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影偏照,白马寺里来了两位新客。
江萤带着她的贴身侍女连翘,临时住进寺后依着竹林的禅房。
寺内香火鼎盛,常有贵客留住。
因此江萤的到来也并未惊起多少波澜。
而送她前来的王公公,在嘱咐过她每日要焚香祝祷,斋戒沐浴后,便也再未来过。
山中无寒暑,晃眼间便是整整五日过去。
今日落雨,山道难行,来白马寺的香客寥寥。
连观音殿内都无人踏足。
江萤祈福过后,便捧着签筒重新跪到观音像前。
这也是她这几日来的习惯,每日祈福后都到观音像前求一支签。
许是运势不佳的缘故。
求来的签不是下下便是中平,连一支上签也未曾见过。
签筒摇动,竹签交撞。
观音殿原本微阖着的殿门自她的身后敞开。
雨中微弱天光照入殿来,在蒲团前映出镜面似的光晕。
跪在她身边的连翘回头看见来人,急忙伸手来带她的衣袖“姑娘,是太子殿下。”
话音落,江萤急忙停住摇签的动作,自蒲团上站起身来。
手里的签筒微偏,本就快到竹筒边缘的几根签子随之噼啪落在地上。
江萤也没敢去捡,只是忐忑地带着连翘向他福身行礼“殿下。”
春雨濛濛,天光晦淡。
容隐行至她的面前,淡淡垂落眼帘。
许是前来祈福的缘故,江萤的衣裳较往日里素净许多。
衬得那张瓷白的小脸愈发明净剔透,羊脂软玉似的色泽。
那些原本微微沉淀的记忆也随着她的出现而重新卷起,鲜艳滚烫得似要沸腾而出。
容隐抬指摁上眉心,将那些纠缠他的记忆驱离。
“卜吉已毕。”
随着连翘躬身退到殿外,容隐终是启唇,嗓音清冽而平静“礼部正在拟定婚期。”
他道“皇室入夏不婚。你可有属意之日”
江萤羽睫微低,略微有些踌躇。
入夏不婚。
那婚期不是定在立夏前,便是要等到立秋后。
前者有些太急,她还未做好准备。
而后者太久,容易在途中出不知名的纰漏。
她犹豫着轻声“臣女没有特别属意的日子。殿下代臣女择选便好。”
容隐微顿,再度问她“你回府后,可诊过脉”
“没有。”江萤摇头,微带懵然“这与婚期有”
话未说完,她语声倏然顿住。
原本白皙的双颊蓦地滚烫。
她觉得,她似乎听懂太子话里的深意。
她慌乱地想要伸手去碰小腹,但又很快忍住这个荒诞的想法,仅是赧然轻声“臣女还未诊过脉”
话音未落,她的两靥愈发滚烫。
她的母亲早逝,继母柳氏也从未教过她这样的事。
东宫里的事发生后,她只顾着让连翘烧掉被弄脏的衣物,却完全没想到还要做什么其余的事。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拖得太久。
即便是再好的避子汤也无用了。
她滚烫着脸道“等祈福结束后,臣女会去寻郎中把脉。”
容隐轻阖了阖眼。
等那时,便已经迟了。
婚期今日便要定下。
他沉默稍顷,终是启唇“孤略通医理。”
话音落,面前的少女愈发窘迫。
她红唇微启,似想要拒绝。但话到齿间又被咽下。
她似挣扎良久,最终还是害怕占了上风。
最后的犹豫后,她终是放下签筒,将随身的绣帕取出,垫在菩萨面前的供桌上。
“有劳殿下”
她的语声很低,轻轻伸手撩开衣袖。
绣着花鸟纹的白绸褪去,少女凝脂似的皓腕赤露在空气中。
白得耀目。
容隐抬起的长指微顿。
他微阖了阖眼,重新稳住心绪,将指尖轻落在她的腕脉。
他自殿外而来,指间依旧带着雨中的寒意。
触及江萤肌肤的时候,让她本能地微微一颤。
“别动。”
容隐的语声很低。
他似极少与女子这般亲密,素来冷静的神情有霎时的凝停,但语调很快平静如初“很快便好。”
江萤低低应了声,微带窘迫地静立着。
春雨濛濛,水烟氲氲。
观音殿内静谧得似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江萤的指尖微蜷,又不敢妄动,稍顷还是忍不住抬眼看向他。
他侧面的轮廓极好。
唇色浅淡,恰到好处的薄,眉骨与鼻梁生得很高,更显得那双凤眼深邃而淡漠。
此刻两道鸦羽般的长睫微垂着,将他原本的寒冷之感略微柔化,令他不似往日那般清绝疏离。
反倒更如霜雪初融时开凿出的寒玉。
即便再是冰冷,依旧透着玉质本身的润泽与纹理。
似静水沉璧,无瑕温润。
正当江萤有片刻的离神时,殿外骤然传来宦官的通禀声“宝宁公主到”
“是孤的七皇妹。”容隐抬起眼帘,眉心微皱。
他是私下来见江萤,此事不可为宫中人所知。
思绪未落,他原本停在她腕脉间的长指迅速反握住她的皓腕,带着她快步走向面前唯一能够藏身的观音像。
这座观音金身足有丈许高。
为方便僧人修葺,佛像并非贴墙摆放。其后还留有架梯用的,二尺来宽的余地。
容隐带她侧身避入。
方松开她的手腕,观音殿外便传来众人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最
终停在拜佛的蒲团前。
江萤站在容隐身后,看不见佛像外的情形,仅能听见宝宁公主与侍女的对话。
“皇后娘娘每日都去佛堂,向菩萨祈祷父皇早日痊愈。”
“要是我也每日过来礼佛,是不是父皇的病很快便会好起来了”
宝宁公主童声稚嫩,听着不过八九岁年纪。
随之响起的是宫女嬷嬷们的安抚声“公主福灵心至,陛下龙体定会无恙。”
宫女嬷嬷们的话说得好听。
佛像外很快便传来宝宁公主清脆的笑声。
她满怀期许,在宫人的指引下开始拜佛请香。
祈福的过程并不算很久,但江萤依然觉得窘迫。
观音像后的罅隙太过逼仄,以至于她不得不紧贴着容隐僵僵站立着。
这般呼吸可闻的距离。
近得江萤都能闻见他身上清淡的沉水香气。
淡雅疏离,清冷自持。
一如其人。
江萤思绪微顿。
稍顷不自然地轻侧过脸,告诉自己这些应当都是假象。
这五日里,她唇间的伤口渐渐长好,身上遗留的痕迹也将将褪尽,但西暖阁中的记忆依旧滚烫。
每每想起,都令人面红耳赤。
她逃避似的往后团身。
鬓间步摇微晃,流苏交撞间散出清脆的一声。
江萤听见正在上香的宝宁公主轻咦了声。
继而她脚步声更近。
像是捧着清香便往佛像后走来。
江萤抬手摁住步摇,慌乱抬眼看向容隐。
佛像后的光线昏暗。
少女精致的轮廓显得蒙昧,面上的神情更软,像是在央求。
她比他更不想被人发现。
容隐垂落眼帘,侧身将她挡在身后。
天光愈暗,江萤听见她的心跳声微快,像是夏日里的疾雨。
而宝宁公主愈走愈近。
就当她快要走到佛像侧面的时候,远远传来教引嬷嬷的催促声“公主,时辰不早了。娘娘还在宫里等您。”
宝宁公主的步履停住。
佛像前传来她带着点失落的声音“那我上完香就回去。”
话音落,她的脚步声再度远离。
手里的清香供在鼎中,宝宁公主转身走向她的教引嬷嬷。
她坚持道“那我们改日再来。”
教引嬷嬷答应着,与随行的宫娥一同簇拥着她离开。
众人的步履声远去,观音殿内再度恢复寂静。
容隐离开佛像身后。
江萤提裙跟着他的步伐走到蒲团前。
她抬手拿回遗落在桌案上的绣帕,语声很轻地向他道谢“多谢殿下。”
容隐未承她谢。
他告诉她诊脉的结果“未显滑脉。”
面前的少女伸手抚上心口,殷红的唇瓣
轻轻抬起,劫后余生般庆幸。
“多谢殿下。”
她明眸微弯,眼里的胆怯被笑影冲淡,似星河般明亮摇曳的影。
容隐薄唇微抿,原本将落的话音淡去。
但如今,时日尚早。
即便是有滑脉,也未必能够诊出。
婚事宜早不宜迟。
他抬步走向散落的竹签,将离他最近的一支拾起,转递给江萤“这是宝宁到来前,你求得的签文。”
江萤伸手接过。
视线落在竹签镂刻的红字上。
第八十九签,上上。
这是她来白马寺后,求到的第一支吉签。
容隐离开后,殿外的春雨犹未停歇。
江萤将守在檐下的连翘唤回,正想回到她的禅房,却听殿外步履声轻轻而起。
一名陌生少女带着她的侍女,顺着屋檐底下不曾落雨的地方走进殿来。
她生得清丽端庄。
乌发梳成精致灵巧的流云髻,穿着雨过天青色的襦裙与半臂,发间戴着的步摇轻盈流光。
看着应当是哪位官宦人家的贵女。
不过她和侍女似乎未曾带伞,此刻裙裾微湿,鬓间也沾着水露。
见到江萤,她的明眸微亮,主动迎上前来。
“这位姑娘。”她向江萤搭话“你可有多余的绢伞,能否借我半日”
她的言辞恳切“等明日天晴,我一定还你。”
雨中借伞是常有的事,又是年纪相仿的贵女,江萤自然没有拒绝。
“连翘。”她轻声唤侍女的名字,让她将带来的两把绢伞分出一把,匀给她们主仆。
陌生少女接了伞,眼底的笑意更浓。
“你是哪家的贵女”她福身谢过江萤,又很是认真道“等明日天晴,我来府中把伞还你。”
江萤莞尔“一柄绢伞而已。你不用特地过来还我。”
陌生少女也没有坚持。
她再度谢过江萤,带着侍女往观音殿外走去。
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她重新回过脸来。
殿外烟雨蒙蒙。
她白皙的脸微抬,语声里带着温柔的笑音,主动向她报出家门。
“我是国子监司业家的女儿。”
“姜妙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