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膳，小憩一会，贾政便带着贾宝玉和贾环出了大门，没让其他人跟着，也没带些什么衣包、坐褥，只带了来信、侯宁几个，至于袭人他们如何着急的向王夫人通风报信，一概不理。

    贾政也不是临时起的念头，早就想带孩子们多看看，多接触不同的人，不是说环境影响人吗，和丫鬟们呆久了，关注的自然都是胭脂水粉了，要不是时间不大够，他还想带他们出城来个短途旅行呢。

    此行的目的地是城西。城西和城东不是简单的由条大道隔开，中间还隔了几个繁华的坊市。

    坊市里，车轴辚辚，布幌招展，鳞次栉比的店铺里陈列着八方来物，各省各府的精华都汇聚在那小小的货柜上，卖小吃的路边歇脚店里传来的食物味道，和着香料胭脂店里的氤氲香气，各式口音的招呼声掺杂着杂耍猴戏的叫好声，绘出了一副繁华的都中日常画卷。

    衣着华贵的五陵少年牵着高头大马，擦着挑担货郎的簸箕，挨着驴车拉着的麻袋进入坊市。

    刚还有些别扭，不愿互相靠着坐的两兄弟，不知不觉已经挨着肩凑到帘子前，瞪大了眼睛看着外面喧哗热闹的街景。偶有高鼻深目的西洋人、黝黑矮小的扶南真腊人路过，更是头随眼转，两个小脑袋同时转向，再转向，齐齐望着，直到对方消失在车框中。

    贾环还没出过府，贾宝玉虽出来过，但因为年龄小，都是在城东晃悠，和城西就是富人区和平民区的区别。马车越往西走，生活气息就越浓郁，人员越密杂，街巷逐渐逼仄，路面也开始出现驴粪骡粪这些污秽。

    这是两兄弟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穿过热热闹闹的巷子，再往北边走了一段，周围逐渐安静下来，看来是进入住宅区了，马车拐入一条幽静的巷子，走了几十米，没做停留，直接穿过抽走门槛的乌黑大门，进入了院子。

    “下来吧，这里以后就是咱们家了。”管家已经候在车边，贾政扶着门边跳了下来。

    贾政不是随便出门逛逛的，他思来想去，决定一开始就给两兄弟来个猛点的，让两兄弟对未来和现在的处境有点实感。

    面前的屋子是三进的，在居大不易的京中，称得上是豪宅了，换到后世那就是北五环的大别墅，当然，和荣国府那是没得比。因着没人居住的缘故，屋子里就零星摆了几件家私，到时是打算直接把现用着的抬过来，那些都是好木头，可以传家的，所以虽然打扫的干干净净，窗台门框都没落什么灰，地面也没什么尘土，整个院子还是显得空落落、冷冷清清的。看惯了热热闹闹的荣国府，贾宝玉和贾环对这里都兴致寥寥。

    “去后边的院子看看，以后你们也住那里。”

    虽然还想象不到住这里的状况，但提到以后要住，两兄弟还是提起精神，打算好好瞧瞧院子怎么样。第二进院子的正堂是三开间，悬山顶、四垂脊，深四至五架，再合规矩不过，左右两侧各有三间厢房，正堂的后边有小门通着东西跨院，连着后面更大一些的院子。

    这个院子里种的是桂花，此时刚准备入春，枝叶萧条些，墙角的大缸里养着几株荷花，只余残杆。

    贾环东看看西望望，摇着贾政手问，“老爷，我住哪里”

    贾政看着两兄弟，指着正堂道，“以后我住这里，太太住后面的院子，如果还小你们就住左右厢房，大一点的话，你兄长住东跨院，你住西跨院。”

    “那我们去看看西跨院，”贾环拉着贾政的手就要走，抬脚才发现不知道方向，转头望向管家，示意他赶紧带路。

    “唔”贾政慢吞吞道，“可是我想先看看后面的小花园，要不问问你兄长，看兄长同意我们哪个还是他想看东跨院如果这样那我们就先去后院，再按顺序先东后西如何”

    两人都期待的望向贾宝玉，见贾宝玉还呆楞着，贾环着急的上前拉拉他的衣袖，“你想去哪啊先去西跨院，再去东跨院，最后看后院怎么样”

    这小子竟然还会谈条件拉拢人。

    贾宝玉看看瞧不出脸色的贾政，最后看后院，莫名的有些心动，“好，一言为定。”

    果然是不计较的性子。

    东西跨院都是一样的结构，狭长型，正堂是两开间，左右各三间厢房，院子里种的是石榴，安置一个小家庭并几名贴身仆人是够的，更多就得住后院背后巷子搭的房子了。

    “都是我的吗”贾环指着院子，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好大呀，我和姨娘、奶娘、井生都住不完。我们什么时候搬过来啊”大概小孩子新获得件东西，都是亲香的，特别是当它是自己的时候，此时贾环也是如此，虽然这里什么都没有，他也迫不及待道。

    “嗯，那环儿可要努力了，等什么时候环儿养得起这些人，我们就住过来，住这里老爷不发月例的。”

    闻言，贾环顿时垮着一张脸，小小的眉头皱着，突然觉得这院子不那么亲香了，月例可以买好多好吃的。他人虽小，也知道月例是好东西，他都没多少月例呢，都给姨娘拿走了，每次都说给他攒着，都是骗人的，有些给了大舅，有些给了没怎么见过的婆子丫鬟，有些收在上锁的箱子里面，从来没给过他。

    “那我们什么时候搬啊”贾政继续逗他。

    “我们去看东跨院吧，”贾环充耳不闻，一马当先出了院子往外跑去，就怕贾政把他留下住进来，来信和管家赶紧跟上，引着他往东跨院走去。

    东院的布局是一样的，贾宝玉见惯了好东西，看着眼前的小院子虽没嫌弃，也透露出一股茫然，大概在思考这里怎么安置下他的姐妹丫鬟们，思来想去都找到好方法，不自觉就露出抗拒的神色。

    “你也不想搬对吧”贾环悄悄凑过去问道，很希望能找到个同立场的战友，打消贾政住这里的念头，他保证再也不惦记着这边的院子了，不想着这里没有那么多嘴碎的婆子。

    贾政也没再逗他，见贾宝玉还在沉思，就知道自己来一趟的目的达到了，牵着两人的手来到后院，大致浏览一遍，交代管家把该修缮的修缮好，多种些花草，就准备启程回荣国府了。

    两个小孩都在长身体的时期，马虎不得，回去略歇歇，刚好赶上晚膳。

    出来时太阳还在半空，回去已是斜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流泻开，笼罩着整个京城，街上仍是摩肩擦踵，但行人的步履较中午匆忙了些，货郎开始整理收拾货物，店家打扫货柜，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一种静谧笼罩住这座古老的城市。

    刚出住宅区，贾政就迎面撞上熟人。

    “子美兄，”贾政招呼道。

    “存周兄，”秦员外高兴的走上前来。是的，经过几次帮忙，特别是某次计算难题贾政又展露出过人的天赋后，同僚们都和气多了，其中秦员外更是，他是个做实事，更是对贾政推崇倍加，两人现在已经称兄道弟起来。

    “存周兄怎么到这来了，”秦员外拉住跳下马车的贾政，听说是来看房子，更是高兴，拉着贾政不放，“如此看来，我们还是半个邻居，我家就隔着两条巷子，这是难得的缘分，今日又正巧撞上，还请存周兄务必到寒舍一叙，虽然家贫，拙荆也有一二拿手菜，再备些薄酒，我们把酒言欢。”

    贾政推辞，无奈秦员外嚷嚷着吃了那么多点心，不请一次，以后都不好意思吃了，又说要谢贾政多次帮忙，荣国府离这远，不好意思劳烦贾政奔波，这次一定要赏脸。贾政把孩子祭出来都不好使，对方反而拉着贾宝玉和贾环就要往家走，两兄弟满脸好奇，第一次见着父亲同僚，又见父亲吃瘪，更是有种隐秘的兴奋，自觉挪着脚步配合对方，贾政摇摇头，只好无奈跟上。

    秦家是真的小，住的巷子看得出都是些普通人家，举着木剑、吉祥轮的小童呼朋唤友的跑过，无论是坐在门槛上缝缝补补的婆子，还是挑着担卖货回来的邻居，秦子美都认识，一路招呼着到巷子尽头。

    那是个小小的一进院落，院角有口井并小畦菜地，看得出平时照料的很精心，边上搭了一排齐整的瓜架子，可能还是秦员外动的手，线条横直竖平的。院子中间拉了麻绳，上面晾着衣服，只留下一人通行的过道。

    “娘，萍娘，贵客上门了，快出来。大郎把衣服收了，二郎去泡茶，三郎去杀猪张那里买两斤肉，再买条鱼，四郎来陪弟弟们。”

    话音刚落，在几人目瞪口呆中，左侧的两间厢房就窜出四个半大不小的小子，右侧厨房里出来个长相讨喜的圆脸中年娘子，正厅扶着拐挪出来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颤颤巍巍的老太，贾政连忙见礼后上前扶住对方，贾宝玉也赶紧扶住另一侧。

    “没事，没事，我娘走习惯了，让你们放手呢。”老太摆摆手，嘴里含糊的说着什么，贾政听不懂，秦子美赶忙走上前翻译道。

    见两人松开手，秦母拍拍贾宝玉的肩膀，摸摸贾环的头，又含糊的说了一句，大概是夸奖的话吧。

    落日余晖，在正厅的门口照出个斜三角，屋内显得有些昏暗。没有陈列铜鼎、祭器的长案，连待客用的官帽椅或者靠背椅都没有，秦家只在堂下摆着个四方桌并四条长凳，看得出来是兼具餐桌的功能，众人坐下，大郎就端着茶进来了。

    茶是碎茶，泡出来淡淡的，用的水也不是城外山泉，杯子也不是汝窑白瓷，但父子三人谁都没嫌弃，咕咚咕咚喝了。

    “这是我家大郎，名唤继光，二郎继章，三郎继业，四郎继文，这是个最调皮不过的。”

    继光

    这得是什么人物啊，敢起这名字。

    贾政看过去，是个浓眉大眼的俊朗小伙，看起来十六七的样子，有种神采奕奕的少年气，站在狭小的屋里，连屋子都仿佛明亮起来，唔，贾政暗自点头，确实衬得起这名。

    秦家的儿子长得都很不错，老大俊朗、老二俊秀、老三略平整一些，也很端正，老四八九岁的样子，长得像母亲，圆圆脸笑呵呵的。

    “果然都是少年英才，早前听子美兄说，大侄儿已有秀才功名，现在国子监入读，来得匆忙，也没备好礼，只有这玉佩我常戴着，权做贺敬之礼。”

    一番推辞才接过，其余三兄弟贾政也都给了礼物，只能感谢出门前带的饰品和荷包足够多。贾政和秦子美两人聊着，小的们坐不住，便让四郎继文带着出去玩。

    “去我们屋子里玩吧”继文是个自来熟的，牵着贾环环着贾宝玉脖子笑呵呵问道，推着两兄弟往西厢房走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厢房，收拾的很整洁，一侧靠墙的地方建了炕，上面摆着四个同样式的枕头并卷起的被子，另一侧是两个枣木衣橱，墙脚垒着几个箩筐，里面装满了各式杂物，上面用碎布缝的披盖盖着，窗上放着个小木箱。

    贾宝玉好奇的打量着这间房，没有软帘，没有琴剑瓶炉，没有书架屏风，连雕空博古架都没有，蜡烛空落落的摆在窗台，纱罩都没有个，原来竟不用那许多东西也可以的。

    还没等他看完，继文已经似模似样的招呼他们坐下，把小木箱搬到了炕上，适逢大娘洗了拇指大的枣子送来让他们吃。

    “不如我们来玩推枣磨吧”他提议道。

    “推枣磨”两兄弟现在都变成土包子，没见过。

    “我先玩给你们看，现在天晚了，不然我们可以出去巷子里玩跳格子，或者捶丸也好玩，要是天暖起来还可以抓小雀、钓青蛙、捉泥鳅、插小鱼、逮虾仔，社日就更多好玩的了，我娘是文山的，她们的社日还有杂戏呢，”提起玩乐，秦继文说得头头是道，可见也不是个好学的，让兄弟俩顿时心生亲近。

    说到最后，不忘补一句，“下次你们来，我们再玩。”

    小木箱打开，里面是陀螺、几个小木球、小人书、几块鹅卵石等杂七杂八的东西，看得出都是主人的宝贝，秦继文从里面掏出几根长短不一的竹蔑，并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拣了几颗圆滚滚的枣子，拿小刀削成两半，一半带核，一半不带核，不带核的扔进嘴里，带核的用三根短竹蔑撑起，再拿小竹蔑把两个差不多的枣子串起来，中间架在露出的枣核上，用手轻轻一推，两颗小枣就跟荡秋千似的转起来。

    “还可以一边两个、三个，你们也各自做一个，然后我们比赛看谁转得最久，”见两兄弟都忍不住伸手推，继文笑嘻嘻道，又看看贾环，“你最小，你选了，我来帮你削。”

    话音未落，贾环就忙不迭的拿起看上的三颗枣子，小手攥了这颗，掉了那颗，只好牢牢把它们摁在腿上，眼睛还紧紧盯着盘子，见有更好的，忙拿另一个手压着，贾宝玉则慢吞吞的打量了一圈，才选了三个看起来差不离的。

    枣子是过冬储起来的，肉已经软了，削起来并不费力，三人做好，齐齐推动。

    “转转转”，一顿混叫，声音一个赛一个大。

    直玩到太阳下山，烛灯点上，巷子里传来各家召唤孩子的声音，饭菜的香味随之传进来，才罢手。

    晚餐没有太多花样，秦大娘虽有些手艺，怎么也比不上荣国府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都是些家常味道，也没丫鬟婆子布菜进羹。一开始，贾政还担心两小子吃不惯，没成想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碗碟精光，仿佛较着一股劲在比赛般，看来还是得有伴吃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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