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比颜烟想象中大,进了铁门,还要再走一段石路,穿过茂盛的三角梅,才能到洋房门口。
这里精致得不像民宿,更像有钱人自建的别墅,请人精心设计,不计成本建造。
颜烟推开门,门顶的风铃应风而响,贝壳海螺相碰,清脆叮当。
“欢迎光临嘶”
先是一声重物跌落的巨响,再是痛呼。
颜烟站在门口,视线平扫,并未见人影。
片刻,一清瘦的青年不知从哪钻出,冒冒失失,双眼晶亮,朝颜烟迅速奔来,似挟着一股充满生机的热气,比夏日正午的风还烫。
颜烟退后半步,背包抵在了门上。
“啊对不起。”
青年察觉自己的唐突,在半米远外停了脚步,“您是颜先生吧请给我您的身份证,我帮您办理入住。”
颜烟未动,上身往后仰,依旧谨慎。
这青年比他矮半个头,四肢纤瘦,看起来很年轻,神态清澈得像个未成年。
或许是民宿老板的儿子。
颜烟从包里翻出证件,为了确认,问道“你是这里的”
“我是老板,”青年后知后觉,自我介绍,“我叫辛南雨,您今天早晨订了半个月的单人间,对吧”
老板叫辛南雨。
民宿叫南雨小窝。
简明扼要。
颜烟将证件递过去,跟着辛南雨到电脑边。
辛南雨在键盘上东摁西摁,捯饬了一阵子,着急地道歉,“抱歉,我还不太熟练,您可能得再多等一会儿。”
颜烟摇头,“没事。”
辛南雨身上有股很浓的皂香,额头汗湿,身上还挂着围裙,似乎是刚打扫完卫生。
颜烟不动声色观察四周,除了缓慢的键盘声,没有听见其它动静。
整间洋房只有这一个人
似乎没有别的员工,以及客人。
颜烟收了视线,观察辛南雨,圆幼杏眼,小巧鼻尖。再三细看,颜烟仍觉得对方是个未成年。
良久,辛南雨登记完毕,长舒一口气,将证件还给颜烟,“入住办好了,您的房间在三楼,我带您上去。”
辛南雨小步跑过电脑桌,看着颜烟身上的背包,“您的行李,我帮您拿”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颜烟摆手拒绝。
对方细胳膊细腿,如果背着他的包,说不定连路都走不稳。
话少,音调平稳,这是颜烟的常态,冷淡惯了。
辛南雨却心沉了一下,以为对方是为自己的慢手慢脚不悦,便低着头,紧张地上楼。
三楼只有两间房,在同一边,都向阳。
因为位处高地,虽然离海岸远,但却能清楚看到海面。
“颜先生,您想住哪一间”辛南雨打开门,笑着问。
房间居然任他挑选,而不是老板提前安排
格格不入的洋房,不熟练业务的老板,没有别的客人和员工,简直是恐怖电影的开头。
违和感到达顶峰。
颜烟沉默顷刻,防备地问“你成年了吗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有没有证件能够证明你就是这家民宿的老板”
“我成年了啊”
辛南雨一愣,慌忙拿出手机,翻找相册里存着的照片,递给颜烟,“您看。”
身份证,房产证,营业资格证,各种许可证,一应俱全。
23岁,江宁市。
视线停顿在身份证住址处。
江宁。
一个他离开后就再未回去的地方,十年有余。
颜烟有一瞬失神,忘了反应。
客人不说话,辛南雨更是紧张,磕磕巴巴解释“颜先生,您是这里的第一个客人,所以我还不太熟练,但我确实是这里的老板。”
“我是第一个客人那平台里的评论”
“民宿开了半年,一直没有客人,所以我让朋友帮忙写了几条好评,对不起”
辛南雨羞红了脸,为自己作假的行为不耻,觉得颜烟肯定不会住了。
但这对颜烟来说,其实不是件大事。
投钱曝光,虚假好评,电商的常态,更何况这里的陈设,确实与照片里一致。
打消疑虑,颜烟将手机还回去,走进就近的那间房。
时间晚了,夕阳晃进窗,金辉的光波带着暖意,雪落时的虚假日光根本不可比。
空气也是暖的,浅淡的海味,比办公室楼的空调热风舒服得多。
颜烟深呼吸,清新的空气入鼻,久违地感到一丝安宁。
“您要入住吗”辛南雨不可思议。
“嗯。”
颜烟放下包,问道“这里通快递吗我的行李暂存在中转处,收货地址就填平台的定位”
这似乎
是要长住的意思
辛南雨激动点头,“通的,驿站就在旁边,行李到了我帮您去拿”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好的。”
辛南雨有些无措,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情绪稳定地可怕,语气平淡,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辛南雨站在门边不动。
颜烟等待片刻,提醒“门,请你帮我关上。”
“好的”辛南雨拉着门柄,在即将关闭时收了力,很轻地合上。
耳旁终于清净,只有平稳的海浪声。
昨天收拾行李,颜烟几乎没睡,今天又舟车劳顿,这时四周安静时,疲乏全部涌了上来。
颜烟脱掉外套,闭着眼睛躺倒在床。
疲惫越积越多,心脏处微微绞痛,身体明显累了,释放出要休息的信号,但睡意几乎为零。
良久,颜烟起身,从包里翻出药盒,就着瓶里仅剩的水,吞下一片镇静安眠的药片。
随着海浪声,药物开始起效,颜烟长呼一口气,沉入梦里。
研三的第一场雪。
平安夜,那是颜烟第一次遇见段司宇。
组会过后,导师一走,几个被课题折磨的单身博士师哥一改窝囊样,现出原形,提议大家都出去买醉,今夜不归。
最终,有对象的提前走了,而没对象的,都被拉到校外的酒馆去。
酒馆门前摆了棵圣诞树,蓬松的雪落在叶间,挂着的小灯忽明忽灭,节日氛围浓重。
入座后,颜烟盯着时间,准备过了十点就走,在地铁停运之前回到住处。
颜烟不喝酒,也没兴趣参与话题,点了杯气泡水,思考自己的事。
“颜烟,你offer确定了”不多时,话题转到他身上。
“嗯,已经开始实习。”
“现在就实习搞这么卷”
“还好。”
“多少钱一天”
“460”
“哎,还是工作好啊,早知道当初就不读博了”
诸如此类的抱怨,每次聚会都有,颜烟听过太多遍,懒得反驳或赞成,只觉得无聊。
十点差一分。
颜烟仰头喝光气泡水,整理好衣领,准备到点就走。
然而,将要起身的一瞬,音乐骤然停止,周围的灯逐渐变暗,仅有一束光打在不远处。
一人影随光而清晰。
电子键盘的前奏渐响,旋律很熟悉,颜烟一下顿住,没走,因为这是一首他过去一周里最常听的歌曲。
“什么情况”有人问。
一个师妹答说“我知道,那个是艺术史论大二的学弟,在这里打工,每天都有表演。”
“连人家是什么专业你都打听清楚了你心怀不轨啊,想对本科生下手。”
“拜托,本来就有很多人为了看他来这里喝酒,多的是人讨论,我用得着去打听一天天憋在实验室,两耳不闻窗外事,活该你单身。行了别说话,学弟要开始唱了。”
i text a ostcard sent to you
did itthrough
sendg a y ove to you1我寄出一张明信片,代表我全部的爱,不知你是否顺利签收。
吐字是标准的美音,嗓音清澈,干净锋利,像是无杂质的冰,扎透所有无聊的情绪,将枯燥粉碎得彻底。
“y beatg heart beongs to you”我的心跳随你而动2
唱到这句时,台上的人不经意侧过头,视线随意一转,正好对上颜烟的眼睛。
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那是张令他险些忘记呼吸的面孔。
眉目俊丽,鼻梁高挺,眼神高傲而烈性,远超颜烟对于“好看”的认知标准,任何词语在此刻都显得浅薄,没有资格用来形容。
咚咚咚咚
这是首抒情摇滚,但颜烟心跳的节拍,却是鼓点速度的两倍有余。
顷刻,那人收回视线,直视前方放空,继续唱歌。
仅有一瞬的对视只是个偶然,短暂到似乎是场幻觉,但却在内里掀起惊涛骇浪。
一场无声的骇浪。
独属于他的心脏。
他没喝酒,却像醉了酒,鬼使神差问“他叫什么名字”
师妹答他“段司宇,掌管司,天地宇。”
颜烟被一阵强风吹醒,冷得他打哆嗦,眼帘掀起之前,他以为自己还在北城。
望着陌生的天花板,颜烟躺着发怔,很浅地呼吸,好一会儿才从梦里缓过劲。
风一直吹,越来越冷,颜烟抹了把脸,缓慢坐起身,套上一件薄外套。
天黑了,不到晚上八点。
颜烟走到窗前,眺望海岸边。
西岛虽小,却非常热闹,为了迎接游客,连狭窄的巷子里都装有夜灯,光点顺着路铺亮起,如同散开的落星。
这种静谧时候,适合抽烟。
颜烟摸了摸口袋,忽然想起他没有打火机,因为某个硬将他拽上车的人。
那人跑到鹭城来做什么参加音乐节
不可避免,他又想到段司宇。
颜烟咬紧牙关,强行打断思绪,决心什么都别想,出去散步,顺便买个打火机。
咚
门开时,楼下正好传来一声沉闷响动,紧接着是模糊的人声,话口很密,像是有人在吵架。
察觉不对,颜烟加快脚步,迅速下楼。
辛南雨面前站着个人,血气方刚,也很年轻,手正朝辛南雨伸去,辛南雨相当生气,眼角都气红了,重重将那人的手臂挥开。
那人不可置信,而后一把攥住辛南雨的手腕,半个身子欺了上去,似乎是要抱,又像是要亲。
流氓非法入室
颜烟冲到两人之间,用力推开此人,将辛南雨拉到自己身后。
“他是谁要不要报警”颜烟回头问。
“我是”
辛南雨大声打断,“纪泽,你再不走,我就报警。我不怕把事情闹大,闹得众人皆知,如果你承受得起的话。”
这话对此人好像很有威慑力,犹豫再三,最后留下一句“我会再来”便离开,走之前还瞪了颜烟一眼。
两人明显认识。
颜烟怀疑,他卷入了别人的感情纠纷。
“对不起,颜先生,吵到您休息。”辛南雨垂着头,不敢看他。
犹豫片刻,颜烟还是忍不住问“他是谁你们认识”
“他”辛南雨顿了顿,“他是我以前的朋友,我们闹掰了。”
“江宁市的朋友”
“嗯。”
颜烟不信,但也没有追问,只说“如果他再来纠缠,你提前录音录像,保留好证据,到派出所报警。”
“好,我记住了,谢谢您。”辛南雨感激地笑了笑。
“没事。”
“对了,您饿吗我去做晚饭。”
“不用,我打算出去走走,在外面吃,你有没有推荐的餐馆和景点”
“我”辛南雨被问住了,因为他根本没有做过整理,脑海里迸出许多答案,一时答不上来。
“你可以试着整理,白天,夜晚,哪些地方值得去,设计几套路线,做成一目了然的攻略图,这样以后客人问起,你随时能发给他们。”
甚至能与别的商户合作,互相引流。
但颜烟没说,因为辛南雨确实太稚嫩了,像个小孩,什么都不懂。
“颜先生,谢谢您教我。”辛南雨很激动,知道颜烟是在给他建议,觉得语言不足以表达感谢,便朝颜烟鞠了两躬。
这两躬阵仗极大,热情洋溢,比白天出来迎接时更饱满。
颜烟不习惯这种热忱,退后几步,“不客气,我先走了。”
“颜先生再见。”
“再见。”
出了民宿,颜烟跟着路牌走,到达公交车站,脚步反常地轻快。
西岛只有一路公交线,两班车环岛行驶,骑电瓶比等公交快得多,所以车站通常无人,如果遇到无人等候的站,为了方便,司机不会停车。
良久,公交到站,颜烟上了车,坐到后排靠窗的位置。
风透过半开的窗,在耳旁喧嚣。
脑海中,辛南雨感激的眼神反复重播,就像捐助后的那排小字,您的善举将拯救一整个家庭,让颜烟浸入一种飘忽的状态。
身体轻盈,像是充满氢气,能顺着窗户飘出去,到最高空。
颜烟把车窗推到底,大片的空气涌进来,他深呼吸,觉得自己和风变成了一体。
如果能飞出去就好了。
颜烟望着窗外想。
车速渐快,带着心跳一起攀升,视野里,路上的夜灯连成线,像条闪烁的光链。
不自觉,颜烟想伸手去触,车速却忽然下降,光链断了,夜灯变回独立的亮点。
公交车到站,前门唰的一声打开,一人上车。
如若一对旧时恋人,曾经在一起生活超过一千天,那当对方靠近时,就算隔着人海,另一方也能立刻锁定对方的身影。
那是一种感知,磁场的吸引,不用看,不用听,只一丝气味足以确定。
“扣费成功。”
语音播报时,颜烟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平淡侧头,望向车门口。
段司宇换了身衣服,黑t牛仔裤,发梢剪到耳上两厘,微卷松散,胸前一条鱼骨项链。
一如旧日,在清大时。
颜烟有一瞬幻视,仿佛回到北城的夏夜,段司宇背着一把吉他,在地铁口等他。
他收到段司宇的消息,匆匆打卡退勤,接通语音,出了公司一路狂奔。
“你在跑这么想我”听筒里,段司宇的声音有种金属冷感。
“没有。”他放缓脚步,抑制住呼吸声。
对面轻笑了一声,很小声,戳穿他的否认,让他无处可遁,贴着手机的那只耳朵因此发烫。
地铁口人来人往,众人低着头,神情疲惫,视线锁在几寸小的屏幕中,赶最后几班地铁。
他们是灰色,白色,单调失焦,因为在颜烟眼中,所有色彩都倾注在一个背影里。
他疾步走近。
段司宇似有所感,转过身,一下抽走颜烟的手机,指尖触到他滚烫的耳尖,“你没有想我”
反问句。
言下之意是“我知道你很想我”。
他的否认是挽尊,段司宇直接拆穿。
狂乱的心跳声充盈双耳。
颜烟改口,“有一点。”
公交车重重一顿,合门起步。
颜烟对焦视线,清楚知道,这里是鹭城,而非北城,不是灯火通明的软件园,而是昏暗的公交车。
而他们,已经分手很久,快要超过一千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