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司宇踱步走近,夜光随其而动,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力,一呼一吸时,若暗若明。
一句被用烂了的词,闪现在脑海。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
虚浮的陈词滥调。
颜烟在心里讽笑自己庸俗。
或许是为了清醒,摆脱回忆中的情绪,颜烟错开视线,就当作没有看见段司宇。
但他还是低估了段司宇的脸皮厚度。
段司宇毫不犹豫,直接坐到他身旁的位置,坐下时,鱼骨和银链相碰撞,叮当作响,很是张扬。
这点响动并不大,但落在耳里,颜烟就是觉得刺耳。
柑橘的香气逐渐飘近,连风都吹不散,将颜烟裹得很紧,对方呼吸的热气一阵一阵,全打在颜烟耳畔的碎发上,刺挠发痒。
颜烟忍了片刻,忍到极限,转头,刚要问段司宇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有事跟我说”段司宇占据先机,抢了他的话,轻飘飘收回视线。
颜烟直说“请你保持边界感,不要盯着我看。”
段司宇挑挑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盯着你看你很在意我”
他说不过这人,从前是,现在也是。
颜烟索性闭嘴,拿出手机,随便点开一个社交软件,刷新内容分散注意力。
屏幕上的字,颜烟一个都没看进去,指尖机械地往下滑,实际是在分神。
蓦然,公交车急停,颜烟没拿稳,手机向前滑了出去。
颜烟伸手去捞,段司宇却比他动作快,先接到手机,抢进自己手中。
避无可避,颜烟只好又一次看向段司宇,此人正勾着唇角,仿佛占了高地,很讨打。
“坐车时玩手机容易晕车。”段司宇不还他,炫技似的,将手机从食指转到无名指。
颜烟深呼吸,语气刻意淡漠,“手机还给我。”
“行,还你就是。”段司宇不作怪了,将手机递过去,有意无意,指尖擦过颜烟手心。
故意找存在感,轻挠一下,点到为止。
段司宇惯用的方式,像根钝刺,挠得发痒,却又不痛。
除了打火机,颜烟决定,他还要买一副入耳式的耳机,方便携带。这样,无论段司宇如何找存在感,他都能当作听不见。
颜烟双手抱臂,紧靠在窗边,硬是把与邻座的距离拉出十几厘,姿态防备。
段司宇将手肘撑在前座靠背,歪着头看,不加掩饰,他越看,颜烟躲得越远,最后只给他留一个绝情的后脑勺。
兔子么
躲这么远,缩成一团,他又不会强行做什么。
段司宇来鹭城,其实没有特定理由,不过是在看到颜烟的航班日程时,他的第一想法是他也要来。
所以便来了。
昨天之前,段司宇也没想过要做什么,不过是在机场时,颜烟差点跌倒那刻,他慌了神,甚至攥住了就不想放手。
所以便决定留下来。
自然而然,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去做了,没有设限的计划,更没有怯懦与羞耻心。
正如大一的秋夜,他戴着防风口罩,出校门时,偶然看见一抹清冷侧影,颜烟戴着有线耳机,低头看手机。
北城秋夜冷,零下刮大风是常态。
颜烟似乎穿少了,正轻轻呵气,缥缈的水汽半掩侧脸,雾散时,鼻尖上的小痣乍现,精致秀逸。
一种诡谲的吸引力盛情挽留,扼住他的去意。
这人到底在看什么在听什么
他想知道。
便要知道。
所以他停下脚步,相隔一米,垂眸去看颜烟的手机屏幕,正好窥见其上的音乐软件页面,顺势记下了对方的id与头像。
察觉到他的目光,颜烟侧头,朝他所在的方向睨了一眼,漫不经意,冷冷清清,如凌晨四点,一日之中最冷时的月。
这是头一次,段司宇想用月光来形容一个人。
公交车又一次停下。
这次停下,无人上车。
司机不耐地叹气,说了句方言,开门下车,绕车观察一圈,发现右后轮胎瘪了。
司机绕到后排窗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对两人说“爆胎了,车不能开了,你们下车吧。”
段司宇站起身,向右一步,空出间隙后站着不动,让颜烟先走。
两人一前一后下车。
颜烟顺着路走,段司宇离了半米远,正大光明跟着。
他走两步,停住,段司宇也停住,他往前,段司宇也跟着向前。
颜烟抿紧唇,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前冲。
他身上那件外套偏大,纯白色,松松垮垮,领子边缝有一圈细绒毛,正随着风抖。
兔子。
段司宇盯着抖动的绒毛,轻笑。
忍无可忍,颜烟终于回头,却不想问段司宇在笑什么,不然对方又要倒打一耙,说他在意。
段司宇似笑非笑,“你这件外套挺好看,有品位。”
颜烟沉默片刻,语气冰冷,“能不能别再跟着我”
像对陌生人一般,淡漠,无起伏。
冰冷的凝视下,段司宇逐渐收了笑,“行。”
他转身走向来时的路,真的如颜烟所愿离开。
聒噪的源头终于消失。
耳旁清静到可怕。
背影渐行渐远。
颜烟垂下视线,望着鞋尖,不去看那背影,也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陌路,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颜烟对自己说。
抛锚的车在哪里停下,颜烟不清楚,他凭直觉走,没开导航,遇到岔路就转向,走到死路就退后。
约摸十几分钟,颜烟走到一条明亮街道。
街道里小店很多,颜烟随便走进一家餐馆,点了份海鲜面与蚵仔煎的套餐。
将近十点,店里依然热闹,很多旅客。
海鲜面味道鲜美,热腾腾,下肚之后让整个身子都发暖。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细嚼慢咽,而不是在短暂的饭点狼吞虎咽,三明治嚼几口便吞下肚,为图方便,只是果腹。
吃到一半,颜烟已经撑了,但他不想浪费,暂停休息一会儿,把剩下的蚵仔煎一并吃了。
因为现在不吃,以后或许再无机会。
结账时,餐馆老板热情地问“小哥,你来岛上住几天”
西岛的紫外线光照强烈,岛居民在外晒久了,多是小麦肤色,晚上也不怕风大,穿个背心都嫌热。
像颜烟这样穿着外套挡风的,一看就是游客。
他要住多久
颜烟也不知道,随意答说“半年。”
“住这么久”老板惊讶,“这里你住两个月就能摸透,住半年不怕无聊”
颜烟摇头,问道“有没有打火机”
老板给拿了个打火机,顺口问“要什么烟”
“味道淡的就好。”
一盒烟,打火机,还有一张多余的传单。
“小哥,岸边有篝火晚会,如果感兴趣,你可以去看看,今天是最后一天,说不定会放烟花,很漂亮的。”老板说。
“我记住了,谢谢。”颜烟顺手拿起传单,看向纸上的图字。
出餐馆时,手机震了震。
辛南雨给他发了条微信,询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去。
颜烟差点忘记,民宿只有辛南雨一个人,也没有值班的前台,为了安全,晚上估计是要锁门的。
紧接着,辛南雨发来第二条微信。
辛南雨对了,颜先生,今晚有篝火大会,您感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看一看,我把定位发给您。
定位离他所在之处不足五百米。
颜烟谢谢,我看完后回去。
辛南雨好的到时候我去接您
颜烟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跟着导航,颜烟往海边走,穿过崎岖的小巷。
隔着百米,火光映天,人声鼎沸。
颜烟到达时,沙滩上多数人举着火把,各自聚在几堆篝火旁,跳着转圈。
音响里正放着电子乐,节拍极快,震耳欲聋。
这种场面,颜烟只在视频里见过,看着前方泱泱的火,感到茫然无措。
他只拍张照留念,站在远处看看就好。
颜烟本这么决定。
但这种氛围容易煽动情绪,兴致高的疯起来,看见谁落单,就算不认识,也忍不住将人拉进去一起跳。
两个穿着校服的初中生,看见颜烟一个人,也不先问,直接牵起他的手,尖叫着往人群外围跑。
不过颜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两人冲刺途中,陆续拉了几个人加入队伍,增加惯性,一起向前冲。
离篝火越近,热浪越强,燃烧的烟味呛鼻,再加上太多人举着火,一晃一晃,并不安全。
颜烟并不想待在火把中,趁着队伍到达人群,那两人松开他的手时,转身折返。
然而,他身后的人举着火把,正在靠近,未料到颜烟会冷不丁改向,来不及收回。
火焰太近,滚烫的浪差点烧着眉毛。
电光火石间,颜烟侧身往旁边躲,堪堪躲过火时,被一股力揪住衣领,拉了出去。
有惊无险。
火靠近的那刻,颜烟很冷静,有自信躲开,却在闻见佛手柑的气味时,心漏跳半拍。
段司宇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眉眼,眉头紧蹙,似乎气得不轻。
颜烟挥开段司宇的手,垂头往前走,避免和那双俊丽眼睛对视,哪怕只有一秒。
“你不想进去,就该在他们拉你的时候拒绝,而不是等进去了再离开。”段司宇的声音闷在口罩里,比平常冷。
颜烟加快脚步,“我不用你”
“你想说什么你不用我救,你自己能躲开,不需要我在你面前当英雄。”段司宇追上,拉住颜烟的手臂,帮他说完后面的话。
颜烟停住,静了片刻,低声说“你知道就好。”
段司宇动了动唇,想说话,可喉咙像被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因为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话题走到死胡同。
就像他们分手前的那半年,段司宇伶牙俐齿说五句,颜烟不咸不淡回一句,难以沟通。
段司宇没想过要分手,但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的矛盾愈来愈多,到最后轰然倒塌。
在哪一刻出了问题
段司宇无数次回望,找不到原因。
还是说爱情的本质是陨灭,所有人都会这样,热恋,冷却,从某一时刻起开始厌倦,最终形同陌路
段司宇不信。
因为他从没有厌倦过。
砰
几簇烟火升上高空,盛放,散作金辉色的蒲公英。
闻声,颜烟仰头,顷刻后闭上眼睛。
火光本是乏味的,却在映到颜烟脸上时,生动绚丽,变成一场精美的默剧。
“段司宇,我在许一个和你有关的愿望。”颜烟冷不丁开口,语气是冷的,与浪漫无关。
心跳自动加快。
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段司宇知道颜烟会说什么,那必定是一句暴击,冷漠的奇袭。
“我想你今后从我眼前消失,行吗”颜烟睁开眼,同他对视。
段司宇有所准备,但还是被颜烟眼中的冰冷所刺,扎得七零八落,散成碎裂的砂砾。
“不行。”段司宇咬紧牙关,恶声拒绝。
颜烟想用这种方式来摆脱他。
他偏不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