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气得话都懒得说了,眼刀一剐便拂袖而去。
方机放下酒盅,神智清醒了一半“完了,这下死定了。”
金子彦一眼就把他看穿了“你是故意的吧”
方机呵呵的笑着“怎么会呢我又不是活腻了。”
“可是你这个作死的样子,看起来就是活腻了呀,不如辞官,回家养菊花吧。”
“我没有家。”方机惆怅的叹气。
金子彦被他弄得有些伤感“你怎么会没有家天为父,地为母,风花雪月为妻,鹤鹿雁雀为子,离开这朝堂,你可以更快活。”
“你说的对,但我已经来了,就得有始有终,就算死,也得把尸体给他们看看。”
但是金子彦不希望他以如此凄惨的方式离开,他觉得方机应该像风一样飘走,潇洒自由,如果能留下一些异象就更好了。
“你走的时候能不能下一场流星雨”现年二十二岁的金子彦天真的问。
方机哈哈笑了一阵“彦彦,为什么你还是那么可爱你可以为我哭一场吗你一哭也许流星雨就来了呢。”
“不哭就没有吗”
“我想看彦彦为我哭。”方机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开心。
金子彦回以微笑“好啊,我保证哭的好看一点。”
金子彦突然亢奋起来,叫内侍添酒备菜,两人开怀痛饮,直到子时过了,金子彦打着酒嗝说道“这么晚了,不如就宿在这里。”
他热情过头,好像方机明天就要赴刑场一般。
方机也来了个自暴自弃“好啊,咱们抵足而眠,君臣夜谈。”规矩和礼仪都变成了神马和浮云。
两个人在配殿的床上并肩而卧,方机醉了,却没有睡意“彦彦,我给你讲故事吧。”
这一世因为是个成年人,金子彦没有听到父亲的儿歌和睡前故事,前世的记忆汹涌的灌入脑中,他心口发热“好啊。”
“就讲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吧。”
金子彦闭着眼,期待一个美好缠绵的爱情传说。
方机的声音响在耳边,像缓缓流动的水“从前有一阵风,它爱上了一朵花,花却不爱它,它爱的是雪,可惜这朵花不是梅,它不能开放在冬季,这就注定它和雪无缘无份。”
金子彦轻笑“原来是一个狗血三角恋。”
“并不是哦。”
“就是。我接着下面讲吧,可惜雪不认识这朵花,它爱上了月,高贵的月不喜雪的冰冷,它爱上了风的潇洒自由。”
方机笑道“变成天雷四角恋了。”
“换一个,讲个柴米油盐吧”
“好,柴与米一对夫妻,柴在灶中烧,把生米煮熟了。”
“好听,可惜太短了。”
金子彦带着熏熏然的笑意入睡,梦中他表作了一团火,熊熊的燃烧着,把一锅白米煮成了熟饭。
他的梦中头一回出现了身边活生生的人他美丽温婉的太子妃。
次日醒来,方机已经走了,这一日没有大朝,皇帝遣了个内侍来宣他去乾泰宫。
他把自己打扮整齐,衣冠俨然,一脸平静的去了,他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
大殿里静谧无声,只有一炉檀香静静的燃着,宫人尽数退去,大门合上。
皇帝坐着,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昨夜方机灌你酒了”
“是儿臣叫他灌的。”
“好的很,原来朕的儿子喜欢找虐”皇帝气得把一只盏子掷到地上“晚上他没有出宫”
“对,方丞相宿在儿臣宫里,是儿臣叫他留下来的。”
皇帝暴跳“成何体统”
金子彦表情淡淡的“只是有些话要说。”
“白天不够你们说都说了些什么”
金子彦如实回答“讲故事,讨论丞相死去的一百种姿势。”
被道破心事的皇帝怔了一下,冷声道“他的死法,你们讨论不算,朕说了才算。”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方丞相必然欣然领受。”
皇帝又是一怔“你不为他说情”
两年之间,父子俩不知不觉换过了称呼,是何时换的,为何事换的,没人记得,也没什么要紧。
隔日早朝,都察院半数御史一起上疏弹劾内阁首辅方机十宗罪。
方机面容平静,似乎还带了一点笑“臣领罪。”
皇帝没有想到他会是这般反应,文武众臣也没有想到,他们的丞相就这样将自己置于死地,连挣扎一下都欠奉,连旁人想求情都无法开口。
接下来的局面完全出乎皇帝意料之外,只有几个大臣出列为丞相开脱,谏言陛下三思。之后朝班就没有什么声音了,有正事要奏的大臣们看气氛不对,也都闭了嘴。
原本以为丞相会巧言自辩,大臣有半数以上站在他的身后与帝王抗争,一场罢相之战将会持续数月。
皇帝设想了多种情形,以及应对之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早朝就悄无声息的解决了,诡异得叫人心慌。
方机领罪,求全尸,帝允,诸臣无事可奏退朝。
只有立于丹樨之上的太子说了一句“丞相走好。”
丞相微笑拱手“殿下珍重。”
方丞相回府,缴印,面前一盅酒,是皇帝御赐的,不知是鸩毒还是鹤顶红,也有可能是。
站得越高摔得越重,如果他只是一个庸相,罢职也就算了,偏偏他不是,朝中拥趸太多,牵连太广,他不死,皇帝不能放心,刚爬上去次辅也坐不稳。
金子彦还没有来,他铺纸提笔,写下一道谢表。
金子彦在东宫陪着妻子,逗弄儿子,女人看他面容平静,小心的问他“你不去送送丞相”
“我想让他多活一会儿。”他不去,方机不会饮那杯酒,也许时间长想通了,把酒倒了,留得身躯飘然而去。
方机睡了个午觉,一睡就是整个下午,脸色红润,晚上金子彦来了。
他脸色不好“你一定要我看着你死”
方机微笑“要是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太过凄惨”
方机把谢表拿给他看,金子彦打开“忆往昔,抵足同眠,携手共车,如亲如故,如兄如弟。花之红,不足百日,叶之鲜,难敌三秋。叹今朝,君臣谊,暗似漆,父子爱,薄如纸,月之盈,终有亏日,星之灿,必有陨时。”
金子彦把纸折起来“我会交给他看。”
方机笑着看他“彦彦,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多话”金子彦心情沉郁,扭头看那一盅酒“我能尝一口吗”
“不能,我尝过了,真难喝。”
“我非要尝一口呢”
方机无奈,取根筷子伸进去一搅,湿漉漉的拿出来递到金子彦面前,金子彦伸出舌头一舔,原来这就是鸩酒的滋味,苦、涩、辣似乎还带着点草腥味,真的是太难喝了。
他掏出一只小盒子,拈出一枚蜜枣。
方机大笑出声,笑出了眼泪“彦彦,你叫我一声爹,比这个糖枣子管用。”
金子彦笑不出来,他把蜜枣放到方机面前“爹,走好,我只有这个可以送你。”
方机满足地端起酒盅,把蜜枣放了进去,连酒带物一起吞入腹中,又苦又甜的感觉,滋味难言。
很快他就倒了下去。
灯火里,金子彦静静的坐着。
明知道是假的,明知道他是不死之躯,明知道他还会回来,还是忍不住,想哭。
这是一具活生生的躯体,陪伴他三年,在他心里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眼泪不断线的往下掉,打湿了衣襟。
耳边传来“哈哈”的笑声,无比熟悉,无比刺耳。
他把脸使劲一抹,狠狠道“你笑什么鬼”
那声音道“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真奇怪。”
死去的,笑嘻嘻,活着的,哀哀啼。
金子彦含泪道“说好的流星雨呢”
天幕已暗,空中只有几颗暗淡的星子,若有若无的闪烁。不是说只要他哭,就有流星降落吗
那声音透着无奈和宠溺“这有点难,送你别的吧。”
一只白色的蝴蝶出现在灯影下,扇着几近透明的翅膀,飘飘闪闪的起舞。
金子彦觉得它像一只飞蛾,无论它如何扑扇着翅膀在他面前卖力的跳舞,他也没看出美感来。怕它柔弱的翅膀灼伤,他把灯吹灭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这只脆弱的生命没有持续多久,它在黑暗里飞了半刻工夫,便化作了虚影,消失了。
金子彦怀里揣着方丞相的谢表,离开死一样寂静的方府。
戌时,皇帝还没有入寝,他坐在前殿里,听着锦衣卫报回的消息。
金子彦径直走进去,父子相视无言,金子彦把谢表呈上。
皇帝打开看了,面上无半分动容,依旧折好了还给儿子。
金子彦忍不住失望“父皇没有什么想说的”
皇帝看着他略悲伤的面容“这是写给你的。”
金子彦心口一震“什么”
“朕不曾与他同过榻,不曾与他共过车,就是在乱时,也不曾与他称兄道弟,朕与他,从来都是主子与谋士,君王与臣子的关系,你明白了吗”
抵足同榻,携手同车,如亲如故,称兄道弟,花之红,不足百日,叶之鲜,难敌三秋,月之盈,终有亏日,星之灿,必有陨时。
金子彦明白了,抵足同榻,指的是自己,携手同车,也是自己,称兄道弟如亲如友,更是自己。饮下毒酒前,他还让自己叫了一声爹。
红火与鲜灵,圆满与灿烂,所有的美好都是方机与自己的过往,难道这是与他告别为什么他要告别
三生三世从未有过的惶恐,将他全身冻成了冰,神智在霎那间出走。
“爹”他失声尖叫,转头跑出灯火辉煌的大殿,失魂落魄的样子像个失心疯患者。
皇帝惊愕的看着他的儿子瞬间陷入癫狂,他又惊又怒,忍不住在他身后大吼“你管谁叫爹”
金子彦已经到了殿外,他大叫“机机爹你出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四下寂静,没有他喜欢的流星雨,也没有他嫌弃的白蛾蝶。
他的皇帝爹匆匆追出来,站在台阶上瞪着他“你爹在这里”
金子彦情绪平复下来,转头与他对视“父皇早点休息,儿臣告退。”
东宫大殿的地上有一把白色的羽扇,好像是某一次方机过来喝酒遗落在那里的。
金子彦把它拾起来,把灰尘拍干净,放在膝头上把玩。
扯下一根羽毛,喃喃自语“疼不疼”
再扯一根冷笑“机毛又秃一根”
内侍们慌了,赶去乾泰殿禀告“太子失心疯了”
皇帝匆匆赶来,只见他的儿子坐在一盏灯下,怀里抱着一把半秃的白羽扇,脸上流着泪,突然又绽出一个笑。
时不时朝半空吼上一句“死鬼死到哪里去了”
“谁叫你那么煽情的,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非要把你扯秃了才高兴”
“方机机,你要怎么赔我”
“不要吃藕,我要流星雨”
皇帝腿脚发软“宣太医”
疯了的太子看起来很高兴,他站起来跳了几跳,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笑“父皇,我没病,他又回来了”
系统永远是系统,他们绑在了一起。,,,859821378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