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体仁院内,两兄弟这两天都在悬梁刺股,恨不得一夜之间把书里的内容全塞到脑袋里。贾宝玉这时倒有些后悔平日里不用功了,现在看着这里也差点意思,那里也得找补,恨不得掰成几个人用,一夜急的喉咙都长泡了。
袭人帮着翻出书来,见他着急,端了茶递给他,宽慰他道,“你别急,自家家塾断不会不收自己人的,你也万要顾着点自身,书是读不完的,来,这天干先喝口水。”
“好姐姐,你别忙活了,且去和她们玩去,让我静静看会书就是为我好了。”贾宝玉见隔壁贾环望过来,不免有种自家人不争气干扰了人的感觉,因此不大客气道。
袭人有心想辩解,见贾宝玉说完又低头看书去了,只得咽下话,默默出来,回房间去。
院子里李嬷嬷正和贾环奶娘嗑瓜子唠闲话,见袭人端着茶进去又出来,吐了嘴里的瓜皮,撇了撇嘴道,“喏,这是我们房里有名的贤惠人,眼里心里脑里念着只有宝玉,凡宝玉的事都是她一手操办,茜雪都给她逼出去了。”
贾环奶娘笑笑,劝道,“事事上心还不好,你老忙了这么多年,也趁机歇歇。”
“我哪有那个福气,人家只管贴身的,多的是杂事,从上到下,不都得人操心,自己奶大的,少不得劳累些。”
里头袭人听到李嬷嬷闲话,又羞又委屈,少不得忍气吞声,进来见着晴雯在榻上眯眼靠着,旁边搁着刚缝好衣服并针线篮,轻手轻脚进去,在炕沿呆呆坐着,过了一会才起身拿过做了一半的宝玉贴身小衫。
这一低头,再抬眼,已是夕阳西下。
晴雯已经起来出去了,袭人揉揉疲惫发干的眼睛,将东西收拾好,出来院子里。
李嬷嬷她们不在,瓜皮也收拾干净。晴雯正和贾环的丫鬟在台阶上坐着玩花绳,袭人趁势认真打量了那丫鬟一眼,长得平平,不说比宝玉院子里大丫鬟,连三等丫鬟都有不及,那脸盘子也太大了些。
见两人望过来,指了指书房,低声问道,“宝玉他们还在里面学习吗”
晴雯点头,捂嘴笑道,“如今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人家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还不信,早知道这里水土这么宜那呆子,就该早点搬出来。”
袭人笑着附和几句,想了想还是往那边走去,“要到晚饭时间了,我看看去。”
里头贾宝玉和贾环仍在埋头苦读,贾环年幼,写了几页大字,其实早已坐不住了,但两人较着劲,他便咬牙坚持到如今,人虽枯坐着,早已神游到不知何处。反倒是贾宝玉初时还有些浮躁,读进去之后多少得了点趣味,越发认真了。
此时见袭人进来,贾环两眼一亮。
“宝玉,如今天色已晚,该去老祖宗那请安用餐了。”
贾宝玉抬起头,看看外边天色,确实暗了些,偏头看看贾环,这几天混熟了。想着今夜老爷不回来用膳,只留贾环一个有点不忍,自己做哥哥的,虽说生母不同,自己不必多事,做多了别人背后不知要嚼什么舌头,但好歹也有些情谊,便道,“吃饭就罢了,让人这边上菜,我们快去快回。”
说罢起身,急急就往院子外走。
“一天下来,到底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和姑娘们玩一回,林姑娘也必念着你呢。”袭人跟上劝道。
想起林妹妹,贾宝玉有些迟疑,想了想道,“待会我先和姐妹们道个歉,这三日忙完我再补上,林妹妹必是懂我的,现在只能顾得了一头了。”
贾宝玉带着下人们到贾母院里时,三春并林妹妹、薛宝钗都在,贾母正和薛姨娘、王夫人她们斗牌,还未收摊,姐妹们在玩棋子,贾宝玉便悄悄凑过去。适逢林妹妹当值,正咬着嘴唇手抵下颌沉思,贾宝玉把手指竖在嘴中央,示意其他人不要作声。
待林妹妹拿起棋子,正要放下时,便从后头突然探出来,“吓”
林妹妹整个唬得一跳,棋子掉在盘上,回头见是贾宝玉,气得拿棋子掷他,“让你吓人,让你吓人”,犹不解气,握拳捶他,贾宝玉见她真恼了,也不敢躲,一边啊啊叫着打痛了、打痛了,一边瞅她脸色小心陪错。
“该,让你吓唬人”几人都笑嘻嘻袖手旁观。
“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听说你在用功”待坐下后,黛玉理了理头发侧头问他。
“用的哪门子功,别不是找个理由玩吧,”探春不信,开玩笑道。
贾宝玉摆摆手,一肚子的苦水,“这次是真真用功了,你看,手写得都红了。三日后要考试入族学,所以正翻书呢,”说着,看向林黛玉,“好妹妹,我记着你有本四书释义,且借我看看,等看完再还你。”
“还不还的都行,只盼着你真能看进去。”黛玉当即命紫鹃回去拿来。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二哥哥你真心想入族学啊”不说其他姐妹,连最小的惜春都有点不信。
“真的不能再真,”贾宝玉指天发誓道,又对众姐妹宣布,“所以我这几日不能同你们耍了,待会问过老太太、太太,我就回去,明日也不一定过来,你们不用等我,待我考完再一道好好玩玩,那些蒸花露做胭脂膏子的,等我考完再做。”
听着是确有正事,探春收起玩笑脸道,“读书要紧,你不用念着我们,我们自有乐趣,也不是缺了你就不成的。”说完,有心想问问贾环的情况,如今两人一起住着,贾环也到开蒙的年纪,是个什么情况,老爷有什么安排,看看左右到底没问出来。
“你只管认真读书,闲了再来玩,”黛玉虽有些失落,还是打起精神道。自搬出去,两人彷似疏远了些,但读书是正经事,她不能拖了后腿。
贾宝玉见她神色,知道她不大痛快,握着她的手摇了摇,“那就谢谢妹妹了,书三日后我必亲自归还,但凡有一页脏了,我把自个赔你。”
林黛玉见他懂的,烦闷去了几分,笑着啐他一口,“书中有黄金屋、千石粟,你哪来的脸拿自个和书比,大家说是不”
众姐妹早瞧见两人动静,互相打眼色,怕林黛玉恼了,此时捂着嘴笑着附和,“是是是”。
贾宝玉请完安回来和贾环用完膳,又挑灯夜战,直至贾政回来才安歇。一连三日如此,直到考试那天。期间就算宁国府邀了赏梅,也忍痛拒绝,只让贾母带着刑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并姐妹们去了。让贾母听得,乐的多吃了几碗饭,直道宝玉懂事了。
考试当天,尽职的老父亲贾政将两孩子送去学塾门口才去上班。
路上见两人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不禁有些好笑,看来古今中外学渣都是一样的,都爱临时抱佛脚,总觉得考前背多几个,就多几分。
他没告知两人,其实只要考得不太差,族学都会收的,后世名校都有捐款入读的,何况自家开的,山长人情达练,不会做出让大家为难的事。而无论考不考过,他都打定主意带他们多出去走走,如果不是年纪小,还会让他们去外边历练一番。
等到下值回来,贾政顺道去接两兄弟,远远见两人脸色放松,就知应是过了,佯装不知问道“考得如何要不要取消吉祥楼的订餐先”
贾环早已按耐不住,蹦跳着跑过来抱住贾政大腿,“我过了,刘夫子还夸了我呢。”
“我也是,”贾宝玉也忍不住挠头傻笑,辛苦付出后的收获格外甜美,不是那些唾手可得可比拟的。
“好,好孩子,”贾政忍不住拍拍两便宜儿子,“我们上车,父亲给你们买了热腾腾的糖炒栗子,边吃边给父亲细细说说考了什么,都怎么答的。”
待到休沐日,两兄弟都早早起来,在院子里等着,看见贾政起床就催促他快些。催促声中,一行人出城时,太阳都还没开始发威。
城外静安寺不如香山寺有名,但也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宋朝,所以路上还是有行人二三的,山不陡但有些高,沿途有售卖茶水点心的,还有力夫抬着竹轿子觅客。
带小孩爬山不是件简单的事,好在贾政有钱有人,贾环爬了一小段就累得挪不动了,让来信背着继续往上,途中累了就在草亭小憩一会,用些茶点。
行至一半,贾环已经耷拉着脑袋趴在背上睡着了,贾政看看身后满头大汗的贾宝玉,毕竟平时锻炼的少,也怕他着凉,忙拉过来问他情况,又探手摸摸他后背,还行。
“可还坚持的了要是不行,让侯宁背你,这会累着了等到寺庙就没力气看了,吉祥楼的菜也没心思吃了。”
“好吧,”贾宝玉点点头,看向贾政拄着的拐杖,“老爷你呢这路长,不要伤着腿脚,要不喊个竹轿子”
孩子体贴自己,贾政还是很受用的,不过自打来了他就在找机会锻炼,难得爬山,不想随便放弃,笑呵呵道,“你父亲我还年轻呢,老骥伏枥都志在千里,何况我这年龄”
“老兄说得对,咱们啊就是不能服老,”身后一气喘吁吁的胖子插话道。
贾政打眼看过去,差点没被晃瞎眼,这是他第一次见着比贾宝玉饰品还多的,层层叠叠的项链手环,连戒指都套了五六个,有翡翠镶金的,有累丝嵌宝石、松石的,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都金灿灿的,连衣服都绣着金线,从上到下,没有什么搭配可言,主打就是一个贵字。
旁边跟着的子侄见着贾政震惊的眼神,都忍不住掩面,连齐腰高的小孙孙都低下了头。
“这位兄台,怎么称呼”贾政拱手。
“鄙姓吴,吴天佑,老兄称呼我一声老吴就行。”吴天佑停下来,手撑腰喘着道。
吴天佑宫中吴妃他爹,吴妃是潜邸老人,育有五皇子,所以哪怕吴家只是地主,在京中也是一号人物。
贾政看看他身后跟着的竹轿,“在下荣国府贾政,吴兄也是去静安寺”
“原来是贾兄,失敬失敬,对,今日是来给我那外孙祈福的,贾兄呢”吴天佑倚在旁边树干,才算缓过来,打开扇子猛扇了几下。
“带两孩子来走走,听闻静安寺梅花开得好,来看看。”
“贾兄真是妙人,”见贾政不解,吴天佑笑道,“能带着娃娃来赏花,可见是有情趣的,我老吴也最喜欢带着子侄到处走走,喝酒那些有什么意思,今日我们撞着,看来贾兄何该是我老吴的朋友。”
听到这话,吴家子侄们都抬起头来看向贾政。
“那我们一块走吧,边走边聊。”贾政见两帮人站着把路都堵住了,建议道。
老吴走得辛苦,每挪一步,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贾政忙把拐杖递过去,问道,“吴兄为何不坐竹轿啊”
这话可捅马蜂窝了,只见吴天佑皱着一张胖脸,肉都挤成一团了,小眼眯着,“我家老妻说我太胖了,晚上床榻占了大半,把我赶出外间去住,我一个孤孤单单凄凄凉凉的,连被窝都没人暖了,所以我立志要减肥。”
“以后我爬山不坐轿,吃饭就吃一碗。”
贾政看看他的体型,脑海里浮出后世大如洗手盆的碗,有心劝他大基数减肥别太猛,看他累得够呛,身后子侄们也都一脸着急,便道,“吴兄,你见多识广,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
“瀑布不是布,豆娘也非娘,所以竹轿怎么能称得上轿呢,上无遮盖,下无脚踏,轿子都耻于与它为伍,那不过是个椅子而已。”
话音一出,其子侄下人都纷纷附和,一副确有其事的样子。只贾宝玉惊诧的看了他爹一眼,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老爷。
“果真如此”吴天佑早已累的不轻,只是狠话撂下,又在子侄面前,强撑着罢了,这会有人递梯子,有些犹疑的问道,见贾政一脸正气的点头。
“那我就坐了啊。”说着迫不及待的上了轿子,靠着椅背,长舒一口气,“贾兄,实话说,我还真是累,再不坐估计都上不到山顶了。那可不行,我和贾兄一见如故,如何能不一起上去拜拜,让佛祖见证我们的情谊呢。”
见他佛祖随口挂在嘴边,贾政也不知他是真信还是假信,说假吧,人家是为皇子来祈福的,那是家族三代富贵的保证,说不信把这么张口就说出来,他无奈摇摇头,有种找回后世口花花死党的感觉。
吴家是地主,也经商,主要还是地主,贾政对这时代的物价租赋有些疑问,刚好趁机请教。别看老吴不着调的样子,说起地里的事,那是头头是道。旁人看着一个在轿上,一个在轿下,可能有些不妥,吴家子侄都准备拦个竹轿给贾政了,只两人不在意,聊得兴致勃勃。
贾宝玉静静的听着,才知道原来农民辛辛苦苦一年,不过果腹而已,碰上灾年还得鬻儿卖女。他在书里也念过“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是第一次听经历过的人说,偏吴老爷表情丰富、口才了得,说得人如临其境,更觉凄惨。想起之前他赌气说,实在不行就去种地,现在看来何其可笑何其不知民生
“你怎么哭了”吴家子侄里那齐腰高的小童悄悄摸了过来,见贾宝玉听得眼眶泛红,大呼问道。
贾宝玉有些不好意思,“我被风迷了眼。”
小童戳穿他,“你是不是觉得那些农民很惨”
“嗯。”
“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娘说有些人眼窝子浅,跟个水洼似的,所以容易哭,有些人深的像井,所以不哭,都是正常的。而且当农民真的好累好可怜的,所以以后我一定要当个好官,对农民好一些,”说着皱了皱眉头,叹口气,“可是好官很难当的。”
“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贾宝玉从没想过以后,以往不觉得,在小童清亮的目光多少有些惭愧,期期艾艾道,“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事,你可以慢慢想,我爷说不用急,大器晚成。”小童很豁达的说道,踮着脚尖拍拍宝玉垂下来的手,没把这放在心上,自觉聊过理想的他们已经是朋友了,于是掏出荷包里的糖块分享给贾宝玉和刚睡醒的贾环。
“所以现在是夏秋两税法。”听了一路,贾政总结道。
“对,可实物可金银。”
眼见静安寺在望,两人才意犹未尽的住嘴,吴天佑在门前下了轿,拉着贾政叹道,“贾兄真是我的知己,别看我子侄多,这些不肖子没一个耐心听我说地里的事,要我说,我们老吴家就是从地里出来的,就是天侥幸成了贵人,根子也还是在地里,说得不好听,从祖辈开始就在地里刨食,我现在得闲还会在院里倒腾点菜地,种的好极了。贾兄有空,一定要来尝尝。”
“天天说,谁耐烦听啊。” 后头有子侄低声嘀咕。
“谁”吴天佑回头,子侄们齐齐退后摆手,露出一齐腰小童。
贾政望过去,只见那小童留着寿桃头,五官长得和吴老爷如出一辙,虎头虎脑的,二月底的天还冷着,他走得头冒热气,衣袖卷起,露出一截红活圆实的手臂。
“贾兄见笑,这是我不成气的孙子,大名吴攀峰,小名狗儿,”吴老爷佯怒实则显摆,看得出这孙子很得他意了。
“我已经八岁了,你答应姥姥,不在外边说我小名的,”小童大声反驳。
“贾兄是我兄弟,不是外人,”老吴说错话,连忙哄他,让他别告诉姥姥。小童趁机谈条件,让吴老爷答应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看得旁边的贾宝玉和贾环目瞪口呆,原来还可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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