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早班高峰期,又有雾,马路上挤满了各式车辆,的士明显不够用,林语也不急,就这样伫立在公寓大楼下方不远处的车站前静静等待,他手边全是行李,一看就像是要去机场或车站的客,没多久就有辆出租车直奔他而来。
市区去机场三十多公里,司机说出的价格比打表贵上一倍,见林语眉头都不皱一下就答应,司机很高兴,下车两下把他的超大行李箱和黑色大背包放进后尾箱。
车子开上高架桥后路上车辆变少,但雾气更浓,司机将前后雾灯和近光灯都按下,放缓车速慢慢开,顺便开启聊天模式,“靓仔,你是哪个学校啊放假这么晚”
林语愣了一下,然后失笑,“我早就不是学生了。”
“哎睇你咁后生仔,我仲以为”司机从后视镜中再看了林语一眼。
这位客人生得可真好啊,刚才上车取下口罩的时候,他感觉眼睛都被晃了一下,当时心里就庆幸了幸好价钱是上车前谈好的,要不然被这么一双黑蒙蒙的眼睛望着,自己可能都说不出“得多给点才能走”的那句话。
看着年纪不大,皮肤白生生,头发也软软的没搞什么造型,t恤休闲裤,好多大学生都这么穿,今年本市几所高校提前放假,前段时间他每天去大学城那边接载去机场和车站的学生,所以才会以为这个客人也是哪个大学的孩子,放假了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准备回家呢。
“今日呢个雾有d麻烦哦可能飞机都飞唔落”司机的唠叨无形中打断了林语的失神,本来一直望着窗外的眼神终于收了回来。
出了市区后雾气确实越来越大,看这样子,机场真有可能因为能见度不够起降标准实施停航或者关闭。
不过没关系,大不了就先在酒店等几天,反正他直到现在也没想好要去哪里,只是凭着一股气硬撑起脊背想快一些离开。
这座城市不是他的家,当初仅仅是因为李晔在这里,所以他义无反顾的来了,因为李晔他努力地熟悉这座城市,也因为李晔他现在不愿意再留下,回想起来,这几年的记忆就像车窗外的浓雾,看似凝重,却模模糊糊,一片苍白。
谈不上恨,只是觉得有些疲惫,还有些茫然。
“飞不了就只能等啦买了延误险没有呀有得赔的喔”司机也不管林语回不回答,自己一个人白话加广普也唠得很开心,“你最好给家里人讲声先,别让他们等”
然后开始絮叨自己那个也是在外地读书的衰仔,放假了不愿意回家,约着同学到处旅游,害家里的老人等了又等。
家里人
林语垂下眼,搁在腿上的两只手神经质似的抖了抖,如被毫针刺激到了反射弧一般。
他将双手交握,慢慢地活动了几下十指,这才感觉好了些。
耳边司机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他开始想自己有多久没有回去过父母的家。
最后一次应该是三年前了,父亲六十岁过寿,母亲在电话里问他要不要回去,他回了,跟李晔一起提前一天到的,结果父亲看到李晔后直接没有让他们进门,并将他们买去的各种高档补品以及名贵烟酒全都扔到了楼下,楼下邻居在扶手处探头想看热闹,被父亲盯得没几秒就赶紧缩回去。
那晚在酒店,李晔抱着他说他们会永远相爱,永不分离,自己会一直在,会爱他一辈子,他信了,所以现在只能伤肝伤肺,默默离场。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没再跟他联系,直到前不久才打了个电话,说她和父亲都年纪大了,身体状况渐渐不佳,让他有时间还是回去看看。
又说血脉亲情,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说实话,回去其实很简单,飞机两个小时就能到,他只是不想回那个曾经阳光明媚后来却黑沉如夜的家,时隔多年,有些东西依然是想起就会心悸。
“哎哟,去机场的高速公路真的封了”正聊得开心的司机扫了眼架在仪表盘旁边的手机,看到公司群里同事发出通知,说雾太大,路面能见度过低,机场高速路刚刚临时关闭,车辆进出不得,让大家别走这条线。
林语看了看外面几乎笼罩了一切的大雾,沉默了一下。
等司机把车从最右侧匝道开下高速后,他拿出手机在地图a上搜索到地址,递到前面,“师傅,长途走吗”
高价之下必有勇夫,司机以最快的速度跟老婆打好招呼,车子寻了个油站加满油,然后转向环城公路,朝着林语要去的城市方向驶去。
因为有雾又是陌生城市,司机得看导航仪,也就没那么多心思唠嗑,林语的耳根终于清静了。
他不再说话,将搭在电脑包上的外套拿过盖在身上后,靠回椅背闭目养神。
那就回去看看吧。
没什么好怕的,很多东西已经是过去式,况且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他们伤害不了他了。
三年没回来,老城区变化不少,街心花园以前陈旧的人行步道已经重新修整,还增加了很多休闲设施和装饰雕塑,在傍晚景观灯的照射下显得十分趣致,不过自家老屋所在的那片街巷还是一如既往的嘈杂而热闹,拐角小店十年如一日从早到晚的售卖着热气腾腾的糕点,香甜味道弥漫过街道两边色调沧桑的老房子。
小城气候湿润,秋冬湿冷,寒气很重,正是日暮未暮时,招牌灯一一亮起,微雨斜飘,就着灯光把来往的人身上都浸润出了一层绒毛样的小水珠。
车子到了这处便开不进去了,林语推开车门下车,站定后望着长长的街巷抿了抿唇。
巷子因老而衰,沿街店铺门窗斑驳,住在附近的老人们到点了喜欢聚集在这些小店里喝酒打牌或者下棋,时不时瞅瞅人来人往的街面,见到熟人就扯着嗓子一阵打招呼。
大步走进巷子的林语轻易就惹来人们的注目,哪怕他戴着口罩,也撑着雨伞,奈何骨相太好,人群中显眼极了,一眼望去身形高挑挺拔,即使穿着普通也掩盖不住优越长腿,将雨中老街走成广告画报一般。
认出他的街坊们开始交头耳语,油饼店正准备收档了的老板娘等林语从门口走过后,扭头冲店里老客努嘴哎,快看,林家那个儿子回来了
翘脚而坐的大妈迅速扔下手中瓜子起身往外面看,“哟,还真是”
“不是说已经得那啥病死了吗”
“哪有,人家好着呢,听说开了个大书店”
“啧,还是离远点,你都不知道,那些人”
各种低语轻笑从各处传出。
林语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让身后议论在不知处渐响渐远。
穿过巷子又拐过狭窄小街后,来到一处九十年代末修建的旧式小区,七八栋的六层小楼组成,是政府某单位的职工家属楼,二十年多前也算是让人称羡的住家处,随着时代变迁,小区里各处设施已处于老化状态,但绿植疏密有致,白天一片葱绿,夜晚一片浓荫,清心又养目,还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林语走到最里面那栋时看见母亲站在单元门前的斜坡处等他。
已年过五十的林母体态不再年轻,岁月在她曾经无比秀美的面容上划出一道道浅浅的鱼尾印迹,但她依旧是优雅的,只是站着等人,也腰直肩平,姿态端庄。
看到林语,她眼睛瞬间就红了,脸上露出想哭的表情。
林语朝母亲笑了笑。
“行李,只有这个吗”林母快步上前接过林语拎在手中的东西,看了看他身上背着的黑色背包,低低问了一句。
林语微笑着点点头,“嗯。”
“好,好,先回家再说”林母不再多问,同他一起往楼上走。
快到三楼时,她还是忍不住顿住脚步,回过头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句,“你和那个真的分手了”
林语眉目不动地回她,“嗯,分了。”
林母定定地望着他,察觉林语不是在说谎后,眼睛里闪过无比喜悦之意。
五楼b号的防盗门大开,里面木门微敞,林母欢欢喜喜地推门进去,林语站在门外沉默了一瞬,定了定神,才跟着进了屋。
这是一套保养得很好的顶层复式,因为把五楼a号也打通合并了,相当于整两层都是一户,内部面积十分阔大,楼下是餐客厅卫,一间套房,还有一间面积超大的书房,书房又分为待客区、阅读区和藏书区,半敞的隔断望进去,里面全是到顶的书架墙,上面摆满了齐整的书籍,大书桌旁边的红木柜子里放着很多青铜器瓷盘瓷瓶之类的古董,最顶上还有一个残缺的唐风佛头,面目俊美丰满,懂行的人怕是看到就会忍不住手抖。
深色且有格调的中式装修,现在看依然算得上大气,且窗明几净,处处整洁,物品精简,摆放有序,每一样东西都被放置在了最合适的地方,没有一点碍眼的感觉。
地板更是干净得不像话,估计趴在上面用手去擦都擦不出什么灰尘印子。
林语先站在门口给自己的鞋子消毒,换上母亲递来的拖鞋,然后将鞋子放进门口鞋柜里,宽敞鞋柜左边男鞋右边女鞋,整齐到无懈可击。
然后他站在玄关口,先朝坐在沙发那边的男人喊了声爸。
穿着中装的男人气质儒雅,但看林语的眼神却十分凌厉冷肃,盯了半晌才淡淡地应了一声。
林母笑着打圆场,“去洗洗手,先吃饭。”
下楼前掐着时间点做好的饭菜,这会儿从锅中取出还是热腾腾,六菜一汤,全都是林语小时候爱吃的,每道菜的旁边都放了公筷或公勺。
林语平静地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对这种事已经完全没有耻辱或愤怒的情绪了。
整个吃饭过程都很沉默,只听见细微的瓷器轻碰声,偶尔林母也会帮林语夹菜,不过都是用公筷夹到他面前的小菜碟中。
吃完饭林语被父亲叫进书房。
林母轻手轻脚地收拾完餐厅和厨房,切了盘水果准备端进去,书房门紧闭,她站在门口隐约听到里面丈夫的声音
“算你迷途知返”
“明天去医院一定要检查出个报告”
不知道林语说了什么,丈夫的声音突然高了一下,“那就是病”
她伸手抵在胸口处,面上露出忧色。
幸好后面气氛又缓回去了,儿子的反应挺温和冷静,好像还在接水泡茶。
没多久林语从书房走出,微笑着跟一直站在门口的母亲说自己有些累,想先回房间休息。
林母连声说好,赶紧去了淋浴间将热水调至舒适温度,洗浴用品也一样样摆出,都是没开封的,又去衣柜里选了套消过毒的男式睡衣递给林语,等林语走进卫生间,她还煮了杯香喷喷的热牛奶放到他房间的床头柜上一切操作都如林语幼时那般,关怀备至,体贴无比。
飘雨夜晚寒意无处不在,躺进松软被褥中的林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他并没有立时关灯入睡,反而扭头看向房间门。
果然,没几分钟林母就推门进来了,没有任何知会,一会儿给他加毯,一会儿收拾空杯,进进出出了这个房间好几次。
林语就这样看着她,也不吱声,直到她再没有什么事要做了,才微笑着向她道了一声晚安。
林母讪讪地应了一声,轻掩上门离开。
林语伸手将床头灯按关,完美笑容终于在灯光熄灭后褪下。
里面暗了,但门缝隐隐透进外面的光线,林语看了看那处,调正睡姿,慢慢闭上眼。
他的房间门从来都是不能锁的,外表看似完好的门锁,其实没有锁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