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万物复苏,春光明媚。
贾政早早允诺了兄弟俩月考过后去踏青,刚好最近工部没什么工程,各地都在准备春种,便约了秦子美携孩子一道。因着秦家离西郊近一些,两家商量着直接在那碰面,不必迁就着一起去。
京中有踏春的传统,休沐日络绎不绝的马车往城外去,颇有种后世节假日的观感,连带着小商小贩也往城外涌去。
贾政他们出发不算迟,但到西郊时还是太阳高高挂半空,人已经不少,大半的地方都用布帏圈起。
“这边,宝玉、环儿,这边,”远远的秦继文就跳着招手。
贾政定睛看过去,那里已经铺了几大块布巾,圈起一片草地,除了秦继光,秦子美把三兄弟都带来了,还捎上个不速之客杜卓。
“子美兄、杜兄,”贾政带着孩子过去,笑着招呼道。
“存周兄,”秦子美惯于出差,所以准备起踏春的物件得心应手,这会架起的风炉刚好烧开,他掏出竹杯给几人都斟了茶水,靠着贾政坐下,看看自家师弟,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解释道,“存周兄,我出城刚好碰见师弟,便一并邀了来。”
“无妨,”可能是上次见面怼过,这次见面杜卓也只是冷着脸,没有再说些双方都下不来台面的话,贾政就当这是个漂亮的人形摆件。
这头大人们闲聊,那边孩子们已经愉快的玩到一起,享受起曼妙春光。秦继文叫嚷着要斗草,贾宝玉、贾环响应,三人分头找了草相互搭着拉扯,谁的草茎先被拉断谁就输了,贾宝玉嚷嚷的热闹,结果最先败下阵来的就是他,旁观了一会剩余两人焦灼的战局,注意力不自觉的被周围踏青的人吸引。
旁边是一群国子监士子,个个正当少年,穿着统一样式的青衣,也在斗草,不过是文斗,以花草为名作诗,甚雅。贾宝玉已经听了好几首,或高屋建瓴,或细致动人,原以为自己于诗一途有些天赋,这会看真是井底之蛙了,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再过去是一售卖糕点餐食的小贩,挑着担子兜售些米糕、包儿饭、天香饼子和各式饮子等轻省餐食,还腾腾的冒着热气,应是附近的农家,脸皮薄,不惯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顾客都是闻香上门,比下边货郎生意要差些。
再往上是几家官宦人家,下去是一富户,三代出游并些下人婆子,女眷都带着帷帽,贾宝玉不自觉的看了女眷和蹒跚学步的女童一眼,想着以后林妹妹和姐妹们或许也可以一并跟着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个小山坡,视野绝佳,远处是戴着草帽俯身耕种的农民,近处靠山脚是潺潺流动的小溪,波光粼粼,两侧罗布着出来踏青的人家。融融春意,无论贫富贵贱,在这一刻都平等的享受自然慷慨的馈赠,组成一幅热热闹闹生机盎然的春景图。
正此时,一群携歌姬的浪荡子也呼朋引伴浩浩荡荡来了,欢声笑语搅乱了这份闲适,他们并未靠近,小厮们快手快脚的在山脚空闲处搭起帐篷围幕,玩笑声便随春风飘送上来。
因着这群人的出现,富户很快便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有辱斯文,”旁边的士子们愤慨道,对那边怒目而视。
贾宝玉也怔怔的看着那边,浪荡子们不是来赏春光的,嬉笑打闹,开怀畅饮,没一会又嚷嚷着让人唱曲,歌姬初时似有不愿,拗不过还是幽幽咽咽的唱了起来。
想那歌姬原应是爱惜春光之人,不忍拿俗曲扰了春神,无奈恩客所迫,生计所限,歌声幽怨,似有不平,恨不能为其舒眉,“都是可怜人,”他摇摇头,低声叹道,不忍再看。
他这边真心神伤,殊不知这一幕落在他人眼里多有趣。一个八九岁小肉脸男孩,一脸愁绪的感叹可怜人。秦继章本是躺着晒太阳的,这会听了感叹忍不住坐起身来,揉了揉贾宝玉头发,笑道,“看来我们宝玉小小年纪,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主。”
又收敛些问道,“那宝玉说说可怜在哪”
宝玉低下头,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世上女儿多受蹉磨,多有薄命。”
秦继章本意是逗逗小孩,没想到引出这番见地,他这个年龄本来就多少有些愤世嫉俗,不成想这还有个更偏门的,难道勋贵家的小孩教养不一样。毕竟是老父好友之子,他自觉有纠偏的义务,想了想道,“水做的那便清澈洁净,泥做的污浊不堪,是否说世间男子比女儿面目可憎些”
见贾宝玉点头,“吾闻吐蕃曾有个东女国,乃女儿当家作主,以高大健壮、体魄健硕为美,追名逐利,皆蓄面首,男子以娴静为宜,操持内务,上敬公婆下抚子弟,试问该国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吗”
没等回话,又道,“泥做的保家卫国、驱除鞑虏,教化百姓、含养生民,虽身污神清也。水做的不事父母、不悌兄妹、为人不仁、对友不义,虽质洁又何用”
说到这,慨然总结道,“可见水做的虽本质柔弱,泥做的虽污浊,但水做泥做都无所谓,论人论迹论心,更不论来源。”
贾宝玉愣愣听着,他往日未曾深入想过,只懵懵懂懂有这么个念头,如今听来确实如此。他虽觉男子污浊,但秦继文、吴攀峰还有几个同窗好友是好的,此时听继章兄言谈举止,也是清俊人物,虽觉女子可敬可爱,也有可恨可气的地方,可见确实浅薄了些。
秦继章见他一点就透,好为人师的性子顿时上来了,要是蠢些他就不耐烦说了,“你觉着歌姬可怜,你又有何可以助她,只是感叹一句可怜,于她何益岂不只是你自怜自满还不如阿堵物来的实惠。”
“况且她也未必需要你可怜,这般歌姬举止言谈都是有人教的,有时可怜未必是真可怜,三分可怜往十分里演,都是套局。”
他这边说得头头是道,那头秦子美已经怒不可歇,抄起桌上的茶筅就砸过去,“让你教坏宝玉,让你去那糟污地方,还套局,看我今天不打断你腿。”
秦继章瞬间没了在宝玉面前侃侃而谈的自如,跟钻天猴似的,立马窜了起来,闪身躲开飞来的暗器,不停解释道,“都是听说的,都是听说的,没看过还没听过吗要都得实地看看,还要书做什么,就像古代名家游览名山大川,多是人未到神至矣。”
“神至你还神至那些地方”秦子美气得差点没晕过去,想他及老妻都是老实人,大儿也秉性纯良,以身作则,怎的养了这泼儿。
“师兄,那只是继章口误,”杜卓抱住秦子美,示意秦继章赶紧认个错。
无奈秦继章也很有些脾气,见着解释无用,此时气上头了,哼了声,不管不顾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才不会去那地方呢,花柳再繁华,也就是些男女之事,贪淫恋色,何其无趣只有那等子小人才天天琢磨这等事。”
眼见着局面要闹大,贾政也连忙劝秦子美,“继章说的也未尝不对,他知道里面套路,就不会上当,这不是好事吗至于教宝玉这事也是好意,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避不开这种事,言传身教,学我们这一辈学不了好的,宝玉早些懂也好,多少年轻才俊在这上面走不出来,沉迷这事不是好的。”
“就是,就是,”杜卓飞快的看了贾政一眼,转头附和劝说道,“继章多懂些,以后应酬也知道进退,这是好事,今时不同往日,社会风气大不同了,一味闭耳塞听总非解决之道。”
怒气是一而再、再而歇的,秦子美接连被拦住,也没了痛揍儿子的心思,拍拍杜卓的手示意他松开,瞪了眼秦继章道,“别以为这事就过去了,等回去告诉你母亲。”
听闻告诉母亲,秦继章顿时没了刚刚嘴硬的心气,整个人霜打的茄子般蔫了。
秦子美转而摸摸贾宝玉的头,柔声道,“宝玉,你继章哥哥说得也不一定对,很多事情你得自己去看,多和人交流才知道答案,不过那地方别去,那些人你也别交,你人小心善,容易着道,”说完,再三和贾政道歉。
闹了这么一通,等静下来,下面的笑闹声越发刺耳,小曲也逐渐低俗露骨起来,一行人兴致缺缺,便收拾了东西离开。
马车上,见贾宝玉两眼无神还在思索,贾政怕他走火入魔,问道,“宝玉,有想不通要和爹说说的吗”
良久,贾宝玉才呆呆的看过来,摇摇头,反倒贾环听了半耳朵,这会扑过来搂着贾政腰大声叫道,“我有,我有,男人女人不都是一样的吗为什么宝玉会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
“男人女人有一样的地方,比如都是人,都有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贾政点点他的五官,“也有不一样地方,比如男子力气大些,女子力气小些,所以男人要多照顾女人。还有你要叫宝玉哥哥,为什么哥哥会有这个想法,这你得问你哥哥你哥哥不说,爹也不能说。就像你藏银子的地方在哪里,爹也不能未经你允许告诉你哥哥,对吧”
听到藏银子的地方,贾环已经高举起手,蹦着要来捂贾政的嘴,被贾政捉住,摁在腿上好一顿挠,松手后,一溜烟的躲到贾宝玉身后,再没敢过来,反而缠着他哥哥前前后后闹腾,让贾宝玉给他解释其中缘由。
贾政祸水东引,成功让贾宝玉被闹得想不进去,一不做二不休,两兄弟又互相挠起痒痒来,他笑眯眯的靠窗看着两兄弟捣乱。没想到贾宝玉关于女人都是水做的,男人都是泥做的论调这么早就出来了,这共情能力高的敏感性子,真不适合官场,要入仕就该去翰林院搞学术去,要不然就当个艺术家,反而贾环适合官场多一点。
回来得早,贾宝玉便去贾母处请安,薛姨妈刚好带了薛宝钗来。
自打薛姨妈入府住下,没几日贾宝玉就搬到前院,来问安都是要么早,要么入夜后,所以和薛姨妈真是少碰面。等宝玉跟贾母请完安,薛姨妈便拉着他到身前,细细询问,见他答得头头是道,比自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大魔王强多了,爱得跟什么似的。
宝玉小大人似的问薛姨妈,院子安置如何,京中气候与金陵大不想宜,睡眠可好,吃得可惯,又关心薛姨妈道最近天气虽暖一点,切不可贪凉,还是捂着点好,薛姨妈自是满口应好,又问哥哥可好,姐姐可好。
“你姐姐平日里和姐妹们玩呢,你哥哥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得不得了,哪里肯在家呆着,”说道自家那个讨债的,薛姨妈摇摇头,她也着急,怕不错眼这讨债的在京中又捅出个窟窿来,见宝玉乖乖巧巧的站在面前,脑海中闪过个念头,越想越觉得好,只是听闻族学难入,自家那个有多少水平她是知道的,她看了看王夫人暂且按下来,决定回去和女儿商量后,再找个机会提提。
“不过你哥哥还会念着家里,早上虽出去,还遣人送回来几筐海鱼,说是新开海捕的,姨妈也糟了些鹅掌鹅信,刚好入味了,晚上去姨妈那吃饭,吃完再送你回来如何”薛姨妈帮宝玉理了理掉出来的头发,慈祥的问道。
贾宝玉看看王夫人,见她含笑点头,想想确实从未去过,不好不登门的,便点头应了, “待会我和姐妹们一道过去,叨扰姨妈了。”
听得宝玉答应,薛姨妈高兴得忙让人先回去准备着,又问宝玉可有想吃的、忌口的,接着她们几个长辈还有闲话聊,贾母便让贾宝玉去后院找姐妹们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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