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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这等话,张方平从前不是没听妻儿说过。

    可如今他乃朝廷命官,妻子身体不好,不宜随他四处奔波,便留在了汴京,夫妻是聚少离多,如今骤然再听这话,只觉有几分熟悉。

    蒲叔瞧见他这些日子瘦的厉害,也道“是啊,大人,这东西是苏家相公买的,可不能送人”

    “自王河村遇灾之后,您送过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可他们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念着您的恩情就算了,居然还打您”

    张方平已不知听蒲叔多少次提起这事儿,只挥手打断他的话“蒲叔,我可没说过这等话。”

    他公务繁忙得很,略说了几句话后就走了。

    苏辙也没时间再帮蒲叔做活,不过还有平安,来福和元宝在了。

    倒是苏洵与苏轼听闻今日发生的事情后,极有默契的不答应。

    苏轼正色道“如今咱们知道张大人是个好官不假,可王河村的村民冲着堂堂知府大人都敢动手,别说对你下狠手,当初离家之前,我与娘再三保证会好好保护你的,若你有个什么差池,我该如何与娘交代”

    “八郎,你就算再聪明,可别忘了自己今年才十六岁而已。”

    “这等事,压根就不是你该操心的。”

    “至于如何说服安置那些村民,是该朝廷,该张大人操心的事。”

    苏洵微微颔首,也道“八郎,我觉得六郎这话言之有理”

    苏辙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说出口的话亦是坚决“爹爹,六哥,我问你们,我勤学苦读,奋发向上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考取功名,是为了出人头地,是为了替朝廷,百姓分忧解难,如今有这样一个替百姓做事的机会摆在跟前,为何不先试一试难不成日后我入朝为官,遇到什么危险之事,也要像如今一样躲起来吗”

    苏洵与苏轼皆沉默了。

    苏辙更是道“爹,六哥,你们放心好了,有张大人在,不会有事的。”

    “就算那些村民真心生不满,也是冲着张大人去的,如何会对着我一个半大的孩子下手”

    苏轼摇摇头“罢了罢了,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但凡认准的事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到时候我陪着你一起去好了,好歹能多个人照应,如此也不算辜负娘的嘱托”

    多个人,多一份力嘛

    苏洵倒也想跟着一起去,可他身份不便,又非朝廷命官,难不成到时候也能以“好奇”的由头过去

    定是不能的。

    苏辙看着一脸关切的父兄,点头称好。

    张方平原打算第二日就带他前去王河村的,毕竟如今天气一日赛一日寒冷,为避免夜长梦多,早一日搬空整个村落更为安全。

    可苏辙却说要张方平给他两日准备时间。

    张方平允诺。

    到了第三日一早,苏辙就身骑骏

    马到了门口。

    如今天色未亮,冷风呼呼直吹,便是连一贯勤勉的张方平都很少起这般早。

    苏辙也知今日自己举动很是反常,笑着解释起来“我六哥说前去王河村太过危险,非要与我一块去,只是我六哥性子有几分冲动,我怕到了王河村会遇上危险,便昨夜要元宝给您送信早早出发,还望您别见怪。”

    张方平颔首,对苏辙印象愈好“只是你今日为何会骑马”

    他虽文人,但也颇有见识,从苏辙的一举一动中看出其动作很是爽利。

    苏辙笑道“您待会儿就知道了。”

    张方平很快就再次领略到蒲叔为何会对苏辙赞不绝口,甚至说若是能有苏辙这样的孙儿就好了,原因很简单,与这样一少年在一起真的不用操什么心。

    他坐在马车内,一会元宝送进来餐食,一会递进来热水,一会又拿汤婆子甚至最后还递进来一个鼻烟壶。

    迎上他不解的目光,元宝略有几分得意解释道“我们家少爷说了,今日大人起的早,想必这会坐在马车里是昏昏欲睡,纵然大人聪慧,可若人精神不济与村民谈判会落了下乘,如今王河村就在眼前,您嗅嗅鼻烟壶醒醒神。”

    张方平看着手中精美的鼻烟壶。

    这鼻烟壶用的是甜白釉,上头画着是个树下朗朗读书的小儿,很是精美,若换成他,可舍不得买这样好的宝贝。

    他嗅了嗅,只闻到一阵清新的薄荷香。

    元宝又道“这鼻烟壶是我们家少爷自己做的,里头装的是自己炼的薄荷叶,闻多了不会伤神也不会晚上睡不着。”

    张方平道“他有心了。”

    若说出发之前他对苏辙说服王河村的村民并无多少信心,但不过短短大半个时辰,他就改变了想法。

    这孩子沉稳且心思细密,来日在朝堂之上定是个人物。

    很快,马车就稳稳停在了王河村门口。

    张方平大人走了下来,道“苏辙,走吧。”

    王河村门口如今已是戒备森严,更是派了四五个壮汉守在门口,就是生怕官府趁他们不备来硬的。

    如今这几个壮汉一看到张方平等人,更是如临大敌起来。

    苏辙却指了指自己身下的马匹,道“张大人,我骑马进去。”

    张方平略沉吟片刻,就点头答应了。

    任何人的马匹都走不进王河村,兴许苏辙今日是有备而来。

    很快,苏辙就骑着马跟在张方平身后走进王河村境内,村口那几个大汉更是看傻了眼。

    他们一个个虽提防张方平等人不假,但也知道这人是汴京来的大官儿,可不像他们年老的村长似的不知轻重将人脑袋砸了个窟窿,如今是惊到了竟然有马能走进村子里说好的王河村受神明保佑的呢

    如今不光是苏辙骑着马,就连他身后的元宝也骑着马。

    元宝是苏辙当年在流民堆买回来的小难民,聪明且反应快,用他的话来说

    ,他最能知道这些蛮不讲理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辙一路走来,王河村村民纷纷驻足相看,更是互相交头接耳,目露惊愕之色。

    张方平却是神色如常,一路直行于一稍微看起来像样些的屋宇前。

    院子门口早有人一六七十岁的老头候着,看起来满脸怒容,一开口更是道“我说张大人,你又要做什么难不成嫌你额上的窟窿还不够多,想再要我给你送一个”

    苏辙知道,这人应该就是王河村的村长了。

    张方平与王老头打过几次交道,知晓这人是个胡搅蛮缠的性子,神色未变。

    倒是他身后的衙差怒不可遏,厉声道“不得对张大人无礼”

    张方平抬起手示意他们莫要多言,谁知还是迟了一步,只见那王老头狠狠朝说话的衙差啐了一口,一口唾沫直奔那衙差面门而去。

    王老头更是喋喋不休道“我呸,你狗嘴里说什么呢”

    “还张大人,叫我说,你们就是一群披着官服的强盗,见我们王河村有宝贝,就想抢走,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反正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我也不怕你们,就算我死,也不会叫你们抢走我们村的宝贝”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王河村那根本不存在的金银财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话从来不假。

    王老头话音落下,他身后的村民是纷纷附和。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张方平遇上这等无奈之人也是束手无策,毕竟以王老头为首的一干人根本不听他说什么。

    苏辙扫了身后的元宝一眼,元宝就厉呵一声,放声道“放肆,怎能对佛祖身边仙童无礼”

    以王老头为首的一干人是神色一变。

    方才苏辙进来时他们就注意到了,这少年郎模样气质皆出众,别说王河村没这样好看的人,就连整个益州只怕都找不出这样的人来。

    苏辙下意识看了张方平一眼,只见这位张大人神色不变。

    他想,很好,这位张大人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人。

    若换成他听到这等话,只怕就笑出声来。

    王老头身后的村民又是窃窃私语。

    王老头毕竟是村长,有几分见识,没好气道“真是笑话,你说这长得像娘们似的小崽子是仙童他就是仙童我还说我是玉皇大帝转世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就有村民拽了拽他的袖子“三叔,俺看他不一定在撒谎,他们还能骑马走进来了”

    时人皆信鬼神之说,王河村的村民就没几人读过书,更对这些深信不疑。

    王老头一时也是语塞。

    苏辙坐在马上装深沉,好在他一贯是个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要不然定要露馅的。

    寻常马蹄上安的都是马蹄铁,铁遇上磁铁就会被吸住,马虽为畜生,但走不动了要人家怎么走所以自是在王河村门口踌躇不前。

    他之所以要张方平给他两日的时间,是给马安上了铜做成的马蹄铁,并不会受到磁铁干扰,所以能够正常走进王河村。

    当然,这些道理王河村的人是不会懂的。

    苏辙见村民似被唬住,这才朗声开口“张方平乃为国为民的好官,此次劝你们搬离王河村是因流石地动之因,并未私念”

    王老头见“仙童”一开口就是为张方平说话,如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你说你是仙童就是仙童万一你是张方平找来的帮手怎么办说不准是你们一起合起伙来骗我们,想占了王河村的金银财宝。”

    “我不搬,我死也不搬”

    他虽知道自己没几年活头,这些金银财宝就算真被挖出来也享不了几年福,但他儿孙众多,一家赛一家能生,总得为自己那几十个孙儿想想才是。

    苏辙居高临下环顾所有人一圈,目光最后稳稳落于王老头面上“敢问王村长,您今年贵庚”

    “什么贵羹便宜羹的,我听不懂,我家一碗羹多少钱与你有什么关系”王老头没读过书,不认识字,能在王河村当上村长是因为他胡搅蛮缠的功夫最了得,还有他们家的孩子最多。

    王村长身后的一男子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翁翁,他的意思是问您今年多大年纪。”

    王老头面上半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没有,恶狠狠道“七十六,怎么呢与你有什么关系”

    苏辙含笑“您活到这般年纪,从小到大可曾有王河村的人见到那些金银财宝”

    “罢了,不说金银财宝,可有捡到一两个铜板”

    王老头面色讪讪。

    自他有记忆开始,王河村的百姓就一直想着能够找出宝藏所在地,根本无心劳作,要么是混吃等死,等着天降大财,要么是上山去寻压根不存在的宝藏,日复一日,村民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别说路上捡铜板,两人同时看到路边有结的野瓜都能大打出手了

    苏辙继续道“这就是了,正因你们好逸恶劳,殴打朝廷命官,所有佛祖则罚你们生生世世都找不到埋藏地底的宝藏。”

    “人在做,天在看,唯有心存善念、积极向上之人才能得到佛祖的庇佑。”

    “至于你们,退一万步说,就算真叫寻到金山银山,只怕不出多少年,那些银钱会被你们挥霍一空,于国于民皆无任何益处,你们扪心自问,若你们是佛祖,会叫你们寻到这滔天宝藏吗”

    不少村民已被苏辙这番话说的羞愧低下头。

    当然,也有好些硬骨头昂着头,面含怒意。

    王老头就是其中为首的那个“呵,你说你是佛祖身边的仙童,你可有何证据”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纷纷附和。

    苏辙自是有备而来,他甚至没朝身后的元宝扫一眼,元宝就扬声道“我们家少爷既是仙童,自然是会法术的。”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就落于苏辙身上。

    只见苏辙虚抬左手,手上空无一物。

    再见他微阖双眼,抬起右手施法一二,双手合掌,再抬起右手时,左手上放着一块金子。

    足足有三四两的金子。

    众人瞠目结舌,话都说不出来。

    苏辙淡淡道“这下你们可相信”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就将这小小金子在空中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转身就走,临走之前就道“佛祖对你们王河村的百姓已是仁至义尽,信不信皆由你们。”

    “若你们信奉佛祖,拿着这块金子走吧,若是不信,佛祖自会给你们惩处的”

    他骑着马,昂首挺胸走了。

    一直强打起精神的张方平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没说几句话,如今见王老头等人那将信将疑的样子,也跟在苏辙身后走了。

    他看着苏辙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扮起仙童来是像模像样的,果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他甚至忍不住暗想,可惜这小子已经定亲,若不然自己能将幼女许配给他

    等着回到府衙,苏辙刚下马,就有衙差前来“张大人请您过去说话。”

    苏辙便只能跟在张方平身后。

    府衙前院,则是张方平平日办公的地方,他的书房也是一贫如洗,想必是能卖的卖,能当的当,甚至招待苏辙的也只有一盅清茶而已。

    如今张方平看向苏辙的眼神里已不光只有赞赏,甚至还有满意“我回来的路上好好想了想,进去王河村时你一直用左手捏着缰绳,大概是右手藏着东西,施法不过是变了个戏法是不是”

    苏辙正色应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戏法这种东西就是知晓始末后会觉得简单,可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来看,只觉得神奇。

    他还记得昨夜将这戏法演示给元宝看时,元宝就差真的跪地冲他磕头了。

    张方平一开始觉得苏辙的性子有七八分像苏涣,可如今看来,苏辙就是苏辙,是他自己,并不像任何人“今日你出其不意,做的很对,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该用什么样的办法。”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戏法能骗得了王河村百姓一时,等着两三日之后,他们缓过神来,只怕还是不愿搬走的。”

    “到时候再登门劝说,只怕更是难于上青天,大概只能动武了。”

    他虽问心无愧,却也不愿见到那等惨状发生的。

    苏辙笑了笑“您放心,过不了几日他们就会搬走的。”

    “因为我丢出去的根本不是什么金子,而是石块。”

    顿了顿,他才道“不知道张大人可听说过山荷叶”

    张方平博学多才,微微颔首道“山荷叶乃生长在云南一带的植物,生长在深山野林,喜潮湿透气的环境,开花时呈白色,若是遇上雨水,则会呈现透明状你的意思是,这次你用山荷叶的汁水涂抹于石块之上,猛地一看,那是块金子,可若被人抢夺,石块在人手心里夺来夺去,自然就会变成透明状,成了石头。”

    “张大人猜的分毫不差。”这一刻,苏辙只觉得这位张大人也是厉害,寻常人听都没听说过什么山荷叶,可他不光知道,更能知道他的计策“若换成别的时候,寻常人多看几眼就知道这并非金子。”

    “可惜王河村的百姓都贪婪得很,特别是王老头,不,王村长,看到这样大的一块金子肯定会你争我夺,不会仔细端详,一来二去的,这金子也就变成了石块,他们见了,岂能不怕”

    张方平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他不是没有见过天资过人,聪明绝顶的年轻后生,却无一人像苏辙这样心思活络。

    他还要再称赞几句,门却突地被人推开。

    苏辙与张方平转身一看,来者不是苏轼还能是谁

    跟在苏轼身后的衙差为难道“大人,我没拦住”

    苏轼见苏辙看起来并无何损伤,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忙道“张大人,您别怪他们,是我非要闯进来的,八郎大清早不告而别,我,我实在担心的很”

    张方平也是有家眷之人,自能懂得苏轼的担心,便道“无妨。”

    他也曾考问过苏轼的学问,论聪明,苏辙的确是及不上苏轼,但这孩子却太过于莽撞直率,只怕以后在官场上会树敌不少。

    苏辙已与张方平解释的七七八八,起身就告辞要走。

    他前脚刚走出门,后脚苏轼就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一遍又一遍道“八郎,你没事儿吧”

    “你是不是真的没事儿”

    “王河村的那些村民可有对你动手”

    苏辙瞧他这副关切的模样,心中甚是感动,直道“六哥,我没事,事情都已解决,我和张大人都毫发无伤。”

    苏轼的一颗心这才彻底落了下来,更是自责起来“八郎,你不知道我醒来后发现你已起身走了不知有多担心,我知道你定是怕牵连到我身上,知道王河村危险,所以才不愿带着我一起过去的。”

    “按理说身为兄长该处处保护你,可你倒好,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我,我算哪门子的哥哥”

    苏辙看着他“六哥,你别想的太多,我之所以偷偷出发并非是怕牵连到你身上,而是我知道,若是你跟着一起去了,今日的事情肯定就成不了了。”

    昨夜他就想过这件事,依苏轼的性子,今日若是在场,只怕元宝刚说他是佛祖身边的仙童,苏轼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一来,戏哪里还演的下去

    苏轼宛如晴天霹雳似的愣在原地。

    他下意识看向苏辙身后的元宝,想要从元宝面上窥探一二,想着定是苏辙这个好弟弟怕他担心难过所以才想出这般说辞骗他的。

    可惜啊可惜,元宝只微微点了点头,证明苏辙并未说假话。

    苏轼的天,塌了。

    若换成从前小时候,苏辙定会上前安慰他一二,可今日他却是将今日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最后更道“六哥,你自己说说看,若带着你去是不是会露馅”

    他想,苏轼的性子既无法改变,但总得叫苏轼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对自己有个清晰的认知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