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糖,”方行舟重复这个名字,看着还在努力写字的蛋,笑道,“我很喜欢。”
陆见川敲敲蛋壳,笑眯眯地叫它“方砚洲,糖糖。”
蛋以仰视的角度和爸爸们对视,应声道“啊”
这段极短的对话一结束,蛋忽然之间愣住,轻轻晃动,倒在纸张上。
它仿佛看到自己延展出无数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线,以这两个名字为媒介,缠住方行舟,缠住陆见川,最后缠住自己,将他们三人以永不分开的姿态绑定在一起,线尾再继续蔓延向未知的时空
“咔”。
蛋壳上的裂痕加深。
蛋犹未察觉,呆呆地看着,感受到来自命运的强烈波动。
一直以来都把它拒之门外的世界,终于敞开了门缝,向它表达出接纳的意愿。
接纳的是方糖和方砚洲,而不是“唯一的命运真神”。
蛋隐隐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撞向蛋壳,可那条缝隙仅仅只是加深了一些,在它的撞击下依然纹丝不动。
命运似乎传来了笑声,笑它的焦急和鲁莽。蛋不再像首次破壳失败时那般崩溃悲伤,反而感到很平和,也跟着命运一起笑了起来。
平行线已经在接近,却没有到达交叉点。
它终于清楚这一点。
松快的愉悦感包裹起整个蛋,方砚洲翻滚一圈,重新跳进爸爸的怀里,碎碎念地喊着“爸爸”、“糖糖”、“球”、“吃”,继续当一颗无忧无虑的蛋。
两位爸爸相继亲吻蛋头,笑着夸奖它的聪慧,它在声声夸赞中迷失自己,当晚便钻进他们的梦里,用自创的语言跟他们说
“如果一辈子都当一颗蛋的话会怎么样”
梦里的方行舟道“当然可以,只要你觉得开心。”
梦里的陆见川道“唔,这个主意也不错,但会错过很多美食。”
蛋朝他们笑,又从他们的梦境中飘离,像一只真正的水母,轻盈地游向更广阔的梦境海洋。
醒来后,方行舟看着蛋沉思许久,然后做了一个决定。
他申请了复职。
因为在医院见义勇为并重伤的原因,院里一直保留着他的职位,申请后第二天就能回去上班。
复职第一天的早晨,方行舟吻别陆见川,把蛋揣进兜里,在爱人依依不舍的碎碎念中开车去了医院。
许久没上班,他来得比平时早很多,办公室果然还没人,但他的桌子上摆满了花和贺卡,还有一个新鲜的水果蛋糕。
方行舟勾起嘴角,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鲜花上的贺卡。
“嘭”
突然,漫天的喷花从天而降,瞬间挡住了他的视线。
同事们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噼里啪啦的鼓掌声将他包围,秦鸿博直接冲过来给老师一个大大的拥抱,眼睛发红“舟哥,你终于回来了”
方行舟看
到他的铭牌,上面的实习两个字已经没有了。
他笑着祝贺学生转正,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上次救下的护士姐姐按捺不住激动,抓住他的手“我早就想带老公上门给你道谢,方主任,你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一下跟人间消失一样,让我们担心得不行。”
旁边的安医生“孩子生完了吗在哪生的我一直等你老婆来我这生孩子,结果都一年多了还没等到”
李主任跟着笑“还说请我们喝满月酒呢,现在孩子都能说话了吧”
一大堆人围着许久不见的方行舟,你一句我一句,办公室热闹无比。蛋从口袋里悄悄探出半个头,好奇地看着这些陌生人类们,拼命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方行舟给同事挨个发了满月酒的请帖,酒席定在两周之后。
“怎么能忘记给你们发帖,”他笑道,“我爱人体质特殊,怀孕的时间要长一些,刚刚生。”
安医生愣了愣“刚刚生那得怀孕十九个月了吧”
方行舟点头“是的,十九个月多一点。”
热闹的办公室出现短暂安静。
一群医学生们面面相觑,彼此打眼色。最后,李医生咳嗽一声,道“行舟啊,满月酒我们一定来下午有空来我这坐坐,好久没来复查了,看看你最近怎么样。”
他用力拍拍方行舟的肩膀。
方行舟笑道“好,下午有空来找你。”
众人又聊了一会医院的近期的新闻八卦,聊到快上班的时间,秦鸿博“对了我们准备了一个蛋糕”
话忽然断在这里。
秦鸿博震惊地睁大了眼,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颗带着裂缝的蛋正躺在蛋糕里,而蛋糕莫名缺了大半,只剩下四分之一。
负责准备蛋糕的护士姐姐发出惨叫“蛋糕呢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秦鸿博“而且怎么会有一颗蛋”
方行舟“”
蛋本来吃得正香,被好多双眼睛盯住后慌乱几秒,像干坏事被当场捕获的狗子,假装无辜地看向爸爸。
方行舟飞快将它拎出来,用纸巾擦干净多余的蛋糕,若无其事地将它塞进口袋里。
“不好意思,”他说,“刚才切蛋糕的时候不小心把今天的早餐掉进去了。”
安医生“啊”
刚才大家全部站在办公室边上,什么时候有人切蛋糕了
方行舟镇定道“我昨晚没吃饭,很饿,所以进门后先切了大半蛋糕,准备等会吃。”
他说得太过笃定和自然,以至于其余几人同时流露出混乱的表情,看着方行舟,神色难言。
秦鸿博心头发酸,怀疑老师在那场医闹中受了刺激,难受道“没没事,你先吃早饭,马上要上班了,下班我们再好好聚一下。”
众人也纷纷对他表示担忧和关怀,没有继续打扰,各自回了科室。
方行舟肩膀
一松,趁着还没上班,把蛋糕搬到自己的休息间里。
一关上门,蛋飞快跳进去,开始狂吃剩下的四分之一个蛋糕,像推地的挖掘机。
方行舟压低声音“这么喜欢”
蛋“嗯唔唔好唔唔唔喜欢”
蛋糕眨眼被舔得一干二净。
方行舟笑了,替它擦干净蛋壳,道“既然吃饱了,今天就要好好学习,我中午再来接你去食堂吃饭。”
蛋懵懵懂懂看着他,还沉浸在蛋糕的美味之中,不知道要学什么,只是点头。
方行舟去了一趟太平间,把蛋放在盆栽里,用绿叶将它挡住。
太平间安静无比,管理员似乎吃早饭去了,只剩下几十具被冻得梆硬的尸体。
方行舟小声说“藏好自己,糖糖。”
方砚洲往盆栽背后缩了缩,郑重地“嗯”了一声,然后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爸爸噫呀唔啊唔”
方行舟亲了亲蛋头“十二点,我来接你。”
蛋“啊”
方行舟摸摸蛋壳,从这里离开,把未出生的孩子独自留在了医院最可怕的地方。
蛋打了个饱嗝,是水果蛋糕味的。
它无聊地等待了许久,管理员仍然没有回来,于是它开始点盆栽的叶子,点到最后一片,正好是十八。
它看到了。
距离管理员回来还要十八分钟。
这十八分钟内,门口有人经过的概率接近于零。
方砚洲立刻大摇大摆地跳下盆栽,在太平间里转圈圈,经过每一个冰柜门口,最后停留在最里面那间,晃晃蛋头,嘭的撞上开关。
滑轨开始沙沙作响,冷气从冰柜里冒出,形成白色的冰雾。
蛋跳到冰柜边缘,低头,看向里面的尸体。
那是一具已经冻了非常多年、死状极为可怖男尸,死亡时年纪不大,或许不超过三十岁。
对死亡毫无概念的蛋放肆打量冰柜里的人,甚至小心探出神力,尝试与尸体共振。
一条很淡的命运线从男尸身上浮现而出,像一卷被扯出的胶带,记录了一幕幕电影般的人生场景
在富裕家庭度过的幸福童年、按部就班的升学历程、乏善可陈的恋爱经历、相敬如宾的婚姻生活直到28岁那年,因为股份分配的问题,被一直嫉妒他的弟弟从三十楼推下。
平淡的命运线戛然而止,并牵动了好几条与它相连的命运。
蛋隐隐约约还看到了他的弟弟提前让他饮下了大量酒精,靠完美的演技骗过所有人,将这场谋杀伪装成意外失足。
母亲心存怀疑,无法接受大儿子骤然逝世的现实,于是每年给医院大笔尸首保存费,将大儿子的尸体冷藏起来,花十几年来调查大儿媳,却至今毫无线索
蛋立在冰柜边,看呆了。
这样复杂的人生剧情对于它来说,无疑超出了理
解范围。
但它莫名产生了极大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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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蜉蝣般短暂的人类身上,竟然有如此癫狂的爱恨。
哪怕在冰柜里被冻了十几年,再打开的瞬间,男尸临死前的恨意依旧像永不熄灭的鬼火,灼伤了它不完整的神格。
方砚洲的头部隐隐作痛,它浑身发寒,又跳到隔壁冰柜,按开滑轨。
旁边睡着一位勤勤勉勉的女性,终身吃苦耐劳,幼时在娘家勤恳种地,长大后嫁入夫家做牛做马,为了被婆婆看得起四年生了三个,终于生下一位男孩
因为重男轻女的观念,她和女儿们离心,儿子也被宠坏,故度过了极为凄凉的晚年,一周前在出租屋里突发恶疾,送医后很快死亡,却至今没有任何亲属前来认领
黑色的、没有任何甜味的命运线。
头痛加剧,方砚洲又接连摁下其他冰柜。
出生便带有缺陷、不被父母喜爱的小男孩。
在建筑工地辛苦工作时不幸被砖块砸中的中年男性。
德高望重却六亲淡薄的老教授。
一生吝啬、因不愿出住院费而死在医院门口的老太太
三十几平的小小太平间里,躺着方砚洲从未接触过的人间百态。
它发出“啊、啊”的低低叫声,蛋壳的裂痕进一步加深,神力剧烈波动。
而这时,走廊外传来管理员的脚步声,它还记得爸爸的叮嘱,飞快按下所有冰柜的关闭按钮,然后嗖地蹿回盆栽后。
管理员手里拿着奶茶,在门口喝完后才换好衣服进门,照常开始清点尸体的数量。
很快,这里也开始上演每天的日常死亡。
新鲜的尸体被运进太平间,后面跟着悲痛欲绝的亲属。其中一部分很快会运走,或下葬,或火化,还有一部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需要待更长的时间。
无数命运的线条在这里交汇又分散,人类社会在冷漠践行它的规则,却带着浓烈的爱恨色彩。
蛋安静地注视了一个上午。
直到管理员去吃中饭,方行舟也结束了上午的接诊,再次踏入太平间,从盆栽后把冰凉的蛋捂进手心。
“糖糖,吃饭了。”它听见爸爸温柔地说。
蛋挣脱他的手掌,跳进白大褂里面,紧紧贴住父亲的心口,然后一动也不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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