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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兆宜(九)
    叶凝阳被押入地牢之后, 叶承运也似是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按着眉心勉强支撑着精神安排了新的住所,便也匆匆离去。

    回到新的房间里, 空青瘫在椅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下应当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叶凝阳身上灼烧的气息太浓, 他方才浑身都僵硬了,现在放松下来, 感觉浑身都疼。

    裴烬负手立在窗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窗外的红枫树。

    闻言他笑一声, 故意以一种吓唬小孩般的语气危言耸听“那可不一定,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他回眸, 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否则,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空青猝不及防被他吓得一哆嗦, 回过神来时恼羞成怒“你有病啊”

    “好了,昨夜你也累了, 在这里好好休息。”温寒烟揉着额角出声打断。

    她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裴烬的衣领, 拽着他往门外走。

    “你们去哪”空青的声音被远远甩在后面。

    “嘶, 轻点。”裴烬配合地稍倾身,亦步亦趋跟在温寒烟身后。

    直到走出连廊, 他才单手轻轻扯了下领口,故作埋怨道,“很痛的。”

    “那不是叶凝阳的刀。”温寒烟顺势一把甩开他,抱剑立于枫树之下, “她的刀没有那么凶戾。”

    红枫反射着淡淡的绯色映在她脸上,她抬眼看向裴烬,“昆吾刀”

    墨发玄衣的男人容色俊美,懒洋洋靠在红枫树上, 不知道从哪里折了根草叼在口中。

    “你太小看昆吾刀了。”裴烬噗嗤一声笑出来,将草从口中抽出来扔到一边,漫不经心道,“如果那是昆吾刀,你当真以为你和房间里那个小废物,现在还有命活”

    “随便你如何说。”温寒烟眯起眼睛,“但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在我之前拿到昆吾刀。”

    “唔。”裴烬不置可否应一声,“好啊,你大可以一试。”

    温寒烟冷冰冰威胁“若我拿到昆吾刀,发现其中另有隐情,我会杀了你。”

    “长得美若天仙,却整日满口打打杀杀,多不文雅。”

    裴烬抬起手臂屈肘搭在她肩头,扬眉一笑,“不如温柔一点,来玩个游戏。换你猜一猜,若我先拿到昆吾刀,会不会杀了你”

    温寒烟唇角扯起凉意,肩膀微动将他甩下来“你也大可以一试。”

    她转身便走。

    裴烬似乎也并未期待她的回应,稍微活动了一下被震得隐隐发痛的手臂,抱臂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

    他失笑一声。

    “真没情趣。”

    叶承运为他们安排的是一处偏院,三个厢房紧密排列,温寒烟回了正中央正对着院门的那一间,却并未过多停留。

    她从芥子中掏出一枚玄幡,抬掌灌入灵力,将玄幡插在床头。

    这是散修用来标记方位所用的普通玄幡,可以散发出主人的气息,是她在无相秘境时随手捡来的,用在此时再合适不过。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温寒烟收敛气息,弯腰从窗柩翻出去,借着夜色朝着余冷安房中飞掠而去。

    温寒烟脚步极快,身形化作一道纯白色的流光,瞬息间便来到余冷安和叶承运的院落之中。

    白日里被叶凝阳以刀气劈的七零八落的房间光线昏暗,另一间却亮着。

    橙黄的火光穿过薄薄的一层窗柩,透着融融的光晕。

    温寒烟敛息落在屋顶之上,悄无声息地隐在暗处。

    叶凝阳身上或许疑点重重,但她依旧认为另有隐情。

    为什么

    龙傲天系统狐疑道,现在几乎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叶凝阳。

    刀气对不上。温寒烟抬起眼。

    不仅如此,叶凝阳那枚法器,从十八岁起便带在身边。

    龙傲天系统理所应当道这不正说明她能够探人命格

    温寒烟语气平静道这只能说明她有能力,却说明不了她有动机。

    甚至,这说明她动机并不高。否则,东洛州一早便出事了。

    温寒烟唇角微抿。

    即便如此,叶凝阳身上发生的事情依旧令人疑窦丛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今夜,她或许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如果运气足够好,这答案多半还能够带着她找到昆吾刀的下落。

    温寒烟凤眸浮现起一抹凉意,她压下睫羽,掩住眸底思绪。

    她必须要抢在裴烬之前,拿到昆吾刀。

    裴烬与她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虚情假意之下,深掩着最刻骨的危险杀意。

    正如她先前在鬼面罗刹手中抛下他。

    他一日能顺着她的心意护她,一日便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杀她。

    裴烬要找昆吾刀的目的,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温寒烟眼眸微眯,她对此心知肚明,但兆宜府她不得不来。

    她身上的蛊,也需要这危机四伏的兆宜府给她答案。

    夜色沉凝,更深露重。

    一轮弯月高悬苍穹,散发着莹莹的光辉,将兆宜府绵延的红墙碧瓦映得愈发幽静。

    时间的流速在静谧中无限放慢,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轻微的开门声传来。

    温寒烟凝神看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拢在墨色的外袍之中,安静地飞掠而出。

    兜帽垂落下来掩住那人五官,令人辨不清面目。

    只偶尔从兜帽边缘逸出几缕碎发,以及摇曳的金色耳珰。

    是余冷安。

    她打扮怪异,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溜出院落,明眼人都看得出古怪。

    温寒烟安静在远处等待片刻,没有贸然动作。

    余冷安修为比她高深,她不敢托大。

    直到余冷安已经掠出数丈,残存的气息几乎散入风中无法分辨,她才提步打算跟上去。

    刚一转身,温寒烟后心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宽阔坚硬的怀中。

    一种极具侵略性却又莫名醉人的木质香,自发顶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温寒烟倏然撩起眼皮,当机立断单手按剑。

    这人何时靠近她,她竟然全无头绪,半点气息都没有感受到,更不知道对方来了多久。

    流云剑铿然出鞘,剑风勾动气流,朝着身后之人鸠尾穴轰杀而去。

    然而那人却似乎早已熟悉温寒烟的攻势路数,身形纹丝未动,只轻轻一抬手。

    裴烬掌心压过她手腕外侧,指腹虚划而过,手背抵在她脉门,慢悠悠拦住她动作。

    “是我。”

    他低头悠然一笑,“好巧,你也来这里赏月”

    温寒烟眉间一皱,不仅并未收势,手腕一转挣脱开他的桎梏,反手屈肘击向他气海。

    若不是知道裴烬的一身修为都被她吸了个干净,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毫无修为的人竟然能将自己的气息掩盖得如此天衣无缝。

    “明明分开没多久,怎么一见面就这么大火气。”裴烬倾身凑近,低声问,“什么人不长眼惹了你”

    他们之间距离太近,为了避免被余冷安察觉,特意克制着动作幅度。

    这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像是紧贴在耳边落下来。

    温寒烟不自觉回想起那一夜在寂烬渊的错乱,身体不自觉僵硬了一瞬。

    裴烬见状恶作剧般笑出声,顺势扣住温寒烟手腕、

    这一次并未松手,而是用了些许力气。

    他修为尽失,力道却出乎意料的令人无法反抗。

    温寒烟眼睛微微睁大,整个人像是被亲昵揽在怀中。

    她用力挣动了一下,可右手被钳制。

    不知道裴烬用了什么刁钻手段,一时间竟然令她动弹不得。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拉近。

    那股暗香愈发浓郁起来,在夜风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隔绝出方寸大小的一片天地。

    温寒烟微微一怔。

    近在咫尺的男人墨发玄衣,眉眼浓郁,垂眼含笑看着她。

    月色落入那双黑寂的眼眸,漾着蛊惑人心的光晕。

    一瞬间,仿佛情人般深情。

    但几乎是同时,温寒烟便清醒过来。

    加上先前为她披法衣,这是第二次了。

    裴烬想对她用美男计

    可惜了,她不吃这一套。

    “你怎么在这”温寒烟面无表情抬起眼,脸上毫无羞赧之意。

    仿佛身后靠着的不是什么俊美男人的怀抱,而是不起眼的一块石头。

    裴烬不紧不慢松开她,双手后负,随意挑了下眉梢。

    “有人专门来对我放了狠话,说不会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他一笑,“那我可不就得抓紧些时间,省得被人远远甩在后面。”

    温寒烟扯了下唇角,轻笑“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裴烬“嗯”

    温寒烟猛然用力甩开他,运起全身灵力,足尖一点,朝着余冷安的方向飞掠而去。

    “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被甩在后面吧。”

    雪白身影在裴烬眸底映出一抹倒影。

    他盯着温寒烟的背影看了片刻,忽地一笑,慢悠悠缀在后面。

    “仗着灵力充盈可以为所欲为,便肆意欺凌弱小。”

    裴烬煞有介事摇头,长叹一口气,“这便是正道弟子的作派么好霸道啊。”

    温寒烟面不改色一笑“我如今已不是潇湘剑宗弟子,一介散修,无门无派,算不上什么正道。”

    裴烬一愣。

    温寒烟并未察觉,她说完那句话便不再理会裴烬的反应。

    与裴烬耽误太多时间,她险些捕捉不到余冷安的气息。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焦躁。

    裴烬果然不是什么好解决的对手。

    她能够察觉到的异样,他定然也有所了解,不然方才根本不会与她不谋而合,在这里遇见。

    温寒烟凝神辨认片刻,足下生风,朝着远方赶去。

    她追着这抹淡得几乎消散的气息,在兆宜府中七拐八弯,来到一片废弃已久的院落。

    昨夜被轰成了渣的金麒麟还躺在一旁,一片狼藉尚未来得及完全清理。

    温寒烟惊疑不定,金麒麟之后守着的不是别的,竟然是兆宜府的地牢。

    余冷安的气息比方才清晰了许多,此刻距离她并不远。

    她视线微微一顿,在浓重的夜色掩映下,一抹黑色剪影在地牢门前摇晃了一下。

    温寒烟远远候在一旁,借着黑暗和错落的屋脊掩蔽,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那个方向。

    余冷安在地牢门前犹豫了片刻,却并未入内,紧接着加快脚步绕过金麒麟,闪身进入了废院的一个厢房。

    温寒烟在原地稍待片刻,才悄然跟了上去。

    余冷安半夜三更作这种打扮来此,总不会是像裴烬所言那样,心血来潮来赏月色。

    温寒烟不确定那间房中有几人,修为又如何,谨慎地并未靠近太多,而是在院落门前停下脚步。

    她小心地将神识凝成一股纤细的丝,顺着夜风送入院落。

    随即,一道熟悉的嘶哑声线穿过空气,如撕裂了声带的乌鸦鸣啼一般,落在她耳畔。

    “考虑得怎么样了”

    温寒烟愕然抬眸。

    鬼面罗刹

    裴烬竟然当真没杀他

    她心神激荡一瞬,咬牙勉力维持住气息平稳。

    房中却在这时倏然一静。

    温寒烟眉心一跳,指尖不自觉抚上流云剑柄,微微用力攥紧。

    一院之隔的厢房之中,沉浮黑雾之间,那张狰狞鬼面蓦地一转,猩红光点不偏不倚望向温寒烟藏身的方向。

    “什么人”

    温寒烟指节猝然收紧,条件反射拔剑欲走。

    但电光火石之间,一缕理智清醒地克制住她的本能,强行钉在原地分毫未动。

    她不可能被鬼面罗刹察觉。

    与九宫封印阵不同。

    她的敛息术,是云澜剑尊亲自教的。

    师尊,未来我想超越师兄,超越您,做天下第一的剑修

    所谓天下第一,也不过皆起于微末。过刚易折,若想变得强大,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别的,而是如何自保。

    唔那我想学天下第一的自保的办法。

    师尊

    这有何难。

    原来这就是敛息术,今日我偷偷潜入师兄房中吓了他一大跳,他竟然真的没有发现我

    嗯,若你日后有所成,不只是他,即便是这世上修为最莫测之人,也无法察觉到你的气息。

    最强的人您吗

    除我以外,还有许多。

    嗯比如寂烬渊的那个该死的大魔头那他呢,若我修炼成了,他也察觉不到我的踪迹么

    静默之中,似乎有一道轻得不可闻的叹息。

    他,自然也是不能的。

    云澜剑尊并未说谎。

    那日寂烬渊下,果然没有人察觉到她的气息。

    所以她慷慨就义,以身炼器,以血肉之躯祭出兑泽书。

    最终落得了个与裴烬两败俱伤的结局。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

    阴冷的气息缓慢顺着夜幕蔓延而来,她身形却分毫未动。

    区区鬼面罗刹又如何能看穿她的气息。

    鬼面罗刹即便起疑,此刻也多半是试探。

    她若是自乱阵脚,反倒打草惊蛇,坐实了她的位置。

    如今流云剑已被尘生清震出裂痕,她未必是鬼面罗刹的对手。

    苍穹陷落在一片黯淡之中,偶有夜风穿过枝叶,摩挲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响。

    一片死寂中,另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你未免太过谨慎了,这里是兆宜府禁地,知晓来路的人屈指可数,此刻不可能有旁人来。”

    鬼面罗刹冷笑一声“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今夜是我们计划最重要的时候,是成是败在此一举,容不得半点错漏。”

    “谁人不知晓这两日你们兆宜府热闹得很,来了不少贵客。”

    “谁知道你方才来的时候有没有惊动什么人,又有没有带来什么不太让人欢迎的小尾巴”

    话说到最后几个字,鬼面罗刹语气猛然一变。

    温寒烟瞳孔猛然一缩。

    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蚀声像是天边传来的奔雷。

    黑雾融入夜色,所过之处枝叶草木皆在一阵怪声中化作齑粉。

    雾气腾挪,在风中弥散得愈发快速,几乎下一瞬便要扑上温寒烟面门。

    生存的本能几乎刻在骨髓里,她手臂条件反射一抬便要拔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冷不丁从斜地里伸出来,轻轻覆上温寒烟唇畔,将她用力压向怀中。

    似曾相识的暗香袭来,温寒烟身体紧绷了一瞬,皱眉抬起眼。

    视野中是裴烬清晰分明的下颌线条,他脸上第一次没有流露出多少笑意,此刻也并未看她,而是目视前方,定定盯着不远处。

    那双狭长的黑眸之中盛入月光,漾着令人心悸的光晕。

    下一瞬,黑雾扑面而来。

    温寒烟下意识闭上眼睛。

    眼睑彻底遮住视线之前,她依稀看见飞扬的玄色袖摆,上面繁复的暗纹在月色下若隐若现。

    一股轻柔的力道按在她发顶,不轻不重压着她低下头。

    她被包裹在一个蕴满了暗香的怀抱里,像是尚未降生的雏鸟,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安全的壳中,外界的一切风浪与她无关。

    砖墙被雾气瞬间腐蚀,房屋倾頽,飞檐顺着重力垂落,檐角下悬垂的风铃碰撞出狂乱的声响。

    落在发顶的那股力道不知何时抽离而去,疼痛并未如期降临。

    温寒烟睫羽轻颤了下,缓慢睁开眼,看见裴烬立在她身后,似笑非笑地垂眼看着她。

    她再一转头,只见那些岩浆般滚滚而来、令人避之不及的黑雾,在越过裴烬袖摆时,像是遇上什么坚不可摧的屏障,自发如摩西分海般朝着两侧散去,很快在夜色之下消逝。

    温寒烟抿抿唇角,什么也没说地挪开视线。

    树影婆娑,厢房里传来那道朦胧的声音。

    “住手你到底打算闹出多大的动静,想引得整个兆宜府的人都赶过来吗”

    鬼面罗刹静默片刻“不过是保险小心些罢了。若不是你随随便便放那些人进来,我也不至于如此草木皆兵。”

    另一道声音轻笑一声“你鬼面罗刹的毒雾纵横整个修仙界,雾气所过之处从不走生魂。那不过是些小辈,你有必要担心他们”

    “”再次静了静,鬼面罗刹才道,“也罢,既然方才毒雾并未探出任何气息,那我便当作无人靠近。即便有人能从毒雾之中死里逃生,但既然方才并未出手,那多半对你我图谋之事并无兴趣,也无意阻挠。”

    这话中有话,不像是说给自己听,倒像是在暗示什么旁人。

    温寒烟扭过头看一眼裴烬,传音道“他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吧。”

    裴烬一偏头“或许。”

    “你昨日并未杀他。”温寒烟目光落在他脸上,“是因为失去了修为,杀不了他”

    裴烬此人深不见底,寻常人失了毕生修为,几乎与废人无异。

    他却奇招频出,让人看不清深浅。

    她不得不防。

    “漂亮的女人心思总是如此难测么”裴烬不紧不慢收回手臂,“你倒也不必这样试探我。”

    他翘起唇角,“不杀他,自然有本座的道理。不过一个鬼面罗刹,就算是倾尽兆宜府,本座也不会放在眼里。”

    温寒烟垂下眼,视线向下挪向他方才挡在她身前的手臂。

    衣料柔软细腻,反射着柔和的光泽,竟是分毫未损。

    “你真的没事”

    “我看起来像有事”

    裴烬慵懒掸了掸袖摆,语调戏谑,“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值得永久纪念美人竟然会主动担心我。”

    温寒烟安静片刻,反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裴烬眸光微闪,笑意渐收。

    温寒烟根本没指望他回答,想必这被封印了太多年的魔头,就连今年是哪一年都未必能记得住。

    “正月三十。”她平静地报上日期,“记住了。”

    “记得像你说的那样,明年好好纪念这一天。”

    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气声,“若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裴烬眼睫压下来,冷白的眼下拖拽出一片鸦青色的阴翳。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笑开“好,那我便努力活得久一些。”

    真有意思。

    只是,有时候纪念并不一定需要两个人。

    温寒烟没再说话。

    她视线微凝,若有所思地在裴烬袖摆处停顿片刻。

    他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侧,看上去游刃有余,然而地上却不知何时无声积了一小片血洼。

    淡淡的血腥气纠缠在风中,令人辨不真切。

    寻常之人,恐怕便像是化作齑粉的砖瓦草木一般,在触碰到毒雾的瞬间,便化作一滩血水。

    裴烬体质或许与旁人不同,只是暴露在法衣之外的手受了伤,此刻鲜血依旧滴滴答答在向下淌。

    可他脸上却半点痛楚隐忍都看不见,闲适得仿佛真的正在自家后花园赏月品茗。

    温寒烟皱眉撇开眼,淡淡地提醒他“裴烬,苦肉计对我无用。”

    如今她与裴烬是心照不宣的盟友。

    可若昆吾刀当真现世,他们会立即转变为心照不宣的死敌。

    到那时,若到万不得已,她还是会出手。

    裴烬却笑了。

    他赶到附近时,正瞥见黑云般倾轧而下的浓雾。

    越与温寒烟相处,他越发觉得她有趣。

    如今她的命还不能丢,他条件反射便出手帮了她。

    待他回过神来之时,怀中触感温热柔软,很清浅的梨花香涌入鼻尖,就像漫天清冷的月华,存在感没有那么重,却恰到好处。

    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很久了。

    似乎已经很久,他孑然一身尸山血海中过。

    身边人皆是风景过客,来了又去,从未留下过任何人。

    他不会保护任何人。

    也不会有任何人护他。

    冷不丁出现这样一个人,还真是一种陌生到奇异的感觉。

    裴烬染血的指尖微蜷,深可见骨的伤势登时传来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他却似是有些畅快,眉眼弯出一个很淡的弧度。

    “若我说,我这次当真无所图呢”

    温寒烟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也会做无所图的事么”

    裴烬扯了下唇角,良久,轻笑一声“也对。”

    叮暗恋无声,你的守护震耳欲聋。

    白月光遇到危险,请立即出现在她身边,替她

    等等,你这一次的动作还挺快

    裴烬揉了下额角,随口笑道那么看在我这次还算配合的份上,你没说出口的那些蠢得人头痛的东西,可以不用说下去了。

    绿江虐文系统犹豫片刻,总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良好的兆头。

    它暗戳戳用权限调整了任务细节,故意拿乔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叮任务完成

    下不为例以后一定要继续保持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注意查收

    裴烬拧眉感受了片刻就这

    怎么了,看不上嘛绿江虐文在他识海里不悦地伸出两根小光条,像人一样抱起胸来。

    这一次,可是足足给你加了十年寿元呢

    裴烬冷嗤了一声倒扣时动辄便是百年,往回加就只剩下十年,你当我是叫花子

    你你你

    绿江虐文系统重重哼一声,如果不是你非要任性妄为,提前离开寂烬渊,我们会一起被天道意志追杀吗我还没有生气,你生什么气

    说到这里,它越想越委屈,嘤嘤嘤地开始抹眼泪,真是跟鸡随鸡,跟狗随狗,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宿主,不争气哇

    闭嘴。裴烬皱着眉压下眼睫,耐心彻底告罄。

    他识海中两道声音叽叽喳喳缠在一起,他原本就头昏脑涨,此刻更觉得头痛。

    不远处的厢房中对话仍在继续。

    “你怎么还在犹豫时间不多了。”

    “若你想要一举炼成,今夜就必须要献祭最后一抹纯阳命格之人的神魂。否则,之前我们中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鬼面罗刹冷声道,“究竟是叶凝阳,还是一步之遥的宏图伟业,你自己选。”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之后,另一道声音语气很沉“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那个叫空青的潇湘剑宗外门弟子,不也是纯阳命格吗用他的神魂为何不行”

    “你还好意思对我提他”

    鬼面罗刹语气染上凉意,“是你确凿告诉我那小子是纯阳命格,我才会贸然出手,结果呢却是折损一条分身,元气大伤,却一无所得”

    片刻之后,另一道声音才缓缓传来“你的分身少说也有悟道初期的修为,他们三人最高却也只有合道境,怎会能伤了你”

    “怎么,你是在质疑我”

    鬼面罗刹不悦嗤笑一声,语气更加冷淡,“我警告你,多余的事情不要问。”

    “你只需要知道,害得我元气大伤的那个小子,根本就不是纯阳命格”

    温寒烟眸光凝固,假的

    房中另一人反应比她更加激烈。

    “怎么可能司星宫的法器分明探到了他的命格,我亲眼所见,正是纯阳命格”

    “司星宫的法器算什么,哪里有昆吾刀本身来得精准”

    鬼面罗刹似是想到什么,语气微微一僵。

    “总之,靠近那小子之后,昆吾刀没有丝毫反应。事实胜于雄辩,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西贝货。”

    另一人沉吟片刻“若当真如此,定然有另一人替他伪造了命格。此人必然是真正的纯阳命格之人,不仅如此,想要骗过司星宫的法器可不简单,此人得有能够移形换影的本事。”

    “能做到这些,修为定不在归仙境之下。”

    顿了顿,他声线沉凝,“莫非是你招惹来的浮屠塔的麻烦”

    “少说废话。”鬼面罗刹语气一急,字里行间森冷鬼气横生。

    “如今当务之急,是快些把事情办完。别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我将炼刀的方法告诉你,纯阳命格之人的修士归我。”

    “巧得很,此刻我神功即将大成,也只差一名纯阳命格的血肉大补。”

    “到那时,就算浮屠塔玄罗殿巫阳舟亲临,也难奈我何你我二人联手,放眼整个修仙界也不惧任何人,云澜剑尊更是不值一提”

    说到这里,黑雾剧烈翻滚起来,像是袖摆一甩,鬼面罗刹屈指成爪。

    一道朱红的身影瞬间掠来,被黑雾卷着拖到鬼面罗刹脚边。

    温寒烟所站的位置正好能够远远透过窗柩,窥见房中一角。

    叶凝阳双眸紧闭,身上披着一件朱红绣金枫的斗篷,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她心头一跳,便听见鬼面罗刹诡笑两声。

    “你倒是狠得下心来,不仅在鲛人膏中加了阴灵鬼泪,就连斗篷也不放过。”

    狰狞鬼面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更显诡谲,“不过,我就喜欢同你这样不拖泥带水的人共事。”

    “不过,你此刻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鬼面罗刹道,“你当真要为了叶凝阳放弃一切”

    另一人沉默许久,久到像是失了声,才缓慢地吐出一个字。

    “不。”

    鬼面罗刹似是快意,大笑几声道“好魄力不过事先说明白,可不是我存心要你难做,只是这世间唯独纯阳命格的神魂,才能镇住昆吾刀的凶煞之气。”

    “你或许有所不知,当年裴烬是如何祭刀的。乾元裴氏当年可是享誉一方的世家大族,裴氏子弟命格各个至阳至纯。”

    “他那样心狠手辣之人,裴氏上上下下三百五十八条人命,他可是一个也没有放过。再加上他生来性情邪祟,这才勉强压下昆吾刀的凶戾。”

    “你我又不像裴烬那般阴邪,再不下些血本,如何镇得住”

    “到时功败垂成,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另一人又是沉默良久,声线染上几分涩意,似是挣扎。

    “可祭刀需要以你的秘法将血肉骨髓全部吞噬蒸发,只剩下一抹神魂。之后,再将这抹神魂丢入邺火之中反复锤炼,直至半融于天地,才注入昆吾刀中。”

    “这过程之中,还要使人全程保持清醒,实在太过痛苦。”

    鬼面罗刹哼笑一声“要知道,被用来给昆吾刀祭刀的神魂,要永世受昆吾刀中凶戾之气撕扯,永无宁日。祭刀的过程算什么若非能够承受这些,日后又如何能镇得住昆吾刀”

    “要怪你就怪裴烬手段太过狠辣,如今他的规矩便是昆吾刀的规矩。规矩已经定下了,你能选的只有遵守,还是让别人来遵守。”

    另一人再次安静下来,鬼面罗刹又道“你为何如此悲观,要我说,应当是叶凝阳生生世世伴你左右,助你成就一番宏图霸业。”

    “之前你也看见了,这过程能够清醒着坚持下来的人不算多,所以我们才会多杀了那么些人。”

    “但依我看,叶凝阳倒是很有骨气,定能撑得住,这也没算给你丢脸。”

    “”

    温寒烟听得浑身发冷。

    千年过去,修仙界中流传下来的大多都是裴烬血腥手腕,对于他的过去却知之甚少。

    但“乾元裴氏”。

    不难猜,这多半便是他母族。

    为了祭刀,连母族中人都能如此残忍对待。

    温寒烟缓慢地抬起眼,眸光意味不明。

    裴烬站在她身后半步,几缕额发坠在眉间,半张脸陷落在黑暗之中,在阴影中辨不清神情。

    他分明也听见了房中对话,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悔意痛惜,甚至连情绪也淡淡的,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温寒烟心底一点点沉下去,只感觉彻骨寒凉。

    无论裴烬平日如何懒散戏谑,骨子里,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嗜血狠辣的魔头。

    是她亲手放出了这样的祸患,日后也必须由她亲自终结。

    厢房内,或许是急于修成功法,鬼面罗刹依旧耐着性子好生相劝。

    “成事者难免付出代价,代价越重,日后成就便愈发夺目。”

    “如今距离你的目标不远了,你我畅享的将来指日可待,切莫徇私情而因小失大”

    说来说去,他似乎也有些不耐,语气陡然一转。

    “你迟迟下不了手,那便让我来替你下”

    房中氤氲的黑雾凝滞片刻,猛地朝叶凝阳呼啸而去,眨眼间便要将她吞噬。

    另一人再未出声,却也并未动作,仿佛在安静中默认。

    轻而缓的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在温寒烟的角度,始终看不见另一人的面容,就连对方声音都听得不真切。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人垂眸一步一步上前,在窗柩上拓下一道瘦长的剪影,终于暴露在了她的视野之下。

    隔着院落和沉浮的黑雾看清那道身影,温寒烟瞳孔骤缩。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