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糟糕”老父亲仰起头, 望向窗外的月亮。
他的声音又轻又自然,那么镇定,又那么风轻云淡,好像不管季屿说出什么话,都没有任何关系。
纠结的心像是被一只手轻柔地抚了抚,刚才的焦躁瞬间消散,整个人变得平静下来。
季屿抿唇, 犹豫着没有吭声。
说吗该说吗
说出来之后要怎么处理呢
“很难说出口吗”
季屿垂眸,回道“有点难。”
“那么你说的糟糕事违背法律吗”
季屿摇摇头“没有。”
“违背道德吗”
季屿想了想, 迟疑地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自杀不违法,也不违反道德, 但是他留下了一个毫无生存能力的七个月大的婴儿
灵魂穿越没有法律可依, 也没有道德束缚,但是受益的是他, 他占有了别人的美好人生。
“那么, 想跟我说说吗”
季屿眨了眨眼, 没有吭声。
想的, 心下埋着那么多秘密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总在午夜梦到过去, 梦到那个嘤嘤啼哭的小婴儿,梦到谢雨星背着自己把自己的体检报告拍给别人
醒着的时候又总想着自己抢了别人的东西, 他所感受到的一切美好都该是原身的,而不是他的。
“我想说的,但是”嘴唇动了动, 终是闭上。
“说不出口,是吗”
季屿低下头“是。”
“那你觉得用写信的方式告诉我会不会好一点”老父亲侧头,窗外的月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脸上,令他的神色看起来温柔无比。
不等季屿吭声,他便下了床,熟门熟路地打开藏在衣柜最底下的保险柜,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牛皮本,递到季屿面前。
季屿接过“这是什么”
老父亲笑着揉了揉季屿的脑袋,道“这个也忘记了吗是我们父子俩的对话本啊,有什么当面说不出口的话,就写在这里面,然后把本子交给对方,对方再把回复写在上面,从头到尾都在本子里沟通,见面的时候一字不提。”
说完又轻叹一声,“这本本子很久没用过了,竟然还有点儿想念。”
季屿抱紧本子,用力点头“好,我现在就写。”说着就要下床开灯。
老父亲赶忙抓住季屿的肩膀“不用急,先睡觉吧,现在太晚了,医生也说了你得静养,尤其脑子受伤就更不要想东想西,会影响恢复。”
“可我想写。”季屿抬眸,眼里毫无困意。
“我想现在就写。”他固执地又说了一遍。
见季屿倾诉欲强烈,老父亲拦了一下没拦住,也不再拦第二次“那我这个老年人就先去睡了,你自己注意点时间,明天早上别那么早起了,睡个懒觉吧。”
“好,我知道。”
刚走出门口,老父亲又折了回来“对了,为什么喊我叔叔这件事我特别在意,你一定要在本子里写出来,否则我明晚就得睡不着了。”
季屿认真点头,保证道“我会写的。”
“那行,爸爸先去睡咯。”
说罢,老父亲离开,房间又剩下季屿一个。
周遭重新变得宁静,这回季屿没有再胡思乱想,而是走到书桌前打开灯,目光专注又虔诚地看着眼前这本牛皮本,好似它并不只是一本本子,而是一瓶能救命的灵丹妙药。
牛皮本似乎有些年头了,外皮的边角微翘,颜色也因为氧化而深了许多,但打开内页,里面的纸张平整干净,保存得非常完好。
第一页上,是用水彩笔写的字。
字体又大又散,像是一年级小朋友的涂鸦,写着
爸爸,我昨天晚上梦见妈妈啦,我有toutou哭,但是早上iàn爸爸说没有哭。
下面是一行钢笔字,字迹流畅潇洒
笨蛋儿子你爸爸我早就看出来啦偶尔哭一次没关系,你还是爸爸心里的小男子汉,但是一直哭就不可以啦还有,你的字太丑了,爸爸决定带你去上书法课。
我不要。
那爸爸明天再问一遍。
季屿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他把手抵在唇边,又轻轻把本子往后翻,一张张,一页页,明显属于小孩子的那个笔记渐渐成熟,从水彩笔换成了铅笔,再从铅笔换成了黑笔,字体也从松垮垮的超大号字体,变成能看得清但还是挺丑的狗爬字。
季屿不禁想,这个书法课大概一直没能上成吧。
不知不觉间,心变得又软又柔,眼睛也跟进了沙子似的,一边弯着笑,一边眼泪不停地掉。
里面的每个对话都充满着家庭的温馨,季屿能看得出来,虽然原身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但他的爸爸却把全部的爱给了他。
他尊重他的儿子,又支持他的儿子。
不过分宠溺,也不严肃紧逼,保持着一个恰恰好的度,安抚儿子偶尔的小难过,又肯定儿子的勤奋和认真,文字幽默,无声地拉近着父子之间的距离。
真好啊。
真好。
季屿吸了吸鼻子,把本子翻到全新的一页。
按亮手机,才发现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四十分,窗外夜色更浓,玻璃上爬上淡淡的雾气,有野猫从树丛里跳过,喵的一声,很快消失不见。
季屿拿起笔,深呼吸了一下气。
他擦掉眼泪,微微泛红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面前这本牛皮本,然后拔掉笔帽,比对待考试还要严肃地提起笔,开始写字。
像是要把这些年受过的所有委屈,经历过的所有难过都一口气宣泄出来,他想也不想地从身世写起,事无巨细。
写妈妈的哭泣,写爸爸的冷漠。
写十岁时家里的巨变,写妈妈的去世,爷爷奶奶的忽然消失,写后妈的进门,并带着那个比他还大一个月的哥哥。
写他的离家出走,写外公外婆的离世。
写他一个人的孤单前行,身无分文,每天上课、打工、睡觉、上课、打工、睡觉,日复一日,唯有一个叫做谢雨星的朋友会偶尔陪伴自己。
写受到的校园霸凌,写被关在厕所隔间的无助。
只是写到这儿,季屿的眼泪便流了数次,一滴滴水珠从下巴处滑落,掉在还算厚实的纸张上,把纸张沾湿,又沾湿,横线的颜色被渐渐晕染开,纸张也变得凹凸不停。
他仰起头缓了好一会,胸膛起起伏伏数次,才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可再拿起笔的时候,水雾又在瞬间漫上眼眶。
他继续书写,写自己受够了,想破罐子破摔地凭着一张脸嫁个有钱人,写自己的愚蠢,写自己的妄念,写清白被践踏玩弄,写错误的相遇,写对找靠山的执着,写命运的无常和捉弄
写他痛苦崩溃又浑浑噩噩的日子,写周围人的嘲讽和白眼,写他发现自己唯一的,有着十数年交情的好朋友,原来一直在背叛他,监视他,欺骗他。
最后,一字一顿地写下
我自杀了。
四个字,简短又明了地概括了他生命的终结。
季屿情不自禁地轻轻读了一遍,竟仍能透过这四个字感受到无比的轻松和解脱。
明明不久前他还想着自己不该执迷不悟,不该钻牛角尖,应该换一种活法,应该如何如何,可当他把过往经历的事重新捋一遍,回忆一遍,他又觉得,自杀这个选择,也挺好的。
再放下笔时,窗外已经亮堂一片。
太阳升至半空,柔和的光芒撒满人间。
狠狠哭过的眼睛有些畏光,季屿不舒服地眯了眯眼。
可他就是想看初升的太阳,看朝气蓬勃的清晨景象,看早起送孩子上学的家长,看晨跑的年轻人,看遛狗买菜的老人
又是新的一天,真好啊。
季屿没有再睡,而是去卫生间刷牙洗脸。
洗漱完毕后感觉精神又好了许多,他走到桌边扫了眼自己昨天洋洋洒洒写下数页文字,心理有倾吐后的畅快,也有对矫情文字的羞赧。
一会儿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真实人生,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么能抱怨是不是太没用了。
但只挣扎了片刻,他还是把本子合上,细心地扣上最外面的皮扣,然后深吸一口气,抱着本子离开了房间。
季屿走到那个那个属于老父亲的卧室门口,珍而重之地放下了本子。
才站直身,房门便从里面打开。
睡眼惺忪的老父亲出现在门口,他冲季屿招了招手“不愧是父子俩,心有灵犀啊。”他的目光从季屿红肿的眼睛上扫过,“熬了一宿吧眼睛这么红。”
说着蹲下身,双手拿起躺在地上的本子,“我可得好好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季屿的心怦怦狂跳,他耳朵和脸颊通红,嘴唇动了又动,半晌吐出一句“叔叔,您,您身体还好吧”
老父亲一愣“啊身体我身体还挺不错的。”
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攥紧,季屿舔舔唇,又道“您,您没有心脏病之类不能受惊吓的病吧”
老父亲眨了眨眼“本子里写了什么爆炸性信息吗”
季屿咽了咽口水,认真地点头“有、有点吓人。”
“那我还挺喜欢看恐怖片的,不怕吓人。”
老父亲笑笑,“好了,那我拿回去看了,争取早点给你回复。”
季屿忙摆手“不用,您不用急着给我回复,我不急。”
“行吧,那我吃个早饭再看。”
“好,我,我先回房间了。”
“去吧。”
老父亲扬唇笑,“用不着这么紧张。”
季屿垂下眼,快步跑回了房间。
房门嘭地一声关上,他立刻长长地呼了一下气,浑身的力量仿佛都在瞬间被抽干,心脏狂跳,身体软绵绵的跟面条似的,站不住地坐在了地上。
他说出来了。
他全说出来了。
怎么办接下来怎么办
他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会觉得自己很坏吗会觉得是自己抢了他儿子的命吗会不会很生气地把自己赶出去
一大堆问号在脑中生成。
明明没有剧烈运动,可季屿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门口。
头微微扬起,双手垂在身侧,毫无保留地露出脖颈,像是在等待命运最后的审判。
等着等着,他打了个哈欠。
大脑极度的兴奋过后,是成倍涌上的疲倦。
他困了。
只闭了闭眼,头就不由自主地歪向一边,意识也陷入了黑暗之中。
身体不住下滑,最后直接躺在了地上。
时间滴答而过,叫醒季屿的是门外的狗叫声。
他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发现窗外的天空霞光漫天,太阳有一半沉入了地平线。
在一瞬的怔愣之后,季屿猛地弹坐起身。
顾不得浑身的僵硬和酸痛,他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晚上六点,正是太阳下山,华灯初上的时候。
他竟然一觉睡了八个多小时。
赶紧打开门,然而门外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听见开门立刻闻声赶来的大金毛。
它嘴里呜呜咽咽,尾巴甩啊甩的,一见到季屿就抬脚扒拉他的裤子,然后咬着他的裤腿往外拉。
季屿走出房门,往斜对面的卧室看了眼
房门紧闭,一如早晨见到的模样。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季屿抿了下唇,跟着金毛下了楼。
看到空空的狗食盆,他心里顿时有了数,很显然,老父亲没有吃早饭,而是直接看了他写的笔记,之后一天都没有出过卧室。
“呜呜。”点点眨着眼,委屈地摇尾巴。
季屿摸摸它的脑袋,道“我现在就来喂你,乖。”
他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狗粮和冻干,再在碗里挤上酸奶,然后盘腿坐在一旁,看着点点大口大口地吃饭。
它一边吃,季屿一边呼噜它的长毛。
即使睡了很长一觉,他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因为心里挂着事,惦记着老父亲的反应。
季屿以为今天肯定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了,却不想喂完狗上楼,就在他卧室门口看到了静静躺在地上的牛皮本。
季屿瞪大眼,快步走了过去。
他拿起本子急切地翻开,甚至等不及进门,直接就着走廊上的灯光看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写了这么多页,肯定会得到很长很长的回应,但出乎意料,只有一行很短的字
那么,你知道我的儿子去哪了吗
季屿把这句话看了又看,读了又读。
老话总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可他读了一百遍,两百遍,三百遍,这短短的几个字里蕴含的意义,也还是无法全部理解。
再提笔时,笔尖仿佛重若千钧。
季屿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和句,回应一个父亲发自内心的、最简单却又最难回答的问题。
他真的不知道原身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原身的灵魂是否还存在人间。
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想回答不知道。
我想,您儿子的遭遇应该和我一样,我穿到了他的身上,他穿到了我的身上,我们灵魂互换,变成了彼此。
因为恰好,我也叫季屿,和您的儿子长得差不多。
又恰好,我们都出了事,在生死边缘徘徊。
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在某个时刻,因为科学无法解释的原因成为了彼此。
这是我认为的,最合理的答案。
本子再次被放回卧室门口。
第二天一直到深夜,季屿都没有收到本子,也没有见到对方的人影。
第三天,还是什么都没有。
第四天,房门打开,他终于在门口再次见到了牛皮本,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封皮里包裹着无数的回忆和秘密。
季屿吸了口气,接着拿起本子,缓缓打开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季屿,你好,我是这个世界的季屿的爸爸,季沛延。
在我儿子回来前,接下来的日子一起愉快度过吧。
以及,下来吃早饭,我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应该会开启时光飞逝。
原主的番外不会写太多,只要他快落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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