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正捏着信纸,觉得茫然四下而生,前世之事一团迷雾的时候,姜芫和姜茜两个表姐来了。
她们已经赶着马车在照壁等了半天,她却还没过来,自然是要来找她了。
“再晚就赶不上傩戏游街了”姜茜拉着她的胳膊,“什么要紧事,回来不能处理快走快走”
姜芫则从她手里把信封抽出来,还给青坞“有事情都找姑母去,我们要出发了”
谢昭宁苦笑,两个表姐一左一右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走,她像是被挟持的犯人一般,只能嘱咐青坞“将信好生收着,其余的事等我回来再料理”
谢昭宁被两位表姐一路拉着到马车前,两人又你推我拉地把她弄上了马车,似乎生怕她还留恋家中之事。
盛氏坐在马车里,无奈道“你们一人拧她个胳膊,不怕把昭昭揪坏了”
“不怕不怕,昭昭皮糙肉厚,厉害得很”姜茜想起那日田庄之事,眉飞色舞的。
谢昭宁嘴角微动,她哪里皮糙肉厚了两个表姐自小练过,被她们拧紧了胳膊,也会是会疼的她道“我若是皮糙肉厚,二表姐便是铜手铁臂,我怎么也奈何不得”
姜茜却喜滋滋的同意了,她从小力气就大得很。不过祖父说过了,这才是姜家女郎该有的模样她又从马车的角落里翻出一整套的妆奁匣子,里头有玉梳、玉钏、玉盒等七八样物件,说是答谢她上次的救命之恩的礼物。
姜芫也笑眯眯地捧出她备下的礼,却是一套上好的南京云锦的面料做的褙子和湘裙。那云锦的料子是极新嫩的鹅黄色,似有柔光流动,云纹飘逸,姜芫还在褙子的衣襟上缝了好几个银铃铛,湘裙做了八幅,用的是天水蓝的颜色,绣的是不是常见的缠枝纹或是花卉纹,却是绣了璎珞纹。
谢昭宁很是喜欢,二人又见她穿得素净,逼着她要在马车里重新梳妆。谢昭宁自是抗拒,却被两个表姐联合按住,用姜茜送的妆奁匣子重新给她梳了发髻,戴上玉梳和簪花,换了姜芫给她做好的新衣裳。如此三个姑娘才都装扮得簇簇新,盛氏也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们笑闹,她们都还是孩子心性呢。
等装扮好了,盛氏才告诉谢昭宁“方才忘了同你说,你大舅舅也回来了,正打算在汴京寻个宅子住下,我们都搬到汴京来。所以一时也没来看你和你母亲,不过已经同他说好了,待他忙完了在大相国寺门口见。”
谢昭宁闻言顿时欣喜,大舅舅竟回来了
她还以为不知何时才能见着大舅舅呢,这么重要的事,方才舅母竟没有一开始就说。想到还能见到久别的大舅舅,谢昭宁就更是高兴了。
只是她却发现,大舅母提到大舅舅时,神色却有些不自然。她才拉了盛氏的手问“大舅母,怎么了,可是大舅舅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她心里涌起些胡乱的猜测,莫不是大舅舅有什么纳妾蓄婢的事但她记得大舅舅就是个武痴,一心专于军营,对这些向来是没有兴趣的。
姜芫在旁看着,噗嗤笑了出来,跟她说“昭昭,你不知道,伯母不许伯父喝酒,可昨夜伯父初归会友,竟喝得醉醺醺才回来,不小心掉进池塘去了,若不是过路的小厮捞得及时,不知道还要出什么事。伯母是又气又心疼,正同伯父生气呢你一会儿可得帮着劝点。”
盛氏瞪眼道“我如何心疼他,我巴不得他掉进池塘淹死罢了,何必要捞他出来”
盛氏这样口是心非,几个女孩儿看着都笑起来。谢昭宁想起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为着大舅舅吃酒,大舅母也不止气过一回了,甚至提着鞭子跟着大舅舅抽都是有的。大舅舅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被大舅母提着鞭子抽得到处乱跑,那样的场景想起来便觉得有趣。
大舅母这次看来是气得狠了,谢昭宁暗想着,一会儿见着大舅舅,定要帮着两人和好才是。
此时马车驶出寺桥,转而进入了小甜水巷,谢昭宁挑起帘子朝外看,见两侧街道皆结彩门,唐家金银铺里,各式各样的金银器陈列,陈家茶饭铺里,热腾腾的炊饼刚出蒸笼。还有数不清的成衣铺、靴铺、香药铺子、傩戏面具铺子。
谢昭宁甚至看到了一家谢氏药行,谢氏药行跨了三间店面,药行里忙碌的掌柜还是熟识之人,模样白胖,生得像个馒头一般。药行今日出售香药丸,他在里面忙得团团转,身后的伙计忙着称药、打包,一派热闹的景象。
她想起,前世自己虽未曾去过大相国寺,但这个铺子却是来过的。当时她虽桀骜不驯,与母亲也不和,母亲却要逼着她学经营药行之事,她不想听从,母亲便把她送到这家谢氏药行里,也不许她跑动,只准她坐在这里看葛掌柜经营,不过她时常从后门偷溜出去,带着青坞在街市上逛一逛。在众人还未察觉的时候跑回来。
现在一件件想来,她与母亲当时关系虽不好,母亲却早在暗中准备把这些都交给她了,只是她自己不留意而已。
马车吱吱呀呀地跑过了甜水巷,才终于在大相国寺门口停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是暗下来,天边涌起深深的雾蓝色。只见一座四柱三楼的琉璃牌楼高高伫立,朱墙蔓延看不到尽头,琉璃瓦覆顶的六十四殿庙宇此起彼伏,钟鼓两楼遥相对立,大相国寺之内已是繁灯璀璨,佛音喃喃,檀香缭绕。络绎不绝的人群往来于牌楼之中,人们都盛装打扮,提着花灯,语笑喧阗。门口这一侧已是停了数不清的精致马车。足见许多达官显贵亦是前来参与盛会。
盛氏从马车里取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几盏花灯,兔儿灯,莲花灯,鱼儿灯,叫她们一会儿提在手里。姜芫和姜茜一致让谢昭宁先选,谢昭宁抿唇一笑,知道两位表姐心头所好,避开了她们喜欢的,选了一盏金色的鱼儿灯。
姜芫、姜茜甚是欣喜地捏她的脸颊道“昭昭真好”
盛氏一边让女使伏云给几个姐儿点灯,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她们不可乱跑。三个姐儿都笑嘻嘻应喏了,盛氏才带着她们下了马车。
迎面便是一阵脂粉香混杂着礼佛的檀香扑面而来,
带着汴京河潮湿的气息。叫几个姐儿精神一振。
只是刚下了马车,却发现两列穿着锦袍,戴璞头的禁军、仪仗队伍站在大相国寺门口,将大相国寺团团围住,旁边红漆底的牌子上用金泥书写禁军出行,闲杂回避。
许多达官显贵的车马也只能被隔开,遥看着大相国寺不得进。
姜茜几个甚是疑惑“怎的突然就戒严了,我们还说要去拜药王菩萨呢”
盛氏一见这阵仗,只道“怕是有皇族之人出行大相国寺了,只是不知来的是何人”
谢昭宁知道几位表姐其实意在游街和集市,拜菩萨不过是为着她,就笑道“罢了,不知要戒严到几时,我们先逛逛集市,一会儿再过来拜菩萨也是好的”
她拉着三人准备走,这时候,前面却响起一阵男子咳嗽的声音。她们抬起头看过去,只见不远处早停着一辆青帷马车,一个身材健壮的男子,穿着身月白色的绸布袍,足蹬牛皮皂靴,脸上戴着个白面的药师面具,正站在马车前。看到她们来了,上前一步道“几位娘子”
盛氏却一眼瞪了过去,怒道“你装什么神鬼”
那人顿了顿,只能将面具取了下来,面具下是一张略粗犷的男子面孔,方正的脸,五官刀凿斧刻般的深邃,但是留着些许胡渣,模样冷酷可止住小儿夜啼。可此时却露出讨好的笑容道“夫人,的确是我你去妹妹家怎的也不叫我一声”
谢昭宁在旁见这熟悉的粗犷男子,一想此别竟已是两年不见,笑眯眯地喊了声“大舅舅”
姜远望这才发现谢昭宁跟在盛氏身后,顿时欣喜起来,差点想冲过来,像她小时候那样将她抱起来,但看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如何能有这样的行径顿在了原地,不住地笑“昭昭也来了,好久没看到昭昭了快让大舅舅仔细看看”又说盛氏,“你怎传信没告诉我,也要带昭昭来”
盛氏冷哼了声,朝前走去了。
姜远望被盛氏这般冷哼,有些下不来台,只能拿着那张面具,讪讪地跟在后面,也不敢上前了。
两个表姐则笑着拉谢昭宁就走“走,昭昭,我们也逛集市去”
谢昭宁看着大舅舅灰溜溜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打算一会儿先劝劝大舅母,再拉大舅舅去道歉。凭她对大舅舅的了解,定是到现在都未曾道过歉的。只是大舅母正在气头上,总得等大舅母缓缓再说。
虽然大相国寺戒严不许入内了,但是大相国寺外的街道仍然是热闹的。此时天色完全暗下来,街道两旁的灯也全部都点起来了,五颜六色的灯笼画着各种八仙过海、海狮驼灯,观音赐子图样,无比繁华。
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摊位上买什么东西的都有,卖得最多的是各色花灯,傩戏面具,小孩子玩的黄胖娃娃,各种彩色的腰带、丝绦和幞头。傩戏面具也多种多样,除了大舅舅戴的白面药师面具,还有狰狞的小鬼,黑脸的钟馗,青面獠牙的判官,皆以整块木雕刻而成,涂上了各种各样的颜色。
大
相国寺的集会比那日在三圣寺时看到的集会大了三倍不止,东西也是多的琳琅满目根本看不过来。
此时不远处各种笛子声、锣鼓声纷纷响起,已有各色戴着傩戏面具,装成小鬼、钟馗、神将、灶君的人带着铜锣、唢呐准备游街了,傩戏要开始了。姜茜没见过傩戏游街,很是向往,扯了扯谢昭宁的衣袖道“昭昭,我们赶紧上前去看吧,不然抢不到好位置了”
谢昭宁却想起大舅舅还一个人在后面踱步,得赶紧带他去见大舅母,他若是再不和大舅母道歉,一会儿大舅母就气得更厉害了。
她对两位表姐道“你们先去着我去叫舅舅过来。”
她往回跑了几步,似乎未曾见着大舅舅的身影。定睛一找,才只见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月白色衣袍,戴着白色含笑的药师面具的人,正站在不远处卖黄胖娃娃的摊位前,凝视着那些或嗔或喜,神态各异的黄胖娃娃。他的背后火树银花正在表演,灿烂的星火与朦胧的花灯交相辉映。竟显得他的身影有种平日不曾有的从容与优雅。
她心里一气,大舅舅还看什么黄胖娃娃,一会儿大舅母她们都走远了
她上前几步,伸手牵住这个人的手往前走,一边道“您愣在那里干什么,我带您去找大舅母”
她拉着他走进人群里。只是她牵着的这个人好似并不想跟她走,轻轻往回扯了一下手,她却更用力抓紧他,道“您就别使别扭了,不然一会儿大舅母气得更厉害了我跟您说啊,您的脾气不能和在西平府的时候一样了,酒也要少喝,大舅母也是为您着想,方才当着大舅母和表姐的面我不好说您”
她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两人这般穿过游人如织,走过琳琅满目的花灯彩楼。谢昭宁渐渐觉得自己牵着的这个人有些奇怪,他并不说话,大舅舅一向最是喜欢同她说话了,怎会不回她的话呢
这时候她似乎才感觉到,这个人的手的触感和大舅舅并不一样。
这个人的手修长宽厚,掌心干燥,略有薄茧。她明明牵着他,却只能牵住他一半的手,仿佛小孩牵着大人,但是大舅舅的手却是十分粗糙多汗的,哪里像这个人的手一般
她这时候回头看。这才看清楚了方才她牵得着急,竟没注意这个人似乎比大舅舅还要高些,戴着的白面含笑的药师面具虽是一样的,可是他白衣袍上却绣着暗银色的纹路,足下是一双玄色云履。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大舅舅
他是个陌生男子,她竟然牵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手
不远处火树银花正在表演,灿烂的火花如银河一般铺满天际,天际的孔明灯也在渐渐升起。在他的背后绚烂弟绽放着。此时傩戏的队伍表演着抓鬼,洒着彩纸走过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游行过来的傩戏队伍冲散,她只见到这个人后退了几步,转过身,似乎被涌动的人潮淹没了一般。
这个人是谁
谢昭宁心里闪过无数这样的念头,可当看到他的背影被人潮淹没的瞬间,谢昭宁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前世她从宗正寺出来,眼睛看不见时,其实并不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她那时眼前猩红一片,却是大概能看清轮廓的。那时候阿七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他总是背对着她,要么伏在案前,笃笃地给她捣药,他总是能弄到一些极好的药,他在她的掌心写,是去药房里偷来的。要么背对着她,给她做花糕,做炖羊肉,他又告诉她,这是从厨房里偷来的。他总是这么东偷西摸的,谢昭宁非常担心他哪日被人发现了,被打死赶出府去。
可是这么好的食材,他却总是做得很难吃,她觉得用这么好的食材做出这么烂的味道,也是一种难得的天分。但是她也不会打击了他,每次吃完都笑着夸好吃。
所以她最熟悉阿七的,便是他的背影了。
她突然觉得,这个人的背影竟然与阿七的背影好像
顾思鹤刚告诉她,他在顺平郡王府并未看到阿七
这个人和阿七极像
谢昭宁心里一急,连忙追了上去。可这时候追随着看傩戏的人群汹涌而至,更是将二人阻隔开,隔着热闹的,戴着各色面具的汹涌人群,谢昭宁看着这个人的背影越走越远,心里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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