厚实的软垫上。
顿了下,不大温柔地一把扯下一旁挂着的织金狐皮披风,随手一扔,盖在姜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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