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计划着过完元宵就把贾宝玉迁到前院,临到头贾母有些不舍得,又多住了半个月。
转入二月,天气稍微暖了点,柳枝开始抽出新芽。这天阳光普照,诸事皆宜,王熙凤奉令指挥着下人开始给贾宝玉收拾东西搬家,八九岁的人,宝贝不少,下人们来来回回几趟才算把家当整理完。
贾宝玉呢,正抓紧时间和姐妹们叙衷情。
打林黛玉来了,两人就一起住在碧纱橱,同吃同住,脾性相投,连看本书都得凑到一起挨着看,虽然有时难免口角,不等人哄,就又亲密的宛如一人。现在贾宝玉要搬走,林黛玉是心思细腻的,看着各种摆设小玩意一件件搬离,如同擦掉这个人存在的痕迹般,免不了郁郁不乐,想她身边人总是来来去去的,越想越悲,暗自垂泪。
唬得贾宝玉都顾不上伤心了,忙俯低做小,换着花样哄她开心,一时许诺自己必日日来跟妹妹请安,一时又说到时有什么新鲜玩意都会送来,两人还可以把所思所想都写下来,互相交换着看看,和在一起相比,也有另一番味道。正哄着,就听三春并宝钗、香菱都来了,林黛玉恐人嘲笑,连忙擦干眼泪。
“我就说必在林妹妹房里。”还在门外,探春就笑道。
贾宝玉站起来,看着大家,喜的有些语无伦次,“都是来送我的吗昨天不是送过了,姐妹们这样,我真是死也甘愿了。”
探春啐了他一口,拉着旁边女孩的手,“又胡说,宝姐姐你看他,我就说他是个再高洁不过的,送他用不着礼物,来看看就行,实在没空不来也成,免得平白让俗物玷污了他,我们呀还能省点花费。”说着噗呲一笑。
姐妹们都知道是打趣,纷纷附和,说得仿佛正有此意,一个个表示把礼物带回去好了,急得贾宝玉直跳脚。
薛宝钗年龄大点,为人又最是和善,见贾宝玉真急了,连忙打着圆场,“你们这些嘴巧的,别再逗他了,我瞧着再逗下去要当真了。”
“呐,给你给你,”探春顺着台阶把礼物往他怀里一塞,催着他看看。
礼随人意,迎春送了个玲珑棋盘,是个小小的雕花紫檀盒,盒面上刻着棋盘格,底下抽屉拉开是做成各样式的精致小象棋。探春并惜春送的是一副去年在园子里玩的冬日冰嬉图,惜春作画,探春题诗曰
朔风送飞雪,池冰若砥平。
翩跹舞飞鸿,疑似瑶池境。
贾宝玉拿着画爱不释手,满嘴赞四妹妹画的好,三妹妹字好诗也好,又说明年冬天还要与姐妹们玩。
“了不得,他可是要去好好苦读的,这礼物一送,如今满脑子倒记挂着怎么玩了。”林黛玉捂着嘴笑道。
薛宝钗接过香菱递过来的包裹打开,笑道,“那我这礼物正巧可以醒醒神。”只见包裹中是几本经书并笔砚,拿出来递到贾宝玉面前,“在此就祝宝兄弟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了。”
贾宝玉看着几本经书,顿觉有千斤重,又不好拒绝,只讷讷接过,随手一搁,怪道,“宝姐姐长得钟灵毓秀,怎么也和那些沽名钓誉的俗人一样,那些都是国贼禄蠹看的。”
薛宝钗刚来不久,素闻母亲说姨妈对贾宝玉学业抓得紧,不知贾宝玉性情如此,此时当面听得,又有众姐妹在场,一时有些下不来台,羞红个脸。
探春忙走过来道,“又来了,那我们可都是俗人了,就改让老爷多捶你几下。宝姐姐,别理他,他就是个浑浑噩噩的糊涂虫,连自己过的日子都想不明白呢。”
贾宝玉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此时见薛宝钗脸颊泛红,有种羞惭可怜之态,不免怪自己出言太过冒犯,可又不想昧心说些苦学的话,一时呆呆僵在那里。
自打薛宝钗来了,下人们多拿林黛玉和她对比,说一个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一个清高自许,目下无尘,都是亲戚,踩一个捧一个,林黛玉不乐意助长谈资,故而有些避着薛宝钗。现在看闹成这样,见某人神情失落,上前来拉着薛宝钗衣袖,冲那边努嘴,“宝姐姐看,呆子,此呆子非彼书呆子,乃傻呆子也。”
薛宝钗噗呲一笑,见姐妹们如此,心中宽慰了些,世人都追逐仕途经济,如若她是男儿,也定要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方不负此生。又见贾宝玉面带歉意,不觉笑了,还是个孩子呢。
贾宝玉也跟着傻傻笑起来。
东西已经收拾完毕,此前贾政有言,让他午时前过去,眼瞅着时间要到了,袭人再三催促,贾宝玉还是不愿挪步,瞧着有立地生根的苗头,众姐妹怕他刚去就惹老爷生气,连忙推拉着他来拜别贾母。
“这次可不能再懒惫了,多用些心力,少惹你父亲生气,他也不容易。记得早晚添衣,若是哪里缺了只管遣人来说,你父亲吃的清淡,饭菜不合胃口多少也要吃几口,叫小厨房再单给你做,万要保重自身。”贾母搂着贾宝玉,摩挲着他脑袋温言说道,又是不舍,又是担忧,连连嘱咐跟着的人,要照看好宝玉,要是老爷要打拦着点,赶快遣人来告诉,恨不能把自己也打包带上。
贾宝玉埋在祖母怀里,扭着说舍不得贾母和众姐妹,赌气说不去了,让贾母派人去前院说一声,他就在这里了。
贾母哄了又哄,才把这冤家开解好,怕他又后悔,赶紧让鸳鸯领着一步三回头的来了贾政院子。
这边贾政也在头疼,贾宝玉的房间他早就布置好了,到底低估了八九岁孩子的私产,谁成想人家连喝茶的杯子都有十来种,更不消说被盖衣裘了。赶忙吩咐人把不常用的、换季的搬到王夫人那边,又遣回些丫鬟婆子,只留下几个。
院子里进进出出、热热闹闹的,贾环在后边听了一上午,早按耐不住,胡乱写完字,把笔一甩,就倒腾着小短腿往正厅跑来。奶娘赶忙大步追上,在门口哄着他回去,在院子里看着下人拾掇的贾政见了,招招手让他过来。
“字写完了”算算时间,贾政就知道这孩子又敷衍了事了,算了,左右现在他也静不下来练字,便让他跟着了,“待会你兄长要过来了,环儿是个有礼貌的孩子,还记得要说什么吗”
不知道是不是赵姨娘教的,还是这环境的缘故,贾政发现贾环对贾宝玉有种莫名的抵制。
比如一向都会回应他的贾环,此时捏着衣角不吭声,假装没听到,眼睛紧紧盯着搬搬抬抬的下人们,那里都是他没见过的新鲜玩意,什么会动的金小船、比他还高照得一清二楚的镜子、他听姨娘念叨过好几次的西洋钟
贾政摸摸他的头,也不强迫他,这操蛋的生活境况对比,没有心结就怪了。起码现在已经不像之前一提起兄长就反抗了,兄弟俩的关系夹杂了长幼嫡庶,又没什么接触机会,只能慢慢来,“环儿不想说就不说,等想说了再说好吗”
贾宝玉就是这时候,垂着头被鸳鸯领进来的,他正伤心着贾母不疼自己了,居然就这样让自己过来,又伤心与姐妹们分离,因为红着眼眶的缘故,不愿给老爷看见,故而只盯着地面。突然,余光中看见一小孩牵着老爷的手,站在老爷身侧,偷偷打量自己。
贾环
虽然见面少,贾宝玉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说不上是因为被个小娃娃看着,还是因为别的,他堵着一口气,连忙掏出手帕想擦干眼泪,无奈越擦越多。看着那牵着的手,心里有种莫名的委屈,从小到大,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也不是人人都最爱自己的。
“怎么了是想老太太和姐妹们了吗晚上请安我们就见到她们了。”贾政走上前来蹲下,接过帕子给他擦干眼泪,刚转换环境多少有些不适应,这他早有预备,也没想着要对方马上转换过来,好一会才擦干净,又摸摸他的头安抚几句,帮他把手也一并擦了。
就见贾宝玉跟雷劈了般,瞪大眼睛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水汽,莫名有些可爱。
“羞羞,不就晚上才能见吗,这么大人还哭,我都住出来这么久了也没哭。”贾环歪歪头,不放过任何机会,拿手指点点脸颊羞贾宝玉。
贾宝玉霎时涨红了脸,有被小瞧的气恼,有你们不懂我心的惆怅。张张嘴不知如何反驳。
不哭就行,贾政松了口气,他其实有些担心两兄弟如见面火星撞地球,闹大了少不得老太太和王夫人又干涉进来,现在虽然出乎他的意料,总比两相生厌的好。只是这么看来,贾宝玉的脾气多少有点太软和了,跟个面团子似的。
擦干眼泪,贾政扭头看向一旁假装透明人的鸳鸯,忽略她脸上的惊异之色,笑道,“鸳鸯姑娘,既然来了,就代老太太看看宝玉房间还有哪里不妥,回去也好说给老太太听,免得老太太担心。”
等来信领着鸳鸯出去,贾政看了眼以后跟着宝玉在这边的下人,除去嬷嬷外,一个身型高挑、长着容长脸的丫鬟,五官算不上顶出色,但也比普通丫鬟耐看些,另一个则是典型的美人胚子,眉蹙青山,眼含秋水,袅袅婷婷,贾政知这就是袭人和晴雯了,便道“你们既然留下照看宝玉,定然是好的,原来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只是这里毕竟不同内院,没事不要到处乱闯,好了,去收拾一下房间,安置好小玩意吧。”
房间还需要时间整理,贾政便一手牵着一个到耳房来,让人上些点心和羊奶,把贾环抱上炕,让贾宝玉也挨着坐下,开始做心理辅导。
“知道搬出来是干什么吗”
“读书。”贾宝玉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读书和老爷扯上,在他回忆里不是什么快乐的事。
“读什么书”贾政循循善诱道。
“四书五经,时政经帖这些。”贾宝玉在贾政面前是不敢瞎说的,虽满心的不情愿,也只得顺着回话。
“为什么读这些书”贾政没急着去纠正他对读什么书的想法,继续问道。
“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立德立功立言。”贾宝玉说的无精打采。
“你知道天下读书人有多少吗”贾政没说他回答得对不对,转而问道,见不止贾宝玉,连贾环都提起兴趣,又自答道,“不下五六百万,自下诏开科以来,每三年一次,我朝共举行了一十九次。现有童生约二十万数,秀才两万余人,举人九千余人,进士一千两百零二人,其中一甲不过五十七人,二甲四百七十人,可谓万里挑一。天下士子文华荟萃,你如何认为自己读了这几本书便能科举举业、榜上有名”
见贾宝玉有些不服气,贾政接着缓缓道,“官宦之家子弟考取童生一般在十岁左右,平民之家开蒙晚,也在十五左右,江浙一带文脉悠长、文风昌盛,八岁童生屡见不鲜,更有五岁作诗、十二岁文章遍传天下者。咱家读书人少,你被夸得多,没个对比,便以为自己生而不凡,读几本书可以显身成名了。”
“再一个,就算你考上了,可知历来举人终于四品,一甲三品以上者十不存一,咱家严格来说不是国公府,大老爷袭一等将军,相当于一品,以后你琏二哥是二等将军,何以你认为考上科举便能光耀门楣”
一顿话说得贾宝玉无言以对,见他成功被绕晕,低着头若有所思,贾政趁势追击道,“望你科举举业,不过是想着以后你总会大的,届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如何生计”
“这里是你大伯父家,说句不肖的,等老太太不在了,我们不会再在这里住着,太太在城西那边置下了宅子,届时都搬到那里去。你没个出身,如何支撑门户,你姐妹们都嫁到官家了,你上门拜访,门子都拿眼觑你。”贾政看看面前的贾环,拍拍他的头,“以后环哥儿也是如此。”
或许从没人说过这事,贾宝玉一时接受不能,有些惊慌道,“大家就不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吗
“没有谁能长长久久在一起的,连至亲也不行,大家都是赤条条来的,以后也会赤条条走。你的丫鬟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和她的家人长长久久住着,不过是为生计所迫,以后你姐妹们也有她们一大家子。”
贾宝玉似懂非懂,为着不能和姐妹们在一块钻牛角尖,多少是有些呆,贾政也不多强求,怕他想岔了,只道,“老爷也不是一定要你求个功名,当个先生,哪怕是个抄书匠也行,过的清贫些,每餐没肉,纯素也饿不死人,养不起丫鬟,自己干也可以。读书是为着明理明事,你们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会懂的。”说罢,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命人传膳,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读不好书,身体总得养好些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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