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显然也没想到张方平会这样说,有那么片刻的慌乱,最后却道“张大人既喜欢这些料子,我稍后送信回家,要要他们多送些过来就是了。”
“大人喜欢就好,大人喜欢就好”
准备好的说辞没派上用场,再看到张方平竟是这副尊容,苏洵一时间有些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倒是苏辙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
方才他们兄弟两个觉得自己住的厢房简陋不堪,但比起张方平这间屋子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床上的褥子打着补丁,堂堂知府屋子里点的是油灯,想必是没吃饭的缘故,他桌前摆着一碟子酱菜与几个炊饼。
苏辙再仔细一看。
咦
其中一张炊饼还是苏轼啃剩下的。
他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今日蒲叔将他们没吃完的炊饼收走时,苏轼是后悔不已。
苏轼肚子饿,却又嘴巴刁,将那炊饼一圈的面皮啃了,只留下个炊饼芯芯,用苏轼的话来说“这炊饼也就外头那一圈烤的焦焦的,勉强能下口,早知那蒲叔还将咱们没吃完的炊饼收回去,我就算吃不下去,也该将剩下的炊饼丢了才是,若这事儿传到张大人耳朵里,也不知道会怎么想我”
好了,这下张方平不仅知道了苏轼挑嘴一事,看这架势,这苏轼啃剩下的炊饼还成了他的宵夜。
如今已至初冬,屋子里放了一个聊胜于无的碳盆子。
放了半日的炊饼更是绵软软的,别说吃,苏辙连看一眼都觉得没胃口。
可张方平却视若罔闻,掰着炊饼就吃了起来,边吃边道“那我就先谢过你了。”
“从前我就听说过苏家两位小郎君的名头,苏六郎聪慧过人,苏八郎沉稳有度,想必学问是没话说的,今日时间不早,我就不考他们两个学问,等着过两日我闲下来再说吧。”
苏洵道“那就先谢过张大人。”
他拱拱手,道“我就先带着两个小子下去,不打扰张大人休息了。”
等着他转身带着苏辙兄弟两人出来,面上的那点笑意顿时是消失不见。
苏轼脸色并未比他好看多少,走了几步才道“爹爹,敢情这么晚张大人将我们三个找过来,就是嫌咱们的礼送的不够多是不是,是不是弄错了”
他觉得这样一个人,连他的眼都入不了,如何会成为二伯苏涣的好友
夜风凉凉,他们父子两个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更生出一种“一朝入虎穴难逃”的感觉。
苏辙脑海中却浮现床头那一摞书,再想到那几张绵软的炊饼,直道“爹爹,六哥,师傅长常常教导我们莫要以偏概全,我们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反正来都来都,暂且再看看吧,若这位张大人是名不副实,咱们回家就是,正好我也有些想娘了。”
苏洵与苏轼可没他这样的好心态。
可如今他们也别无他法。
翌日一早,苏辙如从前一样早早起身,虽说他昨晚并未休息好,但他已在路上耽搁几日,学问有所懈怠,便早早起来看书。
如今不需人督促,他每日看书写字已成了习惯。
苏轼看到他这个当弟弟的都如此上进,焉有落后的道理
所以等着蒲叔端着早饭过来时,只见他们兄弟两人已端坐于桌前看书。
蒲叔面露惊愕,更是连连称赞“我还以为两位小郎君突然换了地方,没有歇息好,如今还在睡觉了,没想到你们两人如此好学,简直能与我们家老爷比一比了。”
似在他心中,张方平是天底下最好,最厉害的人。
苏辙笑了笑“已习惯了。”
蒲叔照顾张方平一人本就有几分勉强,如今又来了苏辙父子三人,需他做的事情就更多,略说了几句话,又转身一瘸一拐走了。
苏轼看着眼前简单的饭菜,微微叹了口气。
桌上摆着两碗青菜面糊糊,与昨日一样的酱菜。
他见苏辙端着碗就开始用起来,低声道“八郎,你说这张大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他清廉吧,可他昨日收起咱们的礼却是眼睛都不眨,还嫌咱们送的不够多。”
“你若说他贪婪吧,他不光拿这些吃食招待咱们,自己还吃我剩下的炊饼”
他摇摇头,这次是长长叹了口气“昨日咱们送给他的那一车礼,少说也值百余贯钱,他就算是冲着那些礼物,也该给我们吃点像样的东西吧”
正埋头苦吃的苏辙抬起头看他一眼,提醒道“六哥,我可是听人说过的,来者前三日方为客。”
“等着三天一过,兴许我们在张大人和蒲叔这儿就不算客,到时候连面糊糊都没得吃。”
苏轼下意识道“应该不会吧”
可他转而一想昨晚之事,觉得以张方平的性子怕是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便大口大口吃起面糊糊来。
吃完饭,兄弟两人又开始看书。
到了中午,蒲叔送来的终于不是酱菜这些东西,送来了一碟子酱烧肉,一碟子青菜,一碗梗米饭。
从前这等菜摆在苏轼跟前,他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但今日他却是大快朵颐起来。
苏辙更是吃了不少。
吃了饭,他就打算出去消消食。
府衙后院虽不算大,却也不算小,苏辙找了一圈,发现真的无一奴仆,便想着去找蒲叔说说话。
他刚见到蒲叔,就见此人费力拿着把斧头在砍柴。
蒲叔腿脚不便,再加上年纪大了,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甚至有个木桩试了好几次都没砍断。
苏辙见状,忙上前道“蒲叔,您去歇着。”
“我来。”
他看起来并不是英武强壮的那一类型,却因很注意锻炼,体能不错。
不过一刻钟,他就将地下那堆柴火砍完了,更对着蒲叔道“蒲叔,还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您只管
吩咐”
蒲叔笑道没有没有,你是大人的客,哪里能要你做这些杂事”
昨夜苏辙父子三人走后,他听大人说过几句的,说苏家如今已是眉州首富,这孩子从前在家中哪里做过这些事
“这些杂事,您能做难道我就不能做呢”苏辙已将这堆柴火整整齐齐码了起来,扭头道“您也别将我们当成客人,直接吩咐我们就是了。”
“张大人身边就您一个人,如今我们父子三人来了,您的事不知道多了多少,若想叫我们住的安心些,就别把我们当成外人”
接下来的几日里,苏辙闲来无事就去给蒲叔帮忙。
不光他去,还会带着苏轼一起去。
一开始苏轼还有几分不愿,可看到蒲叔一个人忙进忙出,也不用苏辙催促,苏辙一出门,他就跟了上去。
当然大多数时候他嘴巴也没闲着,一会说张方平心狠手辣身边只有个蒲叔,一会说张方平狡黠多端擅长做戏将他二伯都骗了过去说归说,恨归恨,但他帮着年迈的蒲叔来,却是半点没歇着。
这一日张方平刚回来,蒲叔就端上了吃食。
张方平每日都是以炊饼,咸菜和面糊糊为伴,如今看到色泽鲜亮的红烧肉、喷香喷香的鲜虾鲊、嫩油油的菜心,是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蒲叔。
蒲叔笑的是一脸自豪“这是八郎教我的。”
“我虽跟在大人身边多年,但一贯只会做些洗衣砍柴的粗活,做饭也只会做些糊糊之类的吃食,惹得大人在外为官多年,却是一日比一日消瘦。”
“八郎是个极聪慧的孩子,昨儿与我一起下厨,教我做了这几道菜,大人尝尝看,看合不合自己胃口。”
张方平拿起筷子,略尝了几口就微微点头。
蒲叔见他这般模样,高兴得很“看样子改日我得再与八郎请教请教,这孩子真是没话说,不仅勤奋好学,更是孝顺有礼,这几日的柴都是他们兄弟两人帮我砍的。”
“他还与我说大人辛苦,每顿饭得吃好些才是,我一想也是的前几日大人劝那些村民搬家,脑袋都被人砸破了,是该吃些好的补一补”
张方平笑道“蒲叔,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我很少听你这样夸谁。”
“从前你叫那少年郎时是直呼其名,如今却一口一个八郎,你就不怕他是做戏给你看”
“做戏”蒲叔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一副“我只是老了,不是傻了”的表情“我一个瘸了腿的老奴,别人在我跟前做戏图什么”
“再说了,这些年前来求大人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人对我如何,大人又不是不知道”
蒲叔本就话多,如今絮絮叨叨说的张方平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索性站起身来“我去看看苏家那两个小子。”
行至门口,他却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道“蒲叔,我觉得从前你做的面糊糊挺好的,这样的日子,太过奢靡。”
蒲叔摇摇
头,叹了口气。
张方平却像没看见似的,抬脚就走。
虽说他觉得今日这顿饭太过奢侈,却并不耽误他已吃撑,如今慢慢踱步行至苏辙兄弟两人屋前。
如今已是华灯初上,苏辙仍坐在桌前看书。
至于苏轼,他学聪明了,借口想要领略领略益州风土人情,偷偷溜出去吃好吃的了。
“六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呢可有帮我带两只螃蟹”乍然听到门口有响动,苏辙只以为是苏轼回来,下意识抬起头来。
可这一看,他却是愣住了。
张方平来了
竟然是这个时候来了
苏辙只觉得尴尬,真的是太过尴尬
张方平却是轻轻笑了一声“你想吃螃蟹”
苏辙嗫嚅道“倒也不是想吃螃蟹,只是,只是闲来无事,所以有些贪嘴”
“想必不是闲来无事贪嘴,是因每日所食太过清贫的缘故吧”张方平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走了过去,随手捡起苏辙在看的书“我听蒲叔说,这几日你每天都在勤学苦读,一日都未曾懈怠”
苏辙轻声应是。
他想,若换成苏轼在这儿,肯定是要正色发问的我们大老远从眉州到益州,是请你赐教的,却是一连几日就见了你一面,我们不靠读书来打发时间还能做什么
张方平微微颔首。
他才学出众,聪慧过人,近几年不知道有多少人请他帮着教导家中后生。
他想着能帮就帮,能教就教,多教一个,多成才一个,便能多一个人为朝廷做贡献,但他与苏涣相识二十余载,苏涣还是第一次请他帮忙。
张方平沉吟一二,就发问起来。
问题由简至难,一个比一个难,到了最后一个问题,向来云淡风轻的苏辙竟微微皱眉起来,思忖再三,这才作答。
好在最后张方平是微微点头,很满意的样子“若是我没记错,你今年才十六岁吧”
苏辙再次应是。
张方平面上难得有些许笑容,直道“文父竟有你这样一个厉害的侄儿”
还未等苏辙反应过来,他就转身走了。
苏辙呆坐在椅凳之上,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位张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说他才学不需要自己教导的意思那他们父子三人大老远赶到益州的意义又是什么
到了这一刻,苏辙可不会觉得张方平是徒有虚名,就凭着方才张方平那几个问题,就能窥其学问一二。
他从小到大被许多人夸过心思缜密,可这一刻却觉得根本看不透这位张大人。
很快苏轼就兴冲冲抱着一堆吃食回来,推门道“八郎,没买到你想吃的螃蟹,不过买了好些肉脯与肉干回来,够咱们吃好些日子。”
说着,他更是沾沾自喜起来“我出门之前与蒲叔说近来天气寒冷,所带的衣裳不够,出门买成衣去的,蒲叔肯定
不会怀疑的。”
如今他手中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除了最外头装着件厚袄,其余全是吃的。
他觉得自己真真是聪明过人。
苏辙却是苦笑一声“蒲叔的确是不知道,可张大人已经知道了。”
他将方才的来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
听到最后,苏轼所有五官都皱成一团“我,我运气怎么这样差八郎,你说,他会不会将我们赶出去吧”
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还是怪丢人的,索性便安慰自己起来“赶走就赶走,我觉得益州一点都不好,到时候我们回家就是了。”
“已经到了冬天,我们回家吃羊肉锅子去”
苏辙并未接话。
他觉得这位张大人很不对劲,他向来有一颗求知之心,不将事情弄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他想了想道“反正张大人已经知道我们吃不惯他院里的吃食,我看以后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出门买吃食好了。”
“君子该坦荡荡,既然敢做又有什么怕的”
苏轼不由点点头,想着若真被张方平赶走倒也是好事。
接下来的几日,是天降大雪。
南方的冷与北方不一样,似冷的人骨头缝里都直打颤,不管何时被褥都是润润的,到了夜里手脚都是冷的。
正是因此,每每夜里苏轼睡觉时都会将苏辙抱的更紧。
苏辙没法子,差元宝又是买棉絮又是买碳,最后更是极大手笔买了半头猪和半扇羊,其余瓜果蔬菜更不必提,满满当当堆了半间屋子。
看的蒲叔是目瞪口呆,连连道“这么多东西,能养活多少老百姓啊”
苏辙去外头逛了一圈后,已明白过来蒲叔为何明明是知府仆从,看到这样一堆东西却会大惊小怪。
他道“蒲叔,我带着元宝,来福前去集市采买时,听到了不少消息,还想请蒲叔帮着解惑一二。”
“自张大人来益州后,就开了私塾,分文不取,专教那些寒门勤学子弟。”
“像一些百姓遇上难事儿,第一反应就是前来找张大人,说张大人乃益州父母官,找他一准没错。”
“我想,张大人身居高位却一直节衣缩食,当日不顾我们误会收下那一车礼是为了益州百姓吧”
“甚至一开始我们加餐时,给您送去些,您并不推辞,可没过几日,就又与张大人一起吃酱菜和面糊糊,想必是见张大人生活凄苦,见益州百姓生活的水生火热,心中难安,觉得吃面糊糊心里会踏实些吧”
那日张方平考问苏辙回来后就与蒲叔说此人聪明,当时蒲叔只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但他万万没想到,苏辙竟这样聪明,不过出门一趟,就什么都知道了。
蒲叔面露赞许,道“你当真是聪明过人,你说的极是,当日大人找你们父子再索要布料,也是因最近天气严寒,雪雨不断,城郊有个村落在山底,那里两个月前遇上了落石,整个村落百余人死的
死伤的伤,如今正是需要眼前的时候。
苏辙不免想到近来早出晚归的张方平,迟疑道“前几日张大人脸上的伤也是因此而来”
蒲叔一惊。
只是还未等他来得及说话,身后就传来了张方平的声音“哦你为何会这样以为说说看”
苏辙转过身来,果然见着张方平背手站在门口。
当日流血的伤口虽已结了痂,但看这伤口的样子,十有八九会落下疤的。
苏辙斟酌一二,缓缓开口“回张大人的话,是因方才蒲叔的话推断出来的。”
“两月之前正是秋日,彼时雨水并不多,彼时山上就有洪流落石,今年冬天与明年春日,雨雪加剧,只怕情况更是不堪设想。”
“况且四川一带严重的并非雨雪与落石,而是地洞。”
“若是一旦地洞,只怕那个村落是毫无活口。”
“张大人聪明过人,想必也想到这一茬,所以这几日就忙着劝说那个村落的人搬家对吧可举家搬迁这等事并不简单,特别是遇上些固执的,就更难了”
要不然,怎会有寻常百姓打伤朝廷命官
蒲叔惊呆了,只觉得眼前这少年郎是不是神仙下凡,要不然怎么会猜的半点不错
张方平面上的赞许之色愈浓,颔首道“你说的不错。”
他脸上隐隐露出几分笑意来“只是有些细枝末节你并不清楚,那个村子叫王河村,人口并不多,寻常人遇上性命之忧早就跑的干干净净,好些年之前,王河村附近的村落就已搬空。”
“但这个村子的人却觉得自己有神明庇佑,不管旁人怎么劝,都不肯走。”
听张方平娓娓道来,苏辙这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王河村说的好听是有神灵庇佑,而是传说藏有金矿。
说是寻常马匹步入王河村境内都停滞不前,不肯多行一步,定是得人施了法术。
那般寻常的村落为何会被施法
定是藏了有大量金银财宝
这般荒谬的话从一脸严肃的张方平嘴里说出来,若非苏辙强撑着,真的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可是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年轻人,马匹之所以步入王河村境内就不肯走了,大概是因为地下埋有磁矿。
张方平是个很聪明的人,即便苏辙并未说话,以为自己隐藏的极好,却还是从他面上看出些端倪来“你可是有什么办法”
苏辙迟疑道“办法倒不敢说,只是愿意替张大人分忧,暂且试一试。”
言辞很是谦逊。
张方平不由得想到前几日刚收到苏涣的来信,信中直夸苏辙乃做实事之人,更道“朝中不乏名声显赫之人,可真正为朝廷,为百姓做实事之人却寥寥无几,八郎会是其中之一”,话里话外的意思皆要他好好培养。
他为官多年,知道读书聪明过人与能不能做个好官并无直接联系,当今就颔首道“你既想试一试,明日一早就随我一同前去王河村吧。”
苏辙正色应是。
张方平转身就走,可刚走没几步,就听到蒲叔的声音“大人,八郎送来的那些东西该怎么办”
他下意识想问是要将这些东西送去书院还是送到王河村,但转而一想,这些东西是苏辙买来的,与他们主仆有什么关系
张方平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
苏辙缓缓开口道“大人,凛冬将至,这些东西就留下来给您补补身子吧。”
“从前师傅就常教导我,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您就是益州的一把利刃,只有您身子康健,益州百姓才能福泽延绵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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