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的啼鸣衔着清晨的薄露落在少年的窗前,浅青色的天空坠着几点残星,天未破晓,被拉拢的窗帘内却已经透出朦胧的灯光。
姜白榆很早就被长期以来养成的生物钟唤醒,动作极轻地洗漱完后,先到后院的水缸边舀水给方寸大的菜地浇水,接着给圈养的鸡喂了食,才进屋洗净了手,重新返回房间,在老旧的书桌前坐下翻看起初中的数学课本。
酒店的工作上五休二,周末的两天姜白榆接了份家教,上午照旧在镇上的咖啡馆工作,下午则要前往市区内给一个初三的男孩补习数学。
或许是因为本身天资卓越,再加上后天的奋发刻苦,姜白榆自幼时起在校的学习成绩就一直很好,考入南江市所在省份最好的高中后,成绩也始终保持着名列前茅,也是因此,那个孩子的父母便抱着尝试的心态让姜白榆试了一次课。
效果出乎预料的好,那个据说极度厌恶补习乃至于逼走了好几位补习老师的孩子竟莫名喜欢姜白榆,不过经过短短一个下午的接触便表示愿意接受补习。
那对家长知道后自然高兴,他们本身又并不差钱,便按照以往聘请家教的价格聘任了姜白榆。
一天补习三个小时,时薪两百,周末两天下来姜白榆一共能拿到一千两百块这笔报酬对于他来说已经称得上相当丰厚,加上政府每月的补贴,节俭些已经足够他和姜澍的一个月的正常生活,还能稍微存下一些来以防万一。
既然接下了辅导,姜白榆自然希望尽可能地对那个孩子产生帮助,但是一周中的工作日他都需要早出晚归地打工,唯有周末的清晨有稍微富余的时间能够用来进行完整的备课。
书写时纸笔摩擦后发出的沙沙声在狭窄的房间内间或响起,桌前暖白的灯光将少年沉静的面容温柔包裹。
姜白榆的眼睫很长,根根分明且略微上翘,此时在灯光的映照下更是如同黑鸦展翅时染了光晕的翼尖,浓密又漂亮。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在第一缕日光照破单薄的布制窗帘的同时,姜白榆也盖上了手中的笔。
姜白榆原本想将面前整理好的资料重新再捋顺一遍,却在放下笔的一瞬间,思绪有些不受控地发生了飘移。
说起来,他目前攒下的积蓄不多,打工的收入也仅仅是勉强供得上他和姜澍的日常生活,如果去要上大学的话
“咚咚咚”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将姜白榆拉扯回神,他转过头,看见一手攀着房缘,一手揉眼,显然还十分困倦的姜澍。
“哥哥”姜澍虽然睡眼惺忪,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向姜白榆扬起一个笑,“柳奶奶来了。”
姜白榆闻言阖上书,起身让姜澍先去洗漱,自己则拿上钥匙出了屋门。
屋外已经天光大亮,姜白榆几步跨到院门前,先和等在门外的老人打了声招呼。
“奶奶,早上好。”姜白榆面上浮现出清浅的笑意,他先将门锁打开,再拉开铁门将人迎进院内。
“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怎么啦,不欢迎我呀”柳如茵如今已经年近古稀,但是因为膝下儿孙孝顺,家庭美满,平日里心态又格外乐观,是以看起来仍旧精神矍铄,笑起来时分外慈祥。
姜白榆见状张了张口“当然不是”
她没等姜白榆解释,就将手中的保温桶示意性地提了提,笑着打趣“为了赶着热乎的,我可是刚煮好就赶紧送来了你要是拒绝,我这老太太可是会生气的。”
说完就兀自走到屋前轻车熟路地换了拖鞋,很快,姜白榆就听见屋内响起老太太的招呼声“阿榆,快些来,等会儿就凉了”
“哥哥”
老太太话音刚落,门前就冒出姜澍的身影。
姜白榆将厚重的铁门掩上,回过身时语调中含了些轻快的笑意“来了”
柳如茵的手艺很好,两碗简单的面条被她做得有滋有味,姜白榆和姜澍都很给面子地让面前的碗见了底。
吃完早饭,姜白榆回房看了眼时间,见时间差不多了,正想叫姜澍收拾书包,却听见身后的卧室门被人轻轻敲了敲。
姜白榆将门打开,在看见外面的人时有些疑惑“奶奶”
而在看清老太太脸上的神色时,姜白榆微微一怔,先侧身将人请进了屋内,想了想,还是反手锁上了房门。
老太太意料之外地直奔正题,她拒绝了姜白榆让她坐下的举动,面上的表情是难得一见的沉肃“阿榆,我听人说过几天高考就要出成绩了,关于填报志愿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奶奶,这个事情我想等真正出成绩以后再考虑。”姜白榆面色如常,回答问题时语气平缓得并未泛起半点波澜。
老太太却一眼看穿了他“说什么到时候这时间可耽误不得你这孩子,是不是不想离开南江”
“还是说。”老太太顿了顿,心里一沉,潜意识里比姜白榆更不想接受这个结果“你不想读了”
姜白榆不擅长说谎,他面对老人少见的含有锋芒的目光,下意识偏开了视线,眼睫颤了颤,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只能选择保持沉默。
见状,柳如茵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她沉默良久,最终深叹了口气。
“南江市没有什么好的大学,你要是留在这,那就太可惜了。”老太太摇了摇头,再开口时无论语调还是态度都相当坚决“你就去你想去的学校,无论多远,只管去就是。”
“小榆,相信奶奶,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姜白榆又何尝不知道。
但所谓的理想中的学府与他之间实在相隔甚远,不仅仅是过于遥远的路途,更有摆在眼前的窘境。
除去路费与生活费是个问题,还有
“如果我去了,姜澍”
“小榆。”姜白榆刚一开口,柳如茵就神色严肃地打断了他,她的嗓音因为年纪的缘故有些低哑,却沉重有力,“如果你真的像我说的这么做,就是我同意了,你的父母也不会同意的。”
她说完这句话,像是有些不忍,神色缓慢松懈下来,望向姜白榆的目光中难掩心疼。
如果不是为了劝说这个孩子,她也不会想着搬出对方已逝的双亲。
“小澍的事情我来想办法。”老太太顿了顿,一改起初的开门见山,称得上是委婉地向姜白榆表述“他这么乖,你张叔和张婶都很喜欢他,让他到奶奶家里和小颜做个伴也好啊。”
姜白榆默了声,过了片刻,他抬起头,嗓音有些艰涩,同时和缓而坚定“抱歉,奶奶,我知道您的意思,但还是不给您添麻烦了。”
一个外人贸然进入别人的家庭里生活,哪怕他们最初能够欣然接受,可久而久之,总会有些意见的。
矛盾总是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产生,又逐渐将仅剩的怜悯与温情消耗。
这样的滋味姜白榆曾经辗转经历过,有着血亲关系的人尚且会感到厌烦,又何况是没有亲缘的人。那段时间姜澍年纪尚幼,记不了事,姜白榆后来想起,倒是很庆幸对方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
柳如茵一家都是性格温良的好人,平时也予姜白榆他们良多帮助,但正因如此,他才愈发不想为这些人带去太多麻烦。
“你这孩子。”柳如茵明白姜白榆的顾虑,当下也不再勉强,那双经过漫长沉淀后的眼眸中透出些厚重的岁月感,轻易包容了姜白榆的不安。
再开口时,她语调温柔,像是安抚又像是劝说“要学会接受别人的好意呀。”
“谢谢您。”姜白榆敛下眸,无意识间皱紧的眉头微微放松开来。
“谢什么谢。”老太太知道姜白榆性子执拗,叹了口气又道“那今天先不让小澍去学校托管了,送到我家里去吧。”
“这个要求总能答应吧真要这么见外我可要生气了。”老人家摆出佯装生气的模样,打定了主意叫姜白榆不能拒绝。
镇上的小学周末也会有老师来看班,许多需要到田间务农或者是到市上打工的家长一般会选择把孩子送到学校来,能让老师帮忙照看还能辅导功课,但同时也需要按照课时收取费用。
老太太此举无非是想帮他省下这一天的课时费,加上张颜和姜澍一向也玩得好,姜白榆听后,没多加思考便点点头同意了。
在离开前,柳如茵忽然开口唤住了姜白榆“阿榆啊”
老人看着少年在她面前站定身姿,作出聆听的姿态,她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一晃眼,这个孩子已经比她高上许多,与头一次见面时的模样已经大不相同,像田边的小树那样,没有精心的照料,却还是静悄悄地长大了。
但终究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姜白榆结束家教,从市里的高档小区走出来时,天空的边缘已经被灿金色的晚霞轻轻晕染,显得过分绚烂。
他辅导的那个孩子和他父母所说的不同,表现得格外乖巧听话,姜白榆更是硬生生被对方央求着多讲了一个小时的习题才被放走。
那孩子的父母原本想留姜白榆用晚饭,最后还是被他以需要照顾亲人为由拒绝了。
看了眼天色,姜白榆从一侧的衣兜里掏出手机这手机是当初在镇上的手机维修店三百块买的,杂牌货,到手用了没几个小时就变得很卡,但姜白榆对这种电子产品要求不高,便也将就用着了。
时间显示当下已经六点半,姜白榆皱了皱眉,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为了避免进去后摸不清停车的地方,姜白榆索性电动车停在小区对面的街道,徒步进的小区。
虽然眼下正是晚高峰时期,但他所处的地段不在市中,所以车流量不算很多。在等待红绿灯时,姜白榆望着前方不断跳动的数字,有些失神,脑海中无法抑制地涌现出今天柳如茵同他说的那些话,想得深了,连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群人都没有发觉,直到有人开口说话才回过神来。
“既然只是普通的考察而已,又何必劳动宋先生亲自来派底下的人来看看也是可以的。”
身侧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姜白榆不禁侧过头,果不其然发现那是昨日在酒店推门与他相撞的中年男人。
“看来你是对宋先生的安排有什么意见”
这道声音同样似曾相识,姜白榆意料之内地看见了那个站在包房门口的年轻男人的面容。
“那当然是没有的。”说话的中年人听见这话连忙笑着圆场,脸颊两侧不由自主地滑下几滴冷汗,“宋先生的安排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
“行了,少说废话,等会儿那位到了,先带我们去看看地儿。”那个年轻男人嗤笑一声,似乎是见多了阿谀奉承,态度便也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傲慢。
“那是应该的,王少。”中年男人被这么对待也始终面上带笑,“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待会儿在宋先生眼前,还得请您多多帮衬。”
身后的其他几人在这种场面下也都纷纷跟着应和。
姜白榆没打算听他们谈话,但人行道只有那么宽,他也没有办法走到别的地方去,只能尽量瞥开视线,等待着红灯倒数结束。
熟料,他不愿意招惹麻烦,麻烦却主动盯上了他。
在将将过完人行道,踏上对侧街道的一瞬间,身后猛然传来的一股强劲冲力带起剧烈的疼痛,逼得姜白榆往前趔趄几步,险些栽倒。
姜白榆的手机本来就处在没电的边缘,被这么一撞,直接砸落在了地上,被拾起来时已经黑屏没了反应。
心下只能寄希望于手机只是没电关机而不是彻底报废,姜白榆刚握着手机直起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颇为轻佻的嗓音。
“哎,真是不好意思,没看清路。”那个被人称作是王少的年轻男人见姜白榆看过来,先是挑了挑眉,下一秒则变脸般恶劣地咧了咧嘴,“不过你又是什么东西,敢挡本少这么久的路。”
原来是因为刚才他一直走在对方前面,这才引起了这人的不满。
这个理由实在是过于荒谬了。
姜白榆虽然不愿惹事,但也并非是遇到不公也要忍气吞声的人,他也不愿与这人争辩,当即便想要报警解决。
可是拿起手机的一瞬间,看见漆黑的屏幕,姜白榆才意识到不对,紧接着,他便见眼前的嗤笑一声,似乎想开口嘲讽些什么
“滴”
指示性相当明显的车前喇叭声骤然响起,将凝滞的氛围轻易打破,在场的几人不约而同地侧头看去,在看清不远处路边停靠的那辆黑色轿车时,姜白榆余光瞥见面前的几人神色都控制不住地发生了改变。
姜白榆见此轻轻蹙了蹙眉,他对车不太了解,只能看出这辆车的标志在平常也称得上常见,对于其他的则毫无印象。
不等几人反应,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打开,从内下来一个精英扮相的年轻男子。
“王少爷。”那个助理模样的人几步靠近,站定后面无表情地托了托眼镜,对着面色复杂的王少一群人率先开口“宋先生说,既然想要狐假虎威,就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要夹紧尾巴做人。”
“如果实在喜欢张扬,可以永远留在南江毕竟王总的手,应该伸不了那么长。”
这人语气平直,称得上是毫不留情地把话说完,继而便不再管霎时间面无血色的那个跋扈的年轻男人,转头对姜白榆道“这位先生,方便的话,请随我来。”
姜白榆听后并没有按着他的话马上动身,只是站在原地看了那人几眼,心底暗自判断着对方的目的。
似乎猜到了他的顾虑,那个精英男人礼貌地倾了倾身,语气平和“请别担心,只是我的雇主想和您说几句话。”
“就在车外说吗”姜白榆语气冷淡。
那人眉尾微动,不知是诧异于姜白榆的警惕心还是别的什么,但这样的情绪只像流星一般划过,很快就消失无影,他的回应很快“是这样没错。”
姜白榆没再说话,他心知面前的这些人彼此都相互认识,而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判断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如果车里的人非要见他,他无论怎样也很难逃掉。
最终,姜白榆还是跟着眼前这人走近了那扇半开的车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