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昭还没从薛秉舟突来的拥抱中回神,就听他突然冒了句“喜欢。”
她登时懵了“什么”
薛秉舟一时陷入沉默。
他自知此举莽撞。
但他也知,再犹豫不得。
若同以前一样犹豫不定,只会又在往后的日日夜夜里嗟悔无及。
他的理智全浸在这冰冷的河水中,又无端想起兄长。
昨日兄长如他所言,将出行的事说与了她,今天也未曾随来。
暂是情意尚浅的时候。
他紧了紧手,在思绪重新聚拢的瞬间开口道“喜欢你。”
奚昭还未反应过来,又跟了句“什么”
薛秉舟将脸往下埋了埋,仅露出烫红的耳尖,语气也颤。
“喜欢你。”
奚昭下意识问“谁”
半晌,薛秉舟才应道“我。”
所以他原来是在表白吗
听他拿这种平淡无澜的语气说出这话,竟颇有些诡异。
他俩就保持着这一别扭的姿势,谁也没动。
奚昭思绪回笼,渐觉与她紧贴的身躯冰冷寒冽。
好一会儿,她忽问“这河水干净吗”
薛秉舟一怔。
奚昭由衷道“便是干净,要不也先站起来再说”
她还跪坐在这扎骨头的河水里,怪冷的。
薛秉舟一言不发地拉她起身。
两人站起后,腿边的水陆然向四周退开,露出灰白平整的河底。
但他俩的衣袍都已被河水浸得透湿,薛秉舟抬起手,指尖轻点在她的额心。
霎时间,奚昭便感觉到一股清冽冽的风没入额心。很快,她身上的衣物就已干得透彻。
见他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她问“你的衣服,不打紧吗”
“无事。”薛秉舟说,“很快便干了。”
话落,他再不出声。
奚昭看他。
方才他说那些话,她只觉突然。这会儿缓过神了,心底却无错愕。
或说在此之前,她就隐约感受到了。
那簇半枯的花,还有在元阙洲识海中,没能递至她手中的那枝月季。
她想了想,尽量斟酌着用词“我对你还算不得熟悉。”
薛秉舟闻言攥紧了手,冰冷的水珠子顺着颌边滑落。
但失落尚未涌上,他就听见她道“不过我还没跟鬼魂走得这般近过,好似挺好玩儿。”
月问星也是鬼魄,但跟薛家二子不同,是尚未进入鬼域的魂魄。
身形近乎透明,言语混乱,更贴近她想象中的鬼。
而他和薛无赦看起来和人无异,偏才是真正的鬼,也缺少人该有的温度。
受伤了不会流血,可情绪起伏时,面颊又会透出薄红像是被设定成鬼
,却没填补该有的细节。
这般奇怪,竟也会心生爱慕么
对上那明眸,薛秉舟顷刻间明白过来她仅是好奇新鲜事物,喜欢从暗不见底的水里捕捞异于平常的乐趣。
还没来得及收回的那丝失落,渐渐化为踌躇不定的考量。
他思忖着、审视着那份随时有可能消失的好奇,不多时,便断断续续道“若是觉得有趣,你可以,尝试着,靠得再近些。”
说话间,他竟生出种置身高崖边沿的错觉。
一脚已踏空。
紧张至极,就连近乎诱哄的一句话也被他说得磕磕绊绊。
到末字落下,那摇摇欲坠的身形彻底往前倾去。
陡生的失重感使他哑了嗓子,再说不出其他话。
因着面色冷淡,奚昭并没瞧出他的异样,只捕捉到一些紧张心绪的踪迹。
好奇使然,她问“怎么靠得近些”
薛秉舟沉默不语,面颊却越发涨红。
良久,他往前一步,微躬了身。
奚昭视线一移,落在他的唇上。
微红,在那张白如冷玉的脸上格外显眼。
但好似朱玉珍宝,看着漂亮,又一眼便知是死物。
“等会儿。”在他俯下身的瞬间,她忽抬手捂住他的嘴。
掌心印来一片冰冷,润着微微湿意,跟捂着块冰差不多。
薛秉舟顿住,半湿的发丝从耳边垂落。
他的眼中划过丝慌色,也顾不得嘴还被她捂着,便声音含糊道“抱歉,冒犯”
“不是。”奚昭松开手,“今日暂且落在别处吧。”
他的唇摸着冷冰冰的,接吻总觉得奇怪。
薛秉舟会意。
耳廓已红得能滴血,他强忍着心绪,倾身。
一个冰寒的吻轻轻印在了额心。
奚昭眨了下眼睫,莫名觉得像是落了片轻飘飘的雪花。
很怪。
可比她想的还有意思些。
落下那吻后,薛秉舟的脑袋就已不大转得动了。
脑子里像是有人举着小锤,叮叮咚咚地敲个没完。
思绪是乱的,直起腰身的动作也格外僵硬。
与他常年感受到的寒彻不同,她的面庞分外温暖。
唇上似还残存着一点温度,他抿了下,说话仍是连不成句“这样,可算数”
“勉勉强强你先将身上的水弄干吧。”
奚昭拎着他袖口的一角,提起。
袖子已干了,可袖中的手还沾着河水。
“这样都不愿拉你的手。”
无常殿,后院。
薛无赦半躺在这无常殿中唯一一颗高树上,手枕着脑袋,垂下的腿一晃一晃的。
那血红昏暗的天他望了几百年了,可到现在都没看腻。
密布彤云中,总能窥见些新
意。
但此时他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乱云上,而是瞧一阵,便往院门口望一眼。
都已小半天了,那两人怎还没回来。
如此瞧了百十来回,院门口终于出现人影。
却仅有一道。
薛无赦跃下树,三两步上前。
“秉舟”他有意往他身后张望两眼,“怎就你一人”
薛秉舟面色如常“她去了阴阳殿,知蕴有急事找她。”
“这样么”薛无赦从他脸上没瞧出什么异样,哼哼两笑,“我好歹算你兄长,何至于防贼似的防我将我一人丢在这无常殿也就罢了,竟还往身上施了术法。怎的,怕我笑你不成”
从薛秉舟出去开始,他就察觉到不对了
许因为是双生子,他二人时常能感受到彼此的心绪。哪怕离得再远,也能探知一二。
可今天,从头到尾他都没感觉到丝毫。
分明是薛秉舟往自个儿身上设了什么术法,好隔开了两人的情绪。
薛秉舟说“不知定数的事,不免紧张了些。”
“知道知道,又不会因为这事怪你。”薛无赦面上含笑,“怎么样,今天玩得如何该不会又闷头闷脑,只等着那奚昭来说话吧”
他自小便了解他这胞弟的脾性。
性子温吞,也沉默寡言。
正因此,那些个鬼差才误以为他不好来往。
但接触久了便知,他二人有着如出一辙的任性。
薛秉舟一时没应他。
薛无赦以为自个儿猜中了,便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回错过了也不打紧,下次再找机会。大不了我帮你”
“我说了。”
薛无赦微怔,手恰好搭在他肩上。
薛秉舟迟缓地抬起视线,看着他。
“我将心中所想,全说与了她。”
“这样么”薛无赦眼中又见笑,搭在他肩上的手却不自觉拢紧了些,“那她如何应你的”
薛秉舟别开眼神,道“她说对我不太熟悉,暂且也没有结道侣的想法。”
薛无赦顺势抬手,乱揉了把他的脑袋。
“至少与你直言了,没说假话诓你。秉舟,无需将这事放在心上。”
想来也是。
就连那蛇妖都没能博得一二心意。
他这胞弟,性情难免木讷了些。
刚这么想,他便听见薛秉舟道“但她说可以慢慢熟悉。”
搭在发顶的手一顿,薛无赦脸上的笑也滞了瞬。
薛秉舟垂着眸,语气轻得仿佛自语一般。
“她还允我,亲了她一下。”他稍别开脸,看不清神情,仅见颊上红晕,“额上。”
有一瞬间,薛无赦的手不受控地轻抖一阵。
随即,他就垂下了胳膊,勉强扯开笑。
“真的”他察觉到声音有些发紧,迫着自己笑了阵,才说,“
这般顺利吗”
“嗯。”薛秉舟轻声应了,“不过她好像仅出于好奇,也只有这几日的工夫,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了解她喜欢什么,鬼域中唯一的花都已经看过了,更没什么吃食我想明天带她去鬼市看看,但她今日说还没玩尽兴,再去趟往生桥也好”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薛无赦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该为之高兴。
薛秉舟自小对什么都兴致缺缺,情绪也淡。
没喜欢的东西,更没什么爱好,每天就跟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
如今好不容易心有所求,且已如愿。
他合该高兴才对。
得以兄长的身份,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讨那人欢心。
一如他教他怎么拔剑,怎么在这鬼气森森的地界生存下去,又怎么耍些把戏戏弄别人。
但眼下他何话也挤不出,连笑都是勉强挂在脸上。
甚至于听见这话的瞬间,从心底渐生出的仅有一个念头,且淬了毒般
这般呆板、木讷,连说话都是他一字一句教会的人,有哪处值得人好奇
“兄长。”
突来的一声唤叫,惊醒了他。
薛无赦仍是副笑模样“怎么了”
薛秉舟看着他,问“你能不能帮我想想,要去哪处好些”
“为何要问我”下意识地,薛无赦道,“何事都要我教你不成。”
薛秉舟怔然“兄长”
薛无赦此时才彻底回过神。
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他扬眉笑道“我是说,你既然想约她,就得挑个你二人都能待得住的地方,问我能起什么作用。再者这事总得你自己拿主意,不然这回靠我,下回也要问我么”
薛秉舟沉默半晌,终应道“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