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钰鲜少在她跟前露出这副样子,此时的他像一个真正的孩子,满怀对母亲的濡慕之情。宁锦婳内心一片柔软,她招招手,让他到她身前。
“好孩子。”
她轻抚陆钰的发顶,柔声道“母亲也舍不得你。”
若是当初没有宁府的祸事,她原本就打算留在京城,独自抚养两个孩子。
但她此时却没办法给大儿子一个承诺,因为陆寒霄说过要带她回滇南。她深知他的脾性,固执又霸道,要他真铁了心,她违逆不了他。
她只能道“此事还须徐徐图之。”
若是顺利留京还好,但若不顺,她许下一个不能实现的诺言,反添母子嫌隙。
陆钰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复,正待说什么,一旁的宝儿忽地“呜哇呜哇”大哭起来,宁锦婳的心神顿时被宝儿夺了过去,又哄又抱,满眼的心疼。
陆钰微微抿着唇角,他阴沉地看了一眼宝儿,敛下神色“母亲,儿子先行告退。”
宁锦婳想开口挽留,可怀里的宝儿不干了,方才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汁全吐了出来,污了宁锦婳的衣裙,她半点顾不上自己,忙给宝儿擦嘴角。
“抱月,快把大夫叫回来。”
“暧”
一阵折腾,等宝儿安静下来,陆钰已经离开两刻钟了。
“你哦。”
宁锦婳点了点他的额头,无奈苦笑,“你消停了,你哥哥也走了,就折腾娘吧。”
幸好宝儿壮实,只消几日就恢复过来,风寒的事宁锦婳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最后扣了奶娘的月例,不了了之。
年关将近,整个府里都忙碌起来,陆寒霄终日不见人影,府里大小事宜全昇一手包办,连陆钰都忙于课业,细算下来,阖府只剩宁锦婳一个闲人。
除了宁府的女眷时常过来找她说说话,她身边只有一个咿咿呀呀的宝儿,排遣寂寞。
这日午后,天上的日头正好,婳棠院一片静谧,鸟雀扑棱着翅膀从上空飞过,三两个丫头在檐廊处猫着,偷着躲懒儿。
宁锦婳侧卧在贵妃榻上午睡,她靠在窗边,乌发长长散在颈后,细细的碎金洒在海棠红的裙摆上,更衬得她肌肤雪白,好一副美人春睡图景。
这也难怪,从来没人怀疑宝儿是她亲生的。除了那些原因,她这副样子,谁敢相信这是生养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她就这样静静躺着,恍若中的闺阁少女,睡颜恬淡。
一会儿,宁锦婳悠悠转醒,午后的阳光刺的她眼疼,侍候在一旁的抱月急忙上前,阖上窗子。
“主儿,您醒了”
“来,喝盏茶,润润嗓子。”
抱月忙前忙后,宁锦婳却隔着屏风看到一个虚虚的人影,便问“那是谁”
因着刚睡醒,声音有些沙哑。
抱月答道“是窦夫人,我看您睡着,就请夫人稍坐一会儿。”
宁锦婳闻言脸色一沉,道“胡闹怎能让堂嫂等我,快快请进来”
这窦夫人是宁锦婳堂兄之妻。宁公府一共三房,大房宁国公承袭爵位,却子嗣凋零,早年丧妻,膝下只一子一女,便是宁锦婳和其兄长宁重远。
其余二房是宁锦婳的二叔和三叔,二叔醉心风雅,有一妻两妾相伴,怡然自得。三叔便混不吝了,收的侍妾通房不知凡几,膝下枝繁叶茂,这窦夫人,便其中一个堂兄的妻子。
宁锦婳是早就出嫁的姑奶奶,除了逢年过节回去走动,和宁府女眷们并无多深的情分,说句不好听的,宁府家大业大,让所有的女眷排成排站在一起,宁锦婳不一定叫得出名字。
因此,抱月才敢自作主张,让辈份略高的窦氏等她睡醒。
宁锦婳粗粗捋了一下领子,发髻都没顾得上绾,窦氏已经掀开帘子进来了。
“堂嫂见谅,我这侍女不晓事,我回头说她。”
窦氏忙道“哪儿能呢,不关抱月姑娘的事,我看小姑在午睡,不忍打扰。”
她在内宅浸淫已久,这种场面话自然信口拈来,不会让场面冷下来。
宁锦婳笑了笑,她刚睡起来精神不怠,用手掩面打了个哈欠,慵懒又随性。
窦氏看在眼里,心里五味杂陈。
她原是江南一商户女,嫁与公侯世家已是高攀,没想到天降横祸,宁家男儿皆被流放,女眷若不是被买回来,也难逃为奴为婢的结局。窦氏原是个丰腴的女子,脸如银盘,雪肤樱唇,如今瘦的只剩下的一把骨头,脸上颧骨突出,尽显苦相。
她是宁家妇,尚受此苦楚,而宁锦婳这个姓宁的宁家女,不仅毫发无伤,还做着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锦衣玉食,奴仆环绕。两相比较,难免让人不平。
窦氏忍不住说了句,“小姑当真好命。”
得此夫婿。
之前两人吵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在看笑话。谁诚想患难见真情,如今宁府败落,姑爷却待小姑如初,一切吃穿用度,她看着是鼎鼎的好。
更别提这么多年,膝下仅余一子,姑爷的后院一干二净,放眼京城,还能找到几个这样的郎君
真是好命。
宁锦婳闻言微怔,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第一次是在京郊别院,叶清沅对她说的。
她不由苦笑,好命么她在空荡荡的庭院里熬了一年又年,如今家族落败,父兄流放,儿子与她不亲近,连自己的行踪也没办法做主,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好命,让她受着了
宁锦婳敛起唇角,问道“堂嫂今日来有什么事么”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没心思去解释什么,况且在这种情形下,说什么都显得矫情。
话至此,窦氏再顾不得心中的酸妒。她定了定神,道“我今日来,确有一件事想麻烦小姑。”
她说着,面上露出一丝难色。
宁锦婳神色温和,“但说无妨。”
父兄远在千里,她鞭长莫及,但京中的女眷们近在咫尺,她很愿意照料她们。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做的事了。
窦氏犹豫再三,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一咬牙,“我我想求一封休书”
她低着头,快速道“我没有小姑你命好,如今夫君和公爹都身为女子,本就身如飘絮,我娘家还有些许薄产,前几日与家里通了书信,爹娘还肯接受我这个不孝女,恳请小姑赐我一封休书,放我归家吧”
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
一室寂静。
窦氏一股脑说了出来,却不敢看宁锦婳的脸色。这个世道以夫为天,女子自请下堂本就违反纲常,更别说还是在夫家落难之时,更显得小人市侩,落井下石。
可今日这趟她又不得不来听闻镇南王夫妇年后就要启程,她们这一大家子总不能跟过去,留在京城世子府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府里的女眷们早就如惊弓之鸟,如她这般有心思的不少,只是她是第一个找到门路的,也是第一个找上门的。她还好,只有一女,可以一同带回娘家,那些生男丁的,一同被流放遂州,那才是剜骨剔肉,痛如锥心。
宁锦婳久久没说话,她不是生气,而是在思考该怎么应。
这些天,宁府女眷的安置,也是她心头的难题。
诚然,不可能让她们千里迢迢赶到滇南,世子府可住一时,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倒是动过心思想送她们归家,可叶清沅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宁府的姻亲非富即贵,他们真的愿意接受一个罪女么若是归家以后稀里糊涂没了,她将来要如何给叔叔、堂兄、还有小侄儿们交代呢
斟酌再三,宁锦婳道“堂嫂,我在京郊有一别院,虽然不大,但胜在环境清幽,你们可以住在那里”
“然后呢”窦氏苦笑着打断她,“一大家子人,吃什么,喝什么钱从天上掉么”
宁锦婳自然接道“银钱方面不用担心,我会着人往别院送,你们只需安心住着,有事吩咐一声就行。虽不及宁府奢华,但定不会委屈你们。”
思来想去,这是宁锦婳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窦氏却不领情,她看着宁锦婳,高扬了语调,“你送说的轻松。你能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哈,若是有一天不送了,我们都去喝西北风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
宁锦婳蹙起秀丽的眉毛,“自然是一直送,区区金银而已,堂嫂何至于在这上面纠缠”
她理解不了。因为宁锦婳自小是公府小姐,没受过银钱的罪,即使后来遭逢巨变,陆寒霄远在滇南,两人没通过一封书信,西南的银子白花花往京城送,就算陆寒霄自己紧着日子过,也不会让她委屈。
因此,在她的眼里,金银财宝之类,实在是不值一提。
窦氏笑了,是嘲讽的笑。她抬眼看着宁锦婳,她很美,一身雪白的肌肤如玉一般,身上那种养尊处优的贵气,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呵护的。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天真懵懂,不谙世事。
而这份天真,却在此刻却显得无比恶毒。
窦氏道“何不食肉糜啊,王妃娘娘”
声音之凄婉,让人闻之生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