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薛姨妈睡不踏实,便爬起来,指挥着丫鬟收拾带去哥哥家的礼物。
等薛宝钗打扮妥当出来时,丫鬟们还在拾掇,东西摆了满满一地。又是头面首饰,又是土仪特产的,薛姨妈正一一检过去,这个金镶珠宝钿花给嫂子,那个累丝点翠珊瑚花簪给侄女,还有给哥哥的,这样犹嫌不足,盘算着再搁点布匹香料什么的。
“妈妈,”薛宝钗见薛姨妈有些魔怔了,忙劝阻道,“心意到就行,舅舅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咱们就是倾尽全副身家也是不够的。”
薛姨妈叹口气点点头,“瞧我,我儿说得是,你舅舅在我还没这么紧张呢。”
眼瞅着薛姨妈就要在院子里说些不是了,知晓自己母亲事到临头着急忙慌、事后又容易后悔的性子,薛宝钗忙扶着薛姨妈道,“妈妈,咱们呀就是上门问问,事情怎么处理还不定呢等确定了,再重重答谢不迟。”
现在家里不比以前了,不能像以往行事大手大脚的。
“我儿说的有道理。”
正说着,就听薛蟠屋里传来动静,两人忙住了口,看过去。很快,门从里面摔开,香菱脸色绯红的跑了出来,埋头钻进旁边耳房,没一会,薛蟠穿着中衣圾着鞋也跟了出来,往院里一望,没见着香菱,倒看见盛装打扮的母亲和妹妹两人。
“早上天凉,我的儿,怎么就这样出来了,你刚散了酒,仔细冷着。”薛姨妈见他衣衫单薄,忙赶他进去。
薛蟠不急,倚着门,等丫鬟拿来了披风,也只随手一披,并不系,看着母亲和妹妹笑问道,“妈妈和妹妹要去哪里这么早,天还黑着呢,我送你们去吧。”
薛姨妈叫婆子们抬来热水,闻言道,“去你舅舅家看看,你昨日喝了酒,今天在家好生歇着,可不许再出门淘气,待会泡个热水去去酒气、寒气,现在你年纪轻,不好好保养,以后有得难受的。”
“舅舅家不年不节的去那做什么舅舅又没回来。”薛蟠皱眉,他打小就不大喜欢舅舅家,舅舅严厉,舅妈虽然看起来亲切,也不怎么管教他,但还是喜欢不起来。
薛姨妈嗔了他说一眼,“回自家娘家还需要找日子啊”
薛蟠瞧着满满当当铺满一地的礼物,不信。他虽日日不着家,也是知道来京中这么久,除了初次拜访外,薛姨妈就没怎么去过那边,虽然平日里也会送些东西过去,但也就这样了。这会见薛姨妈不肯说,越发狐疑,担心自家妈妈和妹子在家受了什么委屈,自己不知道,便忙走下来,向薛宝钗急问道,“妹妹,你来说,你们是去做什么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谁和哥哥说,哥哥找他去。”
薛姨妈忙向薛宝钗打眼色,示意她别傻傻直说,自家孩子自己知道,虽脾气急,又愣愣的,但心里是有自己和他妹妹的,直说未必是好事。
薛宝钗看看薛姨妈,虽养尊处优,一概活计不用动手,但人到年纪抗不住衰老,身形较记忆中矮顿了些,眼角的细纹又多了几条,岁月从不饶人啊。
再看看身旁站着的哥哥,身形越发高大了,长相肖似父亲,仔细看还有些祖父的影子,此时急切的看着她,就像小时候担心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被欺负了一样。
哥哥很好,或许可以更好,薛宝钗深深的吸了口气,第一次她生出了忤逆母亲的想法,并决定付诸行动,“去舅舅家看看舅妈能不能帮忙,冯家人进京了。”
“冯家人”薛蟠先是没反应过来,过了会才记起金陵的事,登时大怒,“他们怎么跟狗似的,到处追着,烦死了。”说着披风一甩,叫上小厮就往外走,嚷嚷着要带人去打死他们。
薛姨妈忙喝住小厮,又让人拦下薛蟠,埋怨的看了薛宝钗一眼,赶紧上前安抚他,道冯家人已经被抓着遣回去了,这次去舅舅家,是想让金陵那边赶紧判了,省得冯家不依不挠的讹钱,人是明码实价从拐子那买的,冯渊是自己病死的,与府里何干。好说歹说的,才把薛蟠劝住,又让香菱陪着哄他开心,又命人看住门,喝住小厮不许跟着胡闹,再闹撵出去。
薛宝钗看着一如既往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哥哥一如既往的被糊弄过去,妈妈一如既往的哄着哥哥,闭了闭眼,见妈妈出了院门,连忙沉默着跟上。
母女两人一路无话到王家。
因男主人不在,此时宅邸大门紧闭着,门前静悄悄的,马车从角门进去,往后院来。下了车薛宝钗连忙过来扶住薛姨妈,薛姨妈看了她一眼,到底没甩开,两人被丫鬟引着到后院正房坐下。
王家后院正房布置不逊于荣国府,丫鬟们静静的端茶上点心,薛姨妈和薛宝钗沉默坐着,过了好一会,女主人才在婆子丫鬟们簇拥下匆匆过来。
王子腾夫人是个长得很有些福气的和善人,此时来迟,满脸歉意道,“劳妹妹和外甥女久等了,刚你大哥派人送了信来,急着拿了回信回江浙。”说罢,看着薛姨妈笑道,“妹妹如今在京中,要多往家里来才是,这里只我和你侄女,日常无聊的很,有空多带了外甥女来,我们好好亲香。”
薛姨妈也笑道,“哥哥一切可好之前就想来了,只是怕叨扰了嫂嫂安宁,既如此,日后少不得多上门讨杯茶。”
“好好,很该如此,咱们两家关系岂是一般,什么安宁不安宁的,你们不来我才不安宁呢,你哥哥素来爱护你们,知道了得怪我,”王家大嫂瞋道,慈爱看了看旁边端坐着的宝钗,“宝钗也越发出挑了,不是我谦虚,妹妹,我都想拿女儿和你换呢,宝钗可比我家那个魔星强多了,这么大个人,昨晚竟顾着看书睡迟了,这会听见姨来了,才肯起来洗漱,被人知道了还不知说成什么样,好孩子,你也别呆坐着,只管到后院找她玩去。”
薛宝钗看了看薛姨妈,没动,笑着点头,“妹妹正长身体呢,合该多睡些,我待会就去。”
薛姨妈也笑着点头,“小小人家的多睡些有什么,那些乱嚼舌根的也不怕烂舌头,”说完,揉了揉手里的帕子,咬咬牙开口道,“嫂子,这次贸然上门是有事相求,这事之前哥哥也是知道的。”便把金陵事情始末、冯家人进京的事说了。
王家嫂子一听眉毛一竖,登时同仇气慨道,“这金陵的官员也太不懂事了,怎的让人进了京,当时就该判了才是。”
“谁说不是呢,不过当时金陵主官缺着,这案子便搁置了。”薛姨妈解释道。
“这冯家人也不是好的,这般不依不挠,就是讹咱们这样的人家呢,指着一顿吃几世呢,也不怕噎着。”王夫人又批了一顿冯家,看着薛姨妈安慰道,“妹子别急,我一妇道人家,对官场里的道道不熟悉,等我去信浙江问问你大哥,这事怎么办才好”
薛姨妈心急,但也知道外边的事嫂子不一定清楚,还是得大哥拿主意,便不吭声了。薛宝钗听着却有些怀疑,做生意都会留些可靠人手,何况这里是都中,消息集散地,舅舅就算出去巡察了,也不会不留人的,于是只好道,“麻烦舅妈了,我们这就写封信,不过舅舅毕竟在江浙,舅妈可知舅舅在京中留有哪些人手,能否让他们打听下情况,到时舅舅拿主意也好参详一二,我们也灵通些。”
说完,又柔声道,“我这也是着急,一来一回的,也不知顺天府届时怎么处理,舅妈看这样可行否”
王家嫂子笑着点头,“不怪他大舅老夸宝钗,想得就是周到,你大舅在京中的门生我见得少,我着人问问。你们呀,也别急,荣国府是世袭勋贵,顺天府不会这个面子都不给的,断不可能上门拘人,再一个事情在金陵发生,还得金陵调查,有得磨的,他大舅的信刚送出去,我着人马上追回来,短则五六天就有回信了。”
话说到这地步,薛姨妈再迟钝,也知道自家嫂子态度了,强笑着应下,又打起笑容闲聊起来,薛宝钗趁机进去后院看望了下表妹,表妹出来拜见薛姨妈,随后两人连午餐都没用,便道家里有事,回了荣国府。
马车上,薛姨妈有些颓丧,看着薛宝钗喃喃道,“我儿,嫁人还是高嫁的好,高嫁虽不易,熬过来就好了,你看今日咱们多难,投胎到我肚里,苦了我儿了。”
“妈妈别这么说。”薛宝钗劝道,低头看着身上的半旧衣裳,想起刚刚表妹簪金带玉的,那真是极尽光彩,记得小时候她也是喜欢富丽闲妆的,什么时候就爱上素净了。
是父亲离开后,还是读书知道什么是士农工商以后。
回到荣国府,换完衣服,薛姨妈带着薛宝钗去贾母处说笑,等贾母吃完饭歇下,才和王夫人回了正院。薛宝钗在外间和迎春姐妹们聊天,薛姨妈和王夫人进了里间。
王夫人听薛姨妈说去了哥哥家的事,少不得问问情况,这会边拆头上的簪子边怪她,“怎么突然跑过去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咱们姐妹俩一起过去,也省得嫂子怪我不登门。”
薛姨妈叹了口气,把她不得不去的原因说了,拉着王夫人的手诉苦,“为着蟠儿这孩子我真是操碎了心,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在家当一辈子姑子,胜过生儿育女千倍。”
当初家里选人嫁进贾家和薛家,是按年龄来的,两姐妹一母同胞,感情甚笃,为这,王夫人多少觉着有些对不住薛姨妈,搂着她的肩轻拍道,“蟠儿是个好孩子,只是还小,不懂事,以后会好的,如今你是个什么打算”
“我过来也是想问问姐姐,府里可有相熟的使得上力的,这事拜哪座山头好”
王夫人细思一番,“直接关联的倒没有,现在顺天府尹是东宫跟着圣人起家的,和咱们不是一条路子,不过嫂子说得有一点没错,这事就算接了也得去金陵调查,金陵主官听说是已经定下了,等晚上老爷回来我问问,明儿一准给你答复。”
“你也先别担心,这事没那么糟呢。”
薛姨妈擦擦眼泪点头。
外头,薛宝钗笑听着姐妹们打闹,心里也惦记着薛姨妈和王夫人商量的事,总不能开颜。偏这会鸳鸯来报说,史湘云来了,姐妹们都说要过去迎她,无法,只好一道跟着去了,等晚间才和薛姨妈碰头。
王夫人既应下了,便使人盯着前院,命人见老爷回来即来报。不巧,这天贾政刚好有事,月上柳梢,才姗姗回来,到院里时,贾宝玉、贾环兄弟俩已经睡了,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声,他便命人下了院门,换好衣服安歇了,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正陪着兄弟俩用餐,就见王夫人带着丫鬟过来了。
“太太,”贾宝玉欢喜的站起来叫道,贾环也连忙站起来。
“怎么过来了”贾政瞅着她神色问道。
贾宝玉住这里后,王夫人来得勤些,但也不会这么早过来,知道冯家已进京,薛姨妈昨天来过,他心知大抵是薛家的事了,便加快速度吃完,让奶娘照顾着兄弟俩,两人去了小书房。
“老爷,前番蟠儿在金陵打架的事可还记得”甫一进书房,王夫人便开口问道,贾政假装回忆般想了想,点头。
“如今那家人进京了,他姨妈说是来告状的。兄长离京督战,战况正胶着,多有不便,我想着不如让人拿了府里名帖去问问顺天府情况,再一个,金陵新知府上任,也拿了两府的名帖去金陵拜访一二,一是恭贺,二让他也上心些,免得处罚不公,冤了蟠儿。”
事关人命,在王夫人轻描淡写的描述中,仿佛只是件小事,贾政暗暗心惊。
幸好名帖他来了之后,就收好了,连府里清客都不叫他们随意代笔了,只要他不给,别人不可能拿到。东院那边倒是有些难办,记着王熙凤可是随时都可以拿贾琏名帖的,贾赦醉醺醺被人哄了名帖也不奇怪,不过眼下还是得想个法子打消王夫人的想法为好。
“此事先不急,顺天府那边御史前段时间刚参了咱家,这会还盯着呢,真递上名帖,知道的知咱们只是求个公正,不知道的以为咱们干涉案情呢。金陵知府刚就任,不会现在就断了此案的,你不知此人乃我工部同僚同宗,他们家虽不显山露水,也是出了几位人物的,行事谨慎,拿了名帖贸然上门,未免有些冒昧,待我先和对方通气,再着人去拜访方稳妥些。”贾政没有应下来,沉声道。
王夫人听着觉得有理,点头道,“既如此,是得礼貌些,还是老爷行事周全,我一妇道人家到底看得短,其中的弯弯绕绕,哪里悟得透,不小心便得罪了人。”只要事情解决,王夫人并不关心过程怎么操作,闻言应下来。
“你不知,我那同僚家里有些低调,多的是没注意的,我也是年前参加宴饮才听那么一嘴。”暂时打消了王夫人想法就好,贾政送了口气,没有千日防人的道理,他也还不想因为这种事和对方撕破脸。
“夫人稍安勿躁,蟠儿这事我们占着理呢,届时真查起来,大夫的脉案、药方,仵作的报告,都做不了假,人不是蟠儿打死的,他们怎么讹都无用,天网恢恢。”反正只要没捅到面前,贾政就当不知道真相,毫无负担道。
“老爷,”王夫人听着反而揪起心来,有些欲言又止,“要是脉案、药方这些都无法证实蟠儿清白呢。”
“那还有双方仆人证言,官府也会走访街坊的,你不知这知府最是嫉恶如仇,又善断疑案,定能找出我们看不见的线索,不会冤枉好人、放过坏人的。”
王夫人无言的点点头,有些迟疑的出了房门,在门口站定一会,又转回来,“老爷,那人要是仆人打死的呢”
“这事可不兴瞎说,”贾政摇头,“古语有言,杀人偿命,按律例也是视情节流罪以上,这可都是白纸黑字写着的,再者斗杀者,主仆皆有罪,仆人打死人,主子同罪。”
“咱们这样的人家,什么时候真把那些规矩放在眼里了。”王夫人没想到是这样的答复,辩驳道。以往多少次,别人顶着天大的事求上门来,只消府里递个话,事情无声中就摆平了,这事何至于此。
“今时不同往日,”贾政叹道。
“说句不好听的,咱们碍着上边眼了。其他事情都可以转圜,咱们这样的人家犯点小错,反而是好事,但大错万不能犯,上头正斗法呢,你在内院不知,如今正铆足劲找咱们这样人家的麻烦,不然上次怎么参咱们一道呢。现在咱们犯错就是给人递刀子,哪天就捅回自己了。”贾政掰开来讲,见王夫人脸色不虞,也没安慰。
“再一个,宝玉、兰儿他们这一辈得靠出仕了,万不能沾这种事。元春虽在宫里,也得注意些,不能因为咱们影响了对孩子的观感。这事咱家不是不能摆平,而是轻易不能去碰,免得打鼠伤玉屏。但真有这事,也不是不帮,只是看怎么出手。”
提及孩子们,王夫人方不在言语,低头思索些什么,贾政也没指着一次就说服她,看看时辰,回去捎上孩子们去当值了。至于王夫人如何和薛姨妈说的,一概不知,就见薛家出入的少了,薛蟠也消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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