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薄苏”沈珈禾察觉到薄苏神色似有不对,轻声地叫。
薄苏回神,艰难地敛起情绪,应“嗯。”
她松开杯耳,拇指指甲不自觉扎着食指指节上那被硌出的深深红痕,启唇,想再往下问点什么,门口忽然传来一声玻璃门被推开的轻响声,在两首音乐未衔接上的安静空白中格外明显。
沈珈禾下意识地偏头望去,随即唇角便扬了起来,轻唤“妤笙。”
薄苏心跳骤然失序,也跟着看了过去。
门口站着的果然是姜妤笙。
她一手提着收起来的遮阳伞,一手抱着两本书,似在搜寻沈珈禾的身影。她披散着微卷的黑茶色秀发,露出一只戴着银色耳钉的小巧耳朵,着一袭清凉秀雅的白色旗袍式改良连衣裙,唇角噙笑,站在光里,似一株夏日沾着露水的清新百合。
薄苏不自觉地屏息。
姜妤笙没在长条形的吧台里看到沈珈禾的身影,便习惯性地往两人常坐的咖啡桌位置望去。猝不及防地,她撞进薄苏深邃的眼底。
握着书脊的指节不由收握,她笑意微敛,静了静,还是状若自然地朝着两人走了过去。
“珈禾姐,薄老师。”她站在沈珈禾的椅子旁,把书放在沈珈禾桌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薄苏戴着护具的腿,微微笑着打招呼。
沈珈禾眉欢眼笑,直说“好巧呀,我们刚刚才说到你。”说完,她突然反应到不对“诶你怎么见到薄苏一点都不惊讶,你们先前是见过了吗”
薄苏没有反应,只静静地注视着姜妤笙。
姜妤笙若无其事,应“嗯,之前见过了。”
她转开话题,言明这次过来找沈珈禾的目的“我听传羽说你们晚上要进岛逛街和还书,想起我这也有两本书快到时间了还没还,就赶紧拿了过来,想麻烦姐你晚上帮我一起还了。”
她没有注意到,她念“姐”的时候,薄苏睫毛颤了一下,抿紧了红唇。
沈珈禾不假思索“可以呀。”
她偏头看了挂在墙上的钟,邀请“你们现在午休吗改成夏令时时间了吗坐下来喝杯咖啡”
她招手要叫服务生过来,姜妤笙连忙推辞“不用啦,姐,店里还有点事,我要先回去了,过几天有时间了来找你聊天。”
“啊”沈珈禾有点可惜,想开玩笑说“你们不叙个旧吗”视线移到薄苏脸上,薄苏却突然开口,也是请辞“学姐,那我也先回去了。”
她说得淡然,沈珈禾却听得一脸茫然。
她看向薄苏还未喝过半的咖啡和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的笔记本电脑,动了动唇,又忍住了。
她本就不是迟钝的人,这下算是可以确定了,她刚刚觉得薄苏叫姜妤笙名字时的口吻很特别,不是她无中生有的错觉。
她善解人意,立马改口,表示“好吧,你们都忙,那有空了记得过来找我喝咖啡呀。”她站起身,走向摆放着轮椅
的角落,说“稍等一下,我去帮你把轮椅推过来。”
姜妤笙碍于礼貌和体面,被迫停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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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就是为了避免碰见薄苏,才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书拿到听风民宿给庄传羽的,没想到,在这里还是碰上了。
很多年里,她都认为,命运早在一次次的鞭挞中,启示了她,她和薄苏的缘分,早就尽了。
可有时候,命运又忍不住让她觉得,它似乎很喜欢看戏,所以总喜欢对她开一些黑色幽默的玩笑。
她不得已面向薄苏,问候她“脚还好吗”
薄苏应“还好,有一点骨裂和韧带拉伤,休息一两个月就好了。”
姜妤笙很想问她“那为什么不在北城休养,舟车劳顿、千里迢迢地来澎岛”
可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问出口,就越界了。
空气沉默下来,沈珈禾适时地回来了。
“来,薄苏。”沈珈禾把轮椅推到薄苏的椅边,伸手扶她站起,移到轮椅上坐下。
“要我送你吗”她客气。
薄苏说“没事,不用,我自己可以的。”她戴上帽子,把电脑包放到轮椅右侧板旁。
沈珈禾犹豫“可门口”
姜妤笙接过话,表示“我顺路送她出去吧。”
态度也不似不正常,但氛围总感觉有点别别扭扭的。
沈珈禾视线克制地在两人身上游弋了一下,笑说“好,那你们有空记得再过来呀。”
姜妤笙和薄苏都应“好。”
薄苏自己不算熟练地把自己转到玻璃门边,姜妤笙一直走在她的后面,在她要自己出去的时候,自然地伸手,握住了她轮椅背后的手柄,止住了她移动的动作,帮她稳稳地把轮椅移动到了室外低一阶的平地上。
外面午后的烈阳,似火一般炙烤着大地。
空气仿佛都被蒸发干了,无端使人倦闷,喘不过气。
姜妤笙没有打开伞,走在薄苏的身后,推着她走过咖啡厅前那一段高低不平的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一言不发。
薄苏也很沉默。
她放置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蜷缩成拳,许久后才开口,微哑地说“对不起。”
姜妤笙推着她往前走的脚步微顿,过了两秒,才听不出情绪地问“对不起什么”
薄苏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她低头注视着姜妤笙与她重叠在一起而后又分开的影子,像注视着过往那些,她们在一起又分离的漫长岁月,喉咙像被千万根冰针封住了一般。
她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什么,三两句解释,更改变不了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能为自己狡辩什么。
能有什么意义
她不配得到原谅。
姜妤笙也不想听她说了。
她已经过了那个迫切想知道为什么,想要她给她一个解释、一句安抚、一个拥抱的年纪了。
她淡淡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如果是因为刚刚在珈禾姐那里听说了什么,感觉对我生出了同情和可怜,那就更没有必要了。”
薄苏伸手扶住轮环,制止了轮椅的继续转动。她侧过身,回望着姜妤笙说“我不是。”
目光沉凝。
姜妤笙注视着她,不置可否。
她松开了轮椅的手柄,只用单手扶着轮椅的椅背,站到了薄苏的身旁,望着远方路面下无边无际的大海,说“我之前看到过一个小故事,觉得还挺有趣的,让我记了很久。”
她声音悠远而平淡,似裹挟着海风的咸涩“故事说的是,有一个人问菩萨,菩萨菩萨,大家有事的时候都拜你,那你呢你有事的时候,要拜谁呢菩萨说,我也拜我自己,因为我一直都知道,求人不如求己。”
她回过头来,望进薄苏的眼底,说“所以,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只是那个时候,她自己傻和软弱。
薄苏喉咙发干,也尝到了海风咸涩的滋味。
她想起了姜妤笙高一那一年的春天,她们一起去隔壁的桐城踏青,路过佛寺,姜妤笙畏惧怒目的金刚,却执着于进殿参拜。
她晃晃她的手,双手合十,明媚地撒娇“姐姐,姐姐,心软的神,你就陪我一起进去嘛。”
那时候,她不信神佛,却也动了向往之心。
只因为女孩虔诚着眉眼,与她说“拜一拜,求一求菩萨,有一点美好的祈愿,总归没什么不好的嘛。”
她确实心有所愿。
而今,那个女孩看着她却说“菩萨也要拜自己,求人不如求己。”
薄苏心口浮起诛心般的痛意。
重逢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姜妤笙长大了。她依旧有着那一年跟在她身边的女孩一样清丽甜柔的眉眼,可眉宇间,更多的却是坚毅与冷然。
不应该地、不合时宜地,不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她看着她,都错觉听到了风动的声音。
似幡在深渊旁猎猎。
她空咽了一下,无话可应。
姜妤笙松开了扶着她椅背的那只手,说“好了,我走了,这里可以自己回去了吧”
薄苏这才发现,原来她们已经走到听风民宿前的那一条长巷口了。
她没有理由,也没有颜面说不好,只能哑声应“好。”
姜妤笙没动,等着她先离开。
稍稍有一点坡度,薄苏转动轮椅,缓缓向前。
姜妤笙目视着她远去,看她如白玉雕刻出的长指一次又一次地抓握于轮环之上,笨拙、用力地搬动,慢慢地蜷缩起五指,把自己钉在原地。许久后,背向而行。
不要再相见了。
不要再挂怀了。
她在心底里许愿。
既然只能是回忆里冷却的焰火,就让盛放时烫下的疤痕,长眠于黑色的余烬之下吧。
她不再去听风,也不再去一方,如常地、如愿地不再听到薄苏的相关消息,生活在了自己给自己划定的正常轨道上。
恍惚觉得,薄苏终于又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就像不曾出过一样。
管青忽然给她发来了消息。
她问“冒昧打扰,姜姐,你周六要去澎岛艺术中心听音乐会吗方便和我们家薄老师同行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