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场春雨连绵整日,直至半夜方徐徐停歇。
翌日清晨,江萤起身的时候,山间依旧缭绕着乳白的晨雾,整座白马寺如在天阙中。
僧人的早课结束时,江萤便也焚香沐浴,再度回到观音殿中祈福。
每日要念的金刚经还未诵完,江萤便在殿内遇见前来还伞的姜妙衣。
她很是守信,又极有礼。
除却归还昨日的绢伞外,还坚持给江萤留下一整盒自己做的糕点,与她攀谈到江萤午膳的时候方离开。
等她离开观音庙后,捧着点心的连翘便忍不住感叹“姑娘,这位姜姑娘的手艺可真好,这盒糕点可比我们小厨房里的还要好看。”
江萤的视线也落到姜妙衣留下的糕点上。
确是极好的手艺。
一共十二块糕点,整齐地放在红漆木的食盒内。
每块糕点都做得晶莹剔透,还别出心裁地制成四时花卉的模样。
任谁看见,都会喜欢。
她都有些不舍得吃,便让连翘暂且收起“你先将糕点收着。等我求完今日的签文,回禅房的时候再用。”
江萤说完,遂捧起桌案上的签筒,阖眼往面前的蒲团跪落。
签筒摇动,竹签交撞。
顷刻便有签文落地。
连翘帮她捡起,满怀期待“姑娘,签上说得是什么”
江萤伸手接过,却微微一愣。
青白的竹签上,下下签三个朱红篆字极为醒目。
签文的寓意也并不好。
月被云遮,诸事不宜。
“没什么,大抵是说今日的运势不好。”
江萤也并未太在意。
她将签文放回竹筒,便起身带连翘离开观音殿,往禅房的方向行走。
此时山雾散尽,白马寺内香火鼎盛。
前来祈福求签的贵女络绎不绝。
途径天王殿的时候,身旁的连翘紧张地握住她的袖口,放低语声提醒她“姑娘,那好像是陈三郎。”
江萤惊讶抬眼,本能般顺着连翘手指的方向视线看去。
果然是陈三郎。
他带着随行的小厮走在前来祈福的香客里。
看着行色匆匆的模样,似乎不像是要来祈福。
恐怕是要来找她的麻烦。
江萤杏眸微睁。
她不由想起刚刚求得的那支下下签。
诸事不宜,原来指得是这个意思。
她急忙带着连翘往偏僻处走“我们还是躲着他些。”
有之前的事在,连翘也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两人很快便回到禅房前。
好在陈三郎并未跟来,禅房内安静如初。
江萤往房内的竹凳上稍坐,很快便有僧人过来送膳。
一同前来的,还有送她来白马寺的王公公。
“恭喜姑
娘,贺喜姑娘。”
王公公满脸堆笑“钦天监内的卦象大吉。明日辰时,便会有宫人来接姑娘离寺。”
江萤心弦微松。
毕竟明日辰时便离寺,那陈三郎应当是难以再来了。
她明眸微弯,微微福身回礼,让连翘拿准备好的银子递给王公公“这些时日多谢公公照拂。”
王公公收了银子,面上的笑容更是热络“奴才可不敢当。姑娘往后贵不可言,奴才可还指望着姑娘多多提携。”
客套话说完,王公公便也往木廊上离开,给江萤留出准备的时辰。
禅房是清修之地,房内的布置很是简单。
打扫起来也很快。
要花时辰去整理的,反倒是江萤自府里带来的行装。
换洗的衣裳,素日里佩戴的钗环首饰,誊写佛经用的笔墨纸砚,还有许多备着的,女儿家的物件。
收拾起来很是精细繁琐。
连翘用完午膳便开始收拾。
忙到星月漫天的时候,方将明日要带走的行装理好。
灯烛吹熄,转眼又至天明。
江萤卯时便起身开始梳洗,卯时三刻的时候梳妆完毕。
她端坐在禅房内的竹凳上,等候着宫内来人。
连翘则在房内做最后的整理。
当她铺平江萤昨日睡过的床榻的时候,指尖却像是碰到了什么,倏然轻讶了声“这是什么东西”
“连翘”
江萤疑惑地回过脸来,看见连翘正从床褥底下摸出东西。
远远瞧着,像是用过的生宣。
数量极多。
连翘一张张不断地从床褥底下拿出来,很快便在手里积起厚厚的一沓。
她并不识字,便拿来给江萤过目“姑娘,您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怎么会在床褥底下”
江萤隐隐察觉不对,连忙抬手接过。
生宣上写有诗文。
多是咏物咏景,抑或是才子佳人之类的陈词滥调。
但少数的几首,言辞炽热,用词露骨,光是拿着都令人觉得烫手。
而其中一首,她似还在年前见过。
好像便是在陈府里时,陈三郎当着江玉媱的面非要塞给她那首。
“陈三郎的诗词怎么会在这里”
江萤惊慌失声,却又来不及去深究。
她急忙站起身来,到处去找能够销毁赃证的东西“宫内的人即刻就到,这些诗词绝不能让人看见。”
连翘闻言也慌了神。
她急忙去翻装好的行礼“奴婢现在就烧了它。”
江萤连忙去看旁侧放着的滴水更漏。
铜制的漏条浮起,将要敲上辰时的漏刻。
“来不及了。”
江萤秀眉紧蹙,慌忙伸手推开槅扇,提裙便往禅房外小跑。
禅房不远处有个小池塘。
只要将
诗词丢进池里,即便是被人打捞上来,字迹也会糊透。
绣鞋踏在木制回廊上的声音清晰。
江萤匆匆往前。
伴随着如鼓的心跳,她隐约看见小池塘就在眼前。
只隔着最后一道木廊转角。
她明眸微亮,愈发加快脚步。
未曾想刚绕过转角,便迎面遇见一名男子。
江萤没有防备,慌乱间没能停住步子,近乎是直直地往男子的怀中撞去。
就当她险些撞到他的胸膛的时候,男子及时抬手,隔袖握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的身形。
江萤踉跄着站稳,急忙往后退开两步。
“抱歉,我不是有意”
她连声向他道歉,但眼帘抬起,视线却倏然顿住。
卯时的天光尚未亮透,落在男子的衣袍与发冠间如山雾朦胧。
江萤便隔着这层薄雾似的碎光望见他清绝的容貌。
凤眼薄唇,肤如寒玉。
是当今的太子,容隐。
江萤杏眸微睁,心跳怦然。
她慌忙将双手背到身后。
“殿下”她的语声微颤,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此刻为何会在这里。
容隐的视线同时落在她的面上。
面前的少女慌得厉害。
呼吸紊乱,发髻蓬松,连鬓间戴着的步摇都快要坠下。
但她没有选择伸手去扶,而是紧张地将双手背到身后。
那双乌黑卷翘的长睫半覆着她清澈明眸,蝶翼似地颤扇不停,像是正藏着什么烫手的东西。
而在他身后,礼乐声逼近。
前来迎接她的宫人便跟随在他身后不远处。
江萤同时听见那些来自宫中的雅乐。
她的呼吸愈乱,心跳得愈发得快。
她也顾不上容隐还在面前。
近乎是当着他的面,就将那叠宣纸往袖袋里塞。
也不知是太过慌乱,还是背着手不好着力的缘故,她慌乱间几次尝试,都没能成功。
礼乐声驱散山间薄雾,声声落在耳畔。
前来迎她的宫人,与她仅隔着最后一道遮蔽的廊角。
千钧一发之际。
她看见面前的太子微微敛眉。
他向她伸手。
江萤的动作僵住。
霎时的挣扎后,她阖眼将整沓宣纸放到他的掌心。
“殿下,这些是”
她还想解释,但前来迎她的宫人已经转过廊角。
就站在容隐身后。
礼乐声倏停,宫人们俯身向太子行礼。
“叩见殿下。”
容隐淡应了声,将手中那些诗文折起。
信手收入袖中。
离开白马寺后,宫中的女官将江萤带至城郊一处皇家别苑。
这座别苑的布局特殊。
前院是寻常的皇家庭院,而两道红墙隔开的照壁后,便是一整座天然形成的汤池。
以供前来祈福之人洗沐涤尘。
汤池水热,雾气氤氲。
江萤褪尽衣衫,在宫人的指引下徐徐步入。
时隔数日,太子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已然褪尽,赤露在水面外的双肩雪白光润。
青裳宫娥们半跪在池畔,以木勺舀起微烫的浴水淋过她的肩背。
江萤羽睫轻颤,指尖不由自主地轻扣住面前的鸾鸟浮雕。
心绪亦如水面汹涌不定。
毕竟,那叠宣纸还在容隐的手中。
那是陈三郎写的诗文。
其中有几封简直露骨得可以拿去做她与旁人私通的罪证。
江萤心绪正乱,身后却传来司礼女官的安慰声“姑娘倒也不必这样紧张。沐浴完毕后,奴婢会带您去花厅拜见太子殿下。之后便可回府静候佳音。”
“多谢姑姑。”
江萤向她道谢,语声里藏着不安“敢问姑姑,涤尘沐浴后可还有其他礼节。”
毕竟时辰愈久,太子便愈可能去看那些诗信。
她都不敢想象,太子看到陈三郎那些淫词后,该是怎样的暴怒。
那时她也不知是否还有命能回江府。
司礼女官笑道“姑娘莫急,很快便好。”
江萤羽睫微低,也唯有静静等候。
可女官口中的很快,便是整整大半个时辰。
等江萤换上礼衣,随着宫娥走到别苑花厅的时候,窗外的天光已然亮透。
太子正在花厅内等她。
随着江萤步入,花厅内的宫娥们鱼贯离开。
太子抬手,将那叠诗词递还给她。
宣纸依旧是保持着对折后的模样,太子似乎并未拆看。
江萤的心却依旧不敢放下。
她抬步上前,俯身向他行礼,又小心翼翼地从容隐的手中接过这叠宣纸。
“殿下”
她犹豫着启唇,想着该如何解释。
思绪未定,夹在当中的一张书笺无声落下。
正掉在她和容隐中间的地毯上。
那是张被撕掉一半的废稿。
自从在府内见到江妹妹后,吾茶饭不思,每夜辗转反侧,梦中尽是江妹妹窈窕倩影,楚腰纤细,罗袜雪白
容隐的视线同时落来。
两人的目光在她面前的诗文间交汇。
室内静得针落可闻。
顷刻的寂静后,江萤满面通红。
她匆促起身,急忙在容隐俯身前捡起地上的废稿。
将这一沓宣纸统统丢进面前的火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